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安一动不敢动,右手伸在怀里,紧紧握住一把牛骨柄的短刀。
她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少女,身在这群异族之中,时时刻刻都不忘提醒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刀并非什么正经兵刃,只是胡人们割肉大啖时所用的食器,连长安来的第一晚就注意到了。待身子稍稍恢复,她便向额仑娘自告奋勇帮衬炊事,每一夜餐后都借着收拾扫尾的机会,将这刀偷出来藏在身上,等天亮时再赶在早炊前放回原位——不揣着它,她万万不敢合眼。
对于即将发生的某些危机,她更是准备了许久去应对,只不过……预备是一回事,真正遇到了,身为女子,没有不害怕的。
害怕……吗?我本就不是无所畏惧手段凌厉的豪杰,我拥有的只是坚韧,我终究不是连怀箴……我的确无法止住这份恐惧,但我也绝不会被这恐惧压垮!
从外头进来的登徒子显然有了醉意,还未走到连长安跟前,她已嗅到一股强烈的马奶酒的气息。她依旧一动不动静观其变,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努力维持和缓的呼吸。那人静立片刻,似乎没有发觉她的异状,慢悠悠地俯下身去,顺着地上铺的毛毡一路摸到她脚边……然后,黑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连长安用三根手指缓缓将刀鞘推开一条缝隙,指尖触到了内里冰凉的刃,刺骨的寒。
黑暗里噗的一声轻响,是厚重的皮袍落在了铺着羊毡的地上。连长安手里的匕首已然无声无息地拔出了一半,胸口绷得紧紧的,几乎炸裂开来——她只等他扑上前……他胆敢碰她一根手指,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拉他去陪葬!
她怕什么?难道她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吗?
外间虽是夜晚,毕竟还有营火的余晖,还有头顶上星月些许的光。扎格尔掀开帐子走进来,只觉得眼前骤然一片漆黑。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身子里的酒意一阵一阵上涌,烧得皮肤火烫——也许这是酒的关系,也许根本就是无法压抑的狂喜——待目光终于适应了周遭的环境,他隐约看清自己送来的雪豹皮正好端正地摆在帐子的另一边。在那个瞬间,扎格尔只觉得身子一轻,简直就要飞起来了!他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祝祷,感谢万能万有、广大慈悲的长生天。
他喜欢她,他从不待见娇滴滴的汉家女子,可是她完全不一样。当她灰头土脸地出现在营地里,明明站都站不稳却不见半分卑躬屈膝的时候,她着实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古老相传的歌谣里说:克图依拉大神在日月之间绷上一张弓弦,以此把泥海分割成两半:一半诞生男人,另一半则诞生女人……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你全然不记得之前,曾经是你身体上的一部分。你知道她一定存在,因为你心里有个伤口日日疼痛,但你不会知道她是谁,不会知道她在何方……
他已经知道她是谁——在那个百无聊赖的清晨,他见马儿们被拴得狠了,着实可怜,便早早起来将他们松开,无拘无束好一阵尽兴奔跑……然后旭日初升,光华灿烂,仿佛是个奇迹,她出现了。
可惜她不是马背上养大的草原红装,他不能直接走到她面前,对她讲:“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能甩得鞭子,我能拉开硬弓,我还会夜夜在你帐外弹奏东耶琴——所以,请你牵着你的牛羊跟我走吧,我最心爱的姑娘……”
汉人多如牛毛的臭规矩他约略知道,他若真的这样做,除了把她吓跑,不会有第二种结果。他左右为难、辗转反侧,鄂尔浑河畔大名鼎鼎的扎格尔?阿衍总算也踢到了铁板。他实在忍耐不住,满怀都是相思的苦,只有额仑娘满布沟壑的老脸笑成一朵花,“祁连山里硬得连刀都砍不动的冰疙瘩,一烤火就化了……你担心什么?”
额仑娘是个人精,她的话他多少有三分信。于是他心存侥幸,真的送了达挈给她,只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她竟这么干脆就收下了!
在草原上,每一位青年想要迎娶心上人,都会从自己亲手猎来的毛皮里选出最好的一张送过去当信物,在婚礼那天晚上,便用这张达挈来包裹新娘——也真巧,这一趟才离开大阴山不久,便叫他遇见了极其稀罕的白豹子。那也是因为长生天知道,千百年前从他身上割下去的那个女子,就要出现了,是吧?
扎格尔俯下身,在毛毡上膝行向前。他不着急唤醒她的羞涩,而是像代代相传的神圣仪式中规定的那样,捧起那张雪白的毛皮,在帐子里抖开,轻轻地、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徐徐下落的白色云朵中,寒芒一闪!巨大的死亡气味,扑面而来!
连长安蓄力已久,此时全无征兆猱身疾扑,倒也生出雷霆威势,令人猝不及防。饶是扎格尔反应奇速,也只来得及在间不容发时向一旁滚倒,同时抬手去挡。
连长安这一刀委实包含了长久的恨意和怒火,有如附骨之蛆,死死追着他的要害不放——他滚倒,她便也随之滚倒,两只手紧紧地攥住刀柄,膝盖顶着他的小腹,整个身子的重量通通压在了刀锋之上——可怜扎格尔一只手正巧卡在她身下,仅剩的另一只手使尽全力,也不过险险将她的胳膊推开了一寸——霜刃的尖端终究贴着他的脖颈划了下去,重重地钉在地上。
帐子里的空间本就不大,连长安是气力耗尽再难凝聚,扎格尔则是劫后余生惊魂不定,两个人谁也没有占到便宜,竟僵在那里,各自呼呼喘气——只是姿势实在暧昧之极,就是寻常情侣肌肤相亲,都不见得有这般紧密。
这不过电石火光转瞬之间,扎格尔心头酸甜苦辣百味陈杂,早已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她要杀他?她怎么认出他的?这是她设的局?谁派她来?他该……他该拿她怎么办?
