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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第二十四章 胡儿歌

时间:  2024-10-26   阅读:    作者:  馨文居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使对额仑娘的说辞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能苟同,连长安终究还是去了——从始至终,一直冷着一张脸。

  她自觉态度足够敬而远之,足够立场鲜明,稍有点儿眼色,早就该嗅出空气里浓浓的“拒绝”的味道。只可惜胡汉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她的锦囊妙计到头来全都变成了想当然。她越是冷,越是逃,越是不理不睬,扎格尔反而贴得越紧,半步不离,叫连长安一想起来就头痛万分。

  扎格尔驯得好马,还是个不错的猎手。火堆上架着的狍子肉早已烤得酥脆,香气扑鼻油脂满溢,仿佛涂了一层红亮的酱汁。他也不怕烫,赤手伸过去,两三下便卸掉了狍子腿。先将表示“敬意”的两条前腿献给火堆旁年纪最大的两位老人,紧接着拣出一条肥美的后腿,笑吟吟地送到连长安跟前。

  那条后腿带骨总有两尺长,美食当前,的确令人食欲大动,可是连长安心中分明有根致命的毒刺扎着,就是龙肝凤胆她也万万不愿去接。想要顺水推舟,将那东西让给额仑娘,谁知道四周眼巴巴瞧好戏的人忽然一齐大笑起来。额仑娘则秋波流转,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忙忙啐一口在地上,远远躲开去。

  胡语错杂,此起彼伏。人人瞧向她的目光中,都带着三分笑意。连长安越发笃定自己是被戏弄了,可偏偏明白戏弄自己的那些人未必存着什么歹意,想要生气,又觉无力。她心中存有三分恚怒,偏生发作不得,只是嗓子眼里一阵阵噎得难受。她将那块用油纸衬着的狍子腿紧紧地捏在手中,打定了主意一丝也不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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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那边暗自生闷气,扎格尔早就将狍子肉一块一块割开,分给火堆旁的众人,只留了另一条后腿给自己。各人凭本事得的东西最好的一份归自己,其余全部族共享,在胡地这是不言自明的规矩,众人也不推辞,都笑着接了,还不忘说两句调侃的话,一边说一边偷瞄向气鼓鼓的连长安,越发显得阴阳怪气。

  好不容易一只狍子分了个干干净净,一袋一袋羊乳和马奶酒传开来,扎格尔拎着他那只油渍渍的狍子腿,大咧咧地坐在连长安身边,见她一点儿没动,问道:“怎的?不喜欢吃吗?”

  连长安对他本无恶感,何况无论怎么说,人家到底救过自己的性命,但此时满肚子都是愤懑,再加上杯弓蛇影,总觉得扎格尔一定有所图谋,禁不住都往坏处去想。见他过来,她猛然觉得怒火上冲,硬邦邦将狍子腿递过去,低声喝道:“还给你!”

  扎格尔不过二十出头,笑起来还像个孩子。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他晃一晃手上的另一条腿骨,笑眯眯答:“想着我?谢谢啦。我有,那份是给你的,很好吃呢!”

  连长安见他这副模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将这烫手山芋直接丢在他脸上算了。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说得很对,毕竟不是七八岁的孩子,知道那样做未免太失态,有理反倒变成没理了。

  连长安见他吃得开心,自己却险些憋成内伤。恼怒到了极处,心一横,狠狠一大口咬下——怎的?我还怕你不成?

  谁料扎格尔烤的狍子是一绝,外皮焦酥,内里的肉质却是嫩滑多汁。她本来只想胡乱嚼一口泄泄火气,谁知道一双贝齿开合两下,不禁双目圆睁,险些将自己的舌头也给吞下去。

  扎格尔见她吃得香甜,心中自然也欢欣不已。他不住道:“好吃吧?你慢慢吃。不够我这条也给你,嘿嘿嘿嘿……”

  这只狍子的个头算是小的,可尽管如此,一条后腿连长安无论如何也吃不完。胃口好,从来都不是汉人欣赏的大家闺秀应当具备的品格,她听了这话,更是狠狠地白了他两眼——可那怒火毕竟慢慢消散了,到头来,一半好气,另一半却莫名化为笑意。

  “……蛮子!”她细细嚼着口中的美味,在心里恨恨骂一声。

  这一餐众人吃到酒足饭饱,营地中的气氛空前热闹起来。不知是谁凑过来对着扎格尔一番叽里呱啦,扎格尔红光满面,回头看她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人显然兴奋极了,站起身向四周高喊,一时间欢呼声宛如雷动,人人都道:“阿克达!阿克达!”

