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
“五更天明,百鬼归阴,一日之计在于晨——”
咚——咚!咚!咚!咚……
更夫手提纸灯自脚下逶迤经过,扎格尔平躺在麒麟堂对面某家大户的屋顶上望星星。没想到巫姬婆婆口中的赤火双星竟是这么红这么亮,皎洁的明月在它们面前,几乎都要黯然失色了。
“……扎格尔塔索,”长长的黑羊毡下,苍老得浑不似活人的声音缓缓传出,“双星相逢,赤火遍地。大胆向您的命运去吧,草原永远等着您的归来。”
“巫姬,若我不去,又会如何?预言就不会实现了吧?”他记得那一日,自己这样问道。
黑羊毡下好一会儿都没有声响,难道无所不知的长生天的代言者也有被世间凡人难住的时候?许久,他竟听到了笑声,如同祁连山上冰雪融化的潺潺流水,“阿衍的塔索,您在想什么?不要害怕,不要逃避,道路已经打开,您将成为众星之主,永生永世。”
“我不要永生永世!”他对她说,“我要我的草原,我要我的骏马,我要我的暴风刀与东耶琴。我要我的部族强大,我的族人安康……这就是我的愿望,什么千古荣耀,什么万世美名,都不如这些更重要。”
“命运是匹发狂的马,别妄想能够制服它,”巫姬的声音渺如烟尘,“让它带着您去往您该去的地方吧!塔索,草原永远属于您——预言一定会实现,永生永世永远属于您……”
——是啊,预言实现了,扎格尔微笑。他将双臂枕于脑后,笑着,暗暗攥掌成拳——我要最好的马、最烈的酒、最快的刀、最骄傲的女子……长安,我想要你。
不远处的屋瓦一声轻响,他终于找来了。扎格尔眨眨眼,毫不惊慌。
“……你究竟在干吗!”愤怒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她根本不在宿处,你明明答应我要照顾好她的……”
“你都不愿让她瞧见你,你还急什么?”扎格尔笑着打断他的话,“今天晚上星星很美,难道你就不觉得吗?”
我一定是疯了——连长安一边使劲抠着墙头突起的石块,一边想。
是的,你没看错。曾经驸马府的小姐,曾经两仪宫的皇后,就这么将裙子卷在腰间,手足并用悬吊在麒麟堂的东墙头。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势成骑虎,左右为难。
看来真的是低估了这种“体力活”,连长安唯有苦笑。尽管这墙远称不上“高耸入云”,尽管她的身体远比往日强健许多,尽管她已铆足全力……可就是差着那么一口气!她无力相继却又不肯放手,但觉指尖一点儿一点儿向下滑,身子越来越沉重……忽然指下一空,脑中已知不好,几乎都要惊叫出声。却在这当口一股劲风忽然托着她向上,仿佛腾云驾雾……连长安再睁开眼时,人正伏在青石路面上呼呼喘气,高墙已在身后。
空气中隐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她惊魂甫定,站起身来左顾右盼,不出所料,四下并无旁人。连长安轻咬嘴唇,抬头望望星子,但见北辰璀璨,正在头顶。既已辨明了方向,她便再不迟疑,隐身在墙壁的阴影下,辗转向东而去。
龙城是边塞,夜晚自当宵禁,按理说四处都该有巡逻的兵卒。也不知是连长安运气特别好,还是天将破晓,兵士们都抽空躲懒寻地打瞌睡去了,她一路向东奔行,未曾撞到半个人影。
但见四周的房屋越来越窄小窘迫,道路也越来越坑洼不平,终于,一点儿鬼火般的白光在她眼前亮起,飘飘忽忽向北方飞去,连长安微一犹豫随即跟上,心存警觉,脚下不停。
约莫走了半顿饭工夫,不远处隐约可见点滴星火。此处已是龙城的东北隅,东北为鬼门,故而鲜有人居住,甚是荒芜。唯关帝老爷一身正气,可镇压诸邪,是以龙城的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庙便筑在此处。
这庙名字虽堂皇,其实规模并不大,只是个屋顶特别高些的等闲二进小院罢了。连长安满腹狐疑,不敢贸然进入,左看右看,目光最终又落在院墙上,不由得长叹一声。
“这个倒低些,何况一回生二回熟……”她暗自寻思着,这般一想竟忍不住笑了。
自己是改变了吧?一定是改变了。明明有那么多疑惑,那么多繁难,脑中千头万绪纠结不清,可竟然……竟然也学会苦中作乐了?她果真已不是当初驸马府屋檐下患得患失的小丫头,爱过,错过,得到,失去……不知不觉间,逝者如斯,她再也找不回那时的自己。
是啊,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
院子里果然热闹,至少有二三十人聚在一起正窃窃争论着什么,但闻一片嗡嗡乱响,夹着阵阵咳嗽,模糊不清。这拂晓的关帝庙前,热闹得犹如大市场。
她的运气委实不错,距庙门不远有株两三人方能合抱的古槐,树旁恰是段经久失修的残墙,枯枝掩映月影婆娑,正是极佳的藏身处。连长安战战兢兢地攀上墙头,靠着树干,努力倾听。她的耐心不差,在没有听出端倪之前,她并不怕等。
还好,没没多久,院子里便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各位肃静,时候已到了。”
他一发话,争论声立刻止歇,墙头的连长安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好一会儿,方有另一人禀道:“彭旗主,各处已安排妥当,只等副统领驾临。”
“什么副统领?”这次是个女人的声音,一听声音便知气性极大,不好相与,“盛莲将军分明是咱们第二十七代白莲宗主,柳祭酒,你可要慎言。”
“欧阳侍剑,一个称呼罢了,这不过是末节。”
“什么末节?盛莲将军便是宗主,你不服吗?”