他只觉得自己满腔滚烫的血迅速冷了下去,脑海里纷纷扬扬落了一场大雪,犹如一望无际的空旷的草原,四处一片白茫茫。
黑暗之中,咫尺之内,她急促的呼吸喷在他脸上,“你发誓,”她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发誓马上滚出我的帐子!今天晚上的事情……就算……就算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扎格尔愣住。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汉话已学得不错了,他怎么……怎么忽然就听不懂了呢?
连长安见他毫无反应,心中一阵惶急。她自知体力有限,又先下手为强,短时间不落下风是可能的。可是只要他缓过劲来,自己根本就不是对手,唯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她方才那一刀没有扎中,狂热泄去,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此时唯一的活路便是趁这最后的机会,逼他自己立誓——据她这几日的了解,胡人对誓约极为看重,这是她唯一的凭借了。莫说她已失了先机,再也杀不了他,就是可以,难道她真的要再次背负血债,独自亡命天涯不成?她能逃得过胡人的快马吗?
“你……你说什么?那这达挈你没有……”刀下人似乎动摇了,连声音都隐隐改变。
连长安努力咬出自己最冷酷最威严的声音,“你少废话,快发誓!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曾有个男人……曾有个男人就死在我床上,我亲手杀过这样的人!难道你也想尝试?”
沉默,良久的沉默……保持着同样的别扭的姿势,连长安渐渐觉得手足酸软,越来越难以自持。她咬紧牙关拼命忍耐着,此刻纯粹是心理上的角逐,是精神中的斗法,她一定要忍耐到他坚持不住认输为止——刀锋及颈,她就不信他一点儿也不害怕!
忽然,黑暗里传来一声笑,话语绵绵,仿佛讲着戏谑的情话,“……好啊,那我就试试看吧。”
这一下轮到连长安呆若木鸡无话可说了。
扎格尔的声音再悠闲随意不过,轻飘飘笑道:“若我是个男人,在敌人刀下自然宁死不屈;若我不是男人,那说的话还有意义吗?誓言是舌头底下的金子,我是不会随便说出口的。你想好了就动手吧。”
连长安大睁妙目,怔怔地问:“你真的……不怕死?”
扎格尔的嗓子甜如蜜糖,带着一种黏黏的味道,“你是我认得的第一个在达挈下头动刀子的女人,我怎么不怕?不过,你有刀,我也有,在床上输给女人,那还叫男人吗?”
他趁她呆愣之时,也不顾凶器就插在自己要害之侧,竟侧过头去,吻向她握刀的手。唇下肌肤柔滑,宛如上好的瓷器,他的话音也柔软得像是在瓷器上描着花——轻如耳语,“……我告诉你,好女子其实不用动刀子。男人有两柄刀,只要你降服了其中一柄,另一柄就任你驱使,绝对比你自己使得好——怎么样?你想不想试一试?”
刹那间,连长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猛然涌到了头顶,直气得胸口一阵闷痛,几欲昏厥。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谋算什么计较,张口骂道:“你无耻!”
扎格尔低沉透明的笑声在黑暗里漾开,有如泉眼上晶莹的涟漪。
像是与他的笑声遥相呼应似的,极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马群的嘶鸣。连长安羞愤至极,自然充耳不闻,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量,她一把拔出刀子,狠狠又向下扎去。
扎格尔的铁掌在潋滟刀光间穿过,一晃便避开锋刃,狠狠地切在她的腕子上,随即用力一扭……连长安只觉得脉门附近酸麻剧痛,连骨头都要断开。她勉强握住刀柄,却再也使不出半分气力。
他劈手夺了她的刀,就势一滚,已将她掀倒在羊皮毡上。
一招之内,连长安便受制于人,顿时心哀若死。可是此情此景,眼看就连自戮、保住最后一分尊严亦是不能了——何况,她是决计不会求死的。她若想逃避那些背负,早就死了,还能等到现在?各式各样可怕的预感在她心头一闪而过,种种滋味不消言说。只是……奇怪的,等了许久许久,那天杀的蛮子竟然不再动作。只是牢牢地箍住她的手,半压在她身上,仿佛入了神。
连长安不知道,马嘶声一响,扎格尔便浑身上下立刻紧绷。胡商们驻扎的营地位于绿林幽谷之内,作为榷场使用由来已久,极其隐秘。而带来的那群马,便正好圈在谷口附近。胡人生于马背、长于马背,马匹对他们来说,是再亲近不过的伙伴。这一路行来又是扎格尔负责照料马群,驱使它们翻山越岭,早就混得熟稔不过。各式各样的马鸣之声落进连长安耳里,根本辨不出异样,可是扎格尔不同,听到的瞬间他几乎像是被铁锤狠狠地砸了一记——毫无疑问,有外人闯进了山谷,大事不妙!
大惊之下,旖念顿消,他再也没心情和她玩打疼骂爱的游戏。此时此刻,唯有安危——她的安危,自己的安危,还有整个部族同胞的安危生死最为重要。
他果断地制住她不安分的小爪子,凝神思索片刻,已然有了计较。
“马上跟我走!”他对她说。气势不怒自威,坚如铁石,铿然作响。
连长安终于觉察出了异样,她张开口刚要说什么,扎格尔已然催促道:“快点儿!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说着,他将她从地上一把扯起来,微一犹豫,三两下又将那张雪豹皮折好,塞在她怀里。“相信我!跟我走!按我说的做!”
相信?
连长安心绪瞬间平静,胸里有个冰凉冰凉的声音幽幽在说:“真可惜……连长安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在别人手里,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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