  连长安虽然不通胡语,可毕竟与胡人待了一段时日,也能听懂几个常用的词。她知道“阿克达”便是“好极了”的意思,不由得转头观望,也起了三分兴趣。但见扎格尔大踏步走回自己的营帐,片刻再出来时,手中已拿着一柄奇怪的乐器。

  应当是……乐器吧?四四方方的兽皮蒙制的音箱,一条微带弧度的木柄,装着五根鹿筋弦。抱在怀中的架势就像是汉人女子弹奏月琴,可手指拨上去,那声音却远比月琴悠远高亢多了。

  营火跳跃,众人欢腾,扎格尔调了调琴弦,一串嘈嘈切切的疾音在他手下迸开,如马蹄踏玉,奔流而至。调子算不上繁复,却和汉人的丝竹声迥然不同,悠扬婉转,首尾相接,一遍弹到后来,刚好是另一遍的开始,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简直天衣无缝。

  一干胡人显然都很熟悉这音调,很快便随着音乐低低哼唱起来。更有几个年纪轻的,再也坐不住,纷纷起身,合着节拍绕着火堆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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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长安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样样新鲜,从这边看到那边,又从那边看回这边,眼睛都不够用了。曲调的节奏越来越短促明快,从火堆旁站起来载歌载舞的人也越来越多,就连她都不由自主地随着琴声用脚尖打起了拍子——当然,那是非常非常失仪的,她一旦觉察,立刻强迫自己忍住。

  扎格尔弹琴的手指忽然一顿,口中说了句什么。众人闻言全都笑了起来,就是连长安也不自禁地笑了——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笑。

  调子渐渐和缓,分明还是一样的音韵,只是那放声大笑、纵酒狂歌的气氛再也不见,反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浑厚的伤感。扎格尔手里的琴音越发清越,仿佛清澈的溪水,潺潺淌过之处,他的歌声也随之响了起来。

  连长安从未听过如此醇正清越的嗓音,犹如一柄利刃划过头顶密布的阴云,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只剩下又高又远、一尘不染的湛蓝色的苍穹。以至于自己的喉管中也忽然一阵哽咽,那颗干瘪的心紧紧地纠在了一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欢喜以及莫名的哀愁错杂着喷涌出来。

  扎格尔抱着琴,纵声高歌,缓缓踱到她面前。起初是用胡语,后来则变成了她能够听明白的汉话。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她忽然明白,他是在为她献唱,他是在唱给她听。这绝非柔美旖旎的情歌,可是她的心……却无端为之震颤不休。

  连长安沉醉在音乐的魔力之中,依然有些神情恍惚。她茫然望向不远处的营帐,猛地一惊,这才从迷蒙间醒过神来。因榷场买卖总要持续个几天,总不好一直睡在马车上,从到达的那一日起,她和额仑娘便合力搭起了这座简易的帐篷。帐子里并不算大,但睡两个人绰绰有余——不过这一夜,她站在营帐前,忽然迟疑了。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帐篷外悬着一条绳子,而绳子上挂着一张上好的雪白的毛皮。

  莫说当年的驸马府富可敌国,替入宫做皇后的女儿准备的陪嫁可谓琳琅满目,就是这几日陪着额仑娘收拾货物,好的坏的各式各样的皮子连长安早就看惯了。可是她此刻站在这里,摸着这块毛皮,搜肠刮肚却说不准是什么动物身上的。瞧颜色通体如雪,没有半根杂毛,只可能是最好的银狐或者雪貂。可无论是银狐还是雪貂,都不可能剥下这么一大张来……她忽然想起自己拼皮子的拿手好戏,连忙将毛皮翻过来,细细摸索针脚,只可惜忙了半晌,一点儿端倪也无。

  无论是什么动物,有一点是确定的:它定然极稀罕,也就是说,价值不菲!