“欧阳侍剑此言差矣。老宗主故去,我等全都亲眼所见。除了盛莲将军,难道还能尊旁人为宗主不成?”
“那可不一定,”女子冷笑道,“这个定然要说个清楚明白才好,那慕容小儿不是才封了……”
“……够了!”最先开口的彭旗主断然呵斥,“欧阳侍剑你素来快人快语,大家往常也让你三分,可如今这般境地,哪里是你一逞口舌之快的地方?老夫相信,今日到此地来的,自然都是心甘情愿要奉盛莲将军为宗主的真正的白莲子弟——否则大可以与何隐那无耻狗贼同流合污,早谋功名富贵去!”
这声音虽沙哑老迈,却满是浩然气概,那本争吵不休的欧阳侍剑与柳祭酒登时住了口,片刻,齐齐道:“彭旗主教训的是,欧阳岫(柳城)知道错了……”
这些人的嗓音依然很低,依然小心翼翼,即便火气上蹿,也一直压抑着不敢稍有放纵。可他们只三四个人轮番说着话,寂寂暗夜里便不难分辨。连长安全神贯注倾听良久,这一字一句传入耳中,声声都如惊雷。
别人不知,她却是自小耳濡目染的。白莲军三千子弟,分为内三旗及外三旗,每旗各有“旗主”,统领“伍长”、“什长”及“百夫长”三级兵官。至于其他“侍剑”、“奉剑”、“祭剑”、“侍酒”、“奉酒”、“祭酒”、“侍书”、“奉书”、“祭书”九种,则是不在这六旗之列的各级文职……这些名号,素来不为外人道也,他们果然都是白莲之子——难道真的有人可以同时控制十数只血鸢,借此找到这龙城方圆百里所有的白莲吗?
她正惊疑不定,黑暗里忽然有一个满是戾气的女音响起,寡淡清冷,宛如弦上松风,“彭南阳,你老虽老,倒还中用。”
这个声音钻入耳孔,刹那间连长安仿佛被尖针狠刺了一下,险些把持不住从墙头倒翻下去……而院中众人立刻一片轰然,不约而同地俯身拜倒,有几个声音更是激动地险些哭将出来,“宗主!叩见宗主!”
回答他们的是一声冷哼,好半晌,那刀锋般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还有这么些人记得我,倒也难得……”
镇静!镇定!镇定!连长安抵死咬紧嘴唇,拼命告诫自己,“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连怀箴分明已死,你可是亲眼瞧见的啊!”
她连隐蔽身形都顾不得了,努力直起身伏在墙头张望。这姿势实在耗费气力,难得持久,身子渐渐不听使唤,支撑的两条手臂隐隐发麻……终于,她还是赶在摔落之前找到了那个说话之人——身形高挑,仪态优雅,正婷婷站在斜对面的飞檐上,一阵风吹过,衣袂与头上的幕离同时在月光下飘飞,翩翩然宛若仙人。
“她是假的!”连长安几乎在瞬间便断定了,一颗高悬的心缓缓落了下来——骄傲犹如连怀箴,自负犹如连怀箴,行走在暗夜里决不会如平庸的夜贼般身穿玄色衣裳,更不会用幕离遮住自己倾国倾城的容颜……声音很像,但她不是她……
可是……若不是她,怎能使得出血鸢之术呢?
“……我已探得,周遭三府抓获的白莲之子皆已解至龙城,此时此刻便身在廷狱之中。”那女子道,“汝等听我调遣,埋伏各处,互通消息,以白莲记认联络,不出数日,定救他们于水火……”
“这……宗主……”脚下跪拜之人中忽有谁开了口。
那女子被人无端打断,颇为恼恨,想要发作却又忍下,口中吐出一个冷硬的字,“说!”
“属下斗胆多嘴,如今不比往日,大伙的性命都在刀尖上,自然要谨慎再谨慎……自何隐那狗贼叛逆之后,这白莲记认恐怕……恐怕反而会暴露行迹。廷尉府能人异士不少,属下就担心……”
“柳城!你素来胆小如鼠,果然怕了?”
“宗主,属下绝对不敢!只是……”
“够了!你在质疑本宗主吗?”
色厉内荏——连长安暗叹一声,纵然声音再像,依然不可能以假乱真。若是真的连怀箴,这柳城怕是早已经人头落地了吧……
争端迅速平息,那蒙面女子又吩咐了几句,大意都是众人该如何联络之类。末了,她似乎要走了,脚下跪伏的人群中,刚刚与柳祭酒争吵过的侍剑欧阳岫突然痛哭起来,“属下自紫极门下一别之后,已许久未闻宗主消息,当真担惊受怕,忧虑欲狂……宗主,您可……您可安好?”
这哭声实在诚挚,就连身在局外的连长安,闻之都觉恻然。可谁料,那蒙面女子却忽然动了怒,竟大喝道:“欧阳岫!本宗主分明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还有什么怀疑不成?”
这通火气委实突如其来,那欧阳侍剑全然愣住,还是跪在她身边的彭旗主叩首道:“属下等万万不敢的……白莲命脉存亡在此一举,我辈定当恪尽职守、鞠躬尽瘁,但请宗主放心!”
蒙面女子沉默片刻,终于冷笑两声,傲然抛下一句,“你们好自为之。”随即便在众人的恭送声中,遁入黑夜,消失无踪。
见她走了,连长安这才敢长舒一口气。无数问题仿佛烧红的烙铁一般嗞嗞烫着她的心——这女子究竟是谁?她假冒连怀箴的名头,又是为了什么?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冷不防黑暗里无声无息地伸出一只手来,猛地掩住她的口。那手又强硬又冰凉,仿佛是光滑的岩石。她不由得发出细弱尖叫,身子猛力挣扎,挥出拳头还未打到来袭者身上,整个人已被生生攫起,飞落院中,狠狠摔在地上。
这一下跌得连长安七荤八素,耳中轰鸣,眼冒金星,模模糊糊但听得头顶有人道:“彭旗主,没错,果然是个细作!”
她刚想开口分辩,不知是谁狠狠一脚踹了过来,正踢在她肋下。连长安当即便觉心肝肠胃全都绞在了一处,痛得她险些背过气去。
人群再次鼓噪,一时间七嘴八舌乱成了一锅粥。彭旗主见势不妙连忙喝止,“够了够了!都噤声!天要亮了,想吵来鹰爪孙们不成?杨什长,果然好耳力!若不是你,咱们的生死安危不算什么,若连累了宗主,那才是万死莫赎……”
“柳祭酒,今夜可是你的人负责往来巡查的,怎会让这蝼蚁钻了空子去?你还有何话说?”
“欧阳岫,我们向来不睦众人皆知,我念你是女流,不愿多做计较,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柳城,莫怪我不客气!”
“女流?女流又如何?我知道你素来看不起女人——副统领才学高卓,可惜却投错了胎,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那都是烟云旧事,你纠缠不清所为何意?瞧我柳城好欺负不成?”
“你还不明白?我就是在怀疑你!”
那蒙面女子离去之后,这群人显然是群龙无首,各自不服。便如柳城与欧阳岫这般,针锋相对,没说两句便又吵将起来,场面彻底一塌糊涂。
那彭旗主终于无法忍耐,断然咆哮道:“吵什么吵,都住口!被那贱婢所害,我们兄弟姊妹流落天涯,如今活着的不过十之一二。如此惨状,难不成你们还要内讧?令亲者痛仇者快,那贱婢在玉京的凤位上,不知要笑得多么开心快意!”
众人被他气势所慑,顿时鸦雀无声。好一会儿,欧阳岫咬牙切齿地附议,“彭旗主说得是,众人同心,反上玉京,将那丧门妖孽从宝座上扯下来千刀万剐才是我等当务之急,切不可纠缠旧日恩怨、因私忘公,反坏了宗主的大计……”
她说得极恳切,众人再度沉默。俄而,不知是谁犹豫着道:“彭旗主与欧阳侍剑说得都不错,可那贱婢躲在深宫内苑之中,凭我们如今之力,断不能伤及她半根毫毛,何况……何况何校尉他……”
言语犀利的欧阳侍剑不待他说完,已飞快地截住话头,抢白道:“那又如何?你怕什么?不过是个连白莲印都没有的妖孽罢了!咱们有将军,有百年来最强的一朵白莲花,他慕容氏的江山,还不是咱们白莲挣回来的?能替他挣便不能从他手中夺走吗?至于……至于何隐那叛徒,待大仇得报那日,管叫他千刀万剐、悔之晚矣!”
“未必。”阴影里又有一个反对的声音喟然叹息道,“慕容氏已然坐大,如今不同往日,我看未必……”
彭旗主见终究还是重蹈覆辙,越说越难以收拾,简直连脑仁都要疼起来。他正着急上火,恰看见连长安捂着肚子似想要挣扎着爬起身来,心念一动,忙使出祸水东引之计,示意那沉默寡言的杨什长上前剪其双臂,牢牢制住,切不可叫细作趁乱逃了——这才好歹将众人的精力转回正道。
“听了这些话,你也料想到自己的命运了吧?不要妄想巧言令色骗过老夫。”彭旗主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回答我——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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