  额仑娘那些最好的宝贝她都看过,并没有这么出挑的,又怎么会三更半夜出现在她的帐篷门口?这无异于丢一箱金子在别人家墙外,太也不可思议。

  连长安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也不能把这么值钱的东西留在外头不管。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卖了她也赔不上。稍作计议,她便将那皮子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卷了一个卷,珍而重之地收进帐内,想一想犹不安心,干脆放在自己当做枕头用的包袱旁边。彻底安置妥当了她这才脱却外衣躺下,打算待额仑娘回来了再计较。

  纵使隔着一层帐篷,隔着半个营地,传入耳中的歌声依然缕缕不绝,热闹至极。她是从那些幸福的人之间逃出来的,她片刻也无法再待下去。腔子里那颗不争气的心跳得实在太快,简直……简直近乎恐惧!那样彻头彻尾的快乐委实太过强烈太过直白太过突兀,她……承受不起。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又是这样一首苍凉而悠远的歌,不止三四个人,而是许多许多声音用汉话同声唱和——可是,无论多少人,也压不住扎格尔那出类拔萃的嗓音。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由衷地艳羡他们的无忧无虑,艳羡他们那不可思议的快乐,几乎连自己都把持不住,要在这快乐的氛围中沉沉醉下去了。

  真奇怪,自己竟然还有快乐的能力?她本以为自那日起,人生已彻底变色,执掌幸福的器官早就枯萎了……

  ……真奇怪,都这么晚了,额仑娘怎么还不回来?

  连长安和衣而卧,身上盖着一条旧皮袍,在萦绕不绝的歌声里,渐渐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她仿佛回到了那一日的皇宫,只不过身上不再是沉重繁冗的钿钗礼衣,头上也没有横七竖八簪满金凤银鸾。她一身短袍,翻领、对襟、窄袖,长及脚踝的束腰裙,头上戴顶插着鲜艳羽毛的小小扁帽,就像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胡人女孩。

  在梦里,她无牵无挂无伤无痛,她非常非常快乐轻松。

  歌声再起,洒满阳光的美梦倏忽融化。她又一次站在承天门侧的西配殿中,原来那歌声竟是从垂死的小叶口中缓缓溢出来的,她一边唱着,一边缓缓断气……

  “……红莲花,白莲花,兴亡成败到谁家?一夜花开满天下……”

  连长安猛地惊醒,直挺挺地坐起身来,汗重衣衫。

  帐篷外已然万籁俱寂,欢宴散了吗?这世上本就没有不散的筵席,既然要散,那当初又何必聚呢?既然注定失去、注定绝望,当初又为什么要让她得到、让她满怀瑰丽幻想?

  连长安突然想哭。自那日小叶死在她眼前,她曾以这清晰深刻的死亡发誓,这一生都不再徒耗眼泪。在那之后,无论是面对着深爱之极或深恨之极的人,还是面对着被丢在夜半荒野之中的自己,她一直坚守着这个誓言。可是现在,她竟被这柔软的毫无威力的歌声直击内心,她险些忍不住,真的想要哭了。

  不一样的,果然是不一样的。连长安背负着无数人的血泪性命,连长安背负着沉重得足以将她生生压垮的“过去”,那个快乐的随心所欲的胡人少女,果然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罢了。

  她独坐半晌,喟然长叹。湿透的衣裳隐隐透出寒意,她猛地一个冷战,连忙躺下,将皮裘拉高,一直盖到脖颈。

  便在这时,一阵冷风吹入,营帐掀开一条缝儿,有人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

  擦过地面的牛皮靴子的声音……粗重的呼吸……只借着那倏忽闪现的几缕星光,也不难辨认的高大的身影……

  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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