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连长安忽然想笑,同时又觉得一股难以抑制的泪意猛然涌上眼眶。我是谁?我是那“躲在深宫内苑的贱婢”;我是那“连白莲印都没有的妖孽”;我是祸首我是罪魁我是灭门的煞星……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们果然这样看她……他们唯一想要的只是连怀箴,唯有她一人。即使她已死……他们也宁愿相信她虚假的幻影、拙劣的替身?
和叶洲一样,他们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唯有她的幻影而已……
你们敬她如神佛,却连她是假的都不知道!
你们恨我如夙世仇敌,却口口声声在问“我是谁”?
你们这些……无可救药的蠢材!
一时间连长安只觉心痛如绞,几乎喘不过气来。即使连怀箴业已灰飞烟灭,她依然还要活在连怀箴的阴影之下吗?
凭什么!
她明明那样辛苦,那样竭尽全力……她做了多少从前的自己绝不敢做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她舍身赌命,她九死一生……她依然不如连怀箴半根手指?
为什么?!
瞬时,自出生以来十数载的怨念和悲愤,以及这两个月之间层出不穷的恐惧、伤恸、悔恨、惊讶、病弱、离愁……所有的这一切通通冲上脑海,烧尽她所有的理智。
“我是谁?”她低低垂着头,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咬出答案。破旧的关帝庙中夜风回旋,空气中莫名现出金铁之声,就像是那一日站在城头上,脚踏碧水头顶苍天。
“绝不能这样白白死掉,要活着,大家都要活下去!活着复仇,活到仇人末日的那一天……连家还没有死绝呢!连家是不会就这么完了的!”
“原来你们都已经忘了——忘了紫极门下的血海;忘了三千子弟齐声高唱的战歌;忘了……白莲不死……”
“我是谁?”
那一夜,出生以来第一次,连长安看到了自己的“花”。
在她极小极小的时候,在她全然不懂得命运的苛刻与不公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的幻想,幻想一觉醒来,能从皮肤深处开出一朵小小的白莲。她蹲在花园里,长久地注视驸马府的老花匠种下一粒种子,然后日晒雨淋,生根发芽。她相信在自己心中,也有一粒这样的种子,总有一天一定会破土而出,一定会迎风盛放。她从杂役房偷出一小块涂墙的白垩,夜里就着烛光,在手背上轻轻涂抹花朵的轮廓——幻想它是真的,一直这么幻想。
连长安曾经无数次想象自己的“花”,无数次在梦里看到它。直到日子一天一天淌过,希望一天一天稀薄,直到终有一个冰凉的夜晚,她将那块白垩远远地抛进花园的莲池里,惊起两只白鹭。
“我不是白莲,”对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她低声对自己说,“不是就不是,那又怎么样?”
没有人应答。微风吹过,满池黑黢黢的荷叶的影子摩肩接踵、沙沙作响。
后来,她遇到了那个男人;她因他而平步青云,成为一国帝后;又因他而身败名裂,亲族尽丧亡命天涯……在多年前,驸马府中那个日日夜夜祈求苍天的女孩子彻底死掉之后,在她几乎已经将这些陈年旧事通通淡忘之后,在她失去一切之后——“花”却开了。
“……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转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她的声音又轻、又淡,像是飘浮在鎏金香炉上空的渺茫烟气。可这袅袅香烟却仿佛有种奇妙的魔力,刹那间竟将身在破庙中的众人,带回了那个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修罗场。白莲之子们恍惚中又一次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猎猎狂风,又一次在初升的朝阳里,看到那个纤秀激昂的影子,坚定、强硬,甚至……高洁,泪水填满他们的眼眶,力量填满他们的手臂,激奋填满他们的心,那一瞬,几乎令人生出膜拜的冲动。
对旗主的命令从未有过半分违拗的杨什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指,黑暗中渐渐亮了起来。并不是晨曦到来天光降临,也绝非谁人燃起了灯烛松明,那是一种奇异的幽辉,仿佛融化的银,又仿佛月光色的萤火虫,水一般流动,云一样缥缈,小朵小朵烧在她身上……
不知何时起,已然万籁俱寂,再也没有争吵再也没有混乱,甚至连夜风也彻底消失无踪。连长安茫然地伸出手,茫然地望着那一簇簇银火顺着自己的纤纤皓腕上下盘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亮。那是莲花,活生生地长在她血液里的莲花,恣意盛开,傲然绽放。这景象如斯美好,远比她从小到大所有的幻想加起来还要华丽炫目,她却忽然悲从中来,忽然怒火中烧!
这就是我自小期盼的东西?这就是你们顶礼膜拜的东西?这算是什么?命运的、残酷的玩笑吗?
以我的身体为坯,以我的傲骨为刃,以天地为火,以造化为炉,任命运的铁锤抬起又砸下,一锤一锤锻造击打……以我的不甘鼓风,以我的愤怒加热,以我的眼泪……冷却淬火……我的剑……我的花……
连长安忽然觉得脸上一痛,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半片薄如蝉翼的焦黄色皮肤龟裂剥落,鲜血淋漓。
与此同时,在麒麟堂医馆后院高台之上,有人正临风而立,负手仰望西边的夜空。那是今夜的连长安看到过的“双星斗艳”,那是今夜的扎格尔看到过的“赤火遍地”,可是,方才……就在方才,双星之一忽然一暗,又猛地亮起来,不再是红色,赫然闪着炽热的白光!
“荧惑守心:大人易政,主去其宫。”那观星之人喟然长叹一声,“利剑终于出鞘,白莲还是醒了。”
忽有凌乱的脚步声而来,一名身形轻灵的少女掩面奔入后园,奔上高台。银铃般的声音满含惊惧,人还未至已忍不住喊出声:“尘哥哥,大事不妙,你快看看我的脸……”
观星人闻声转过身,一白一红两朵璀璨的星光交相辉映,照亮他一身长袍古袖,以及那张绝顶秀致的俊逸面庞。奔跑而来的少女一头扎进他怀里,全然带着哭腔,“我的脸……不知怎么搞的,她竟然破了我的血禁。”
观星人一面对着星光查看她的伤口,一面轻声安慰,“没关系,只是些微反噬,没大碍的,很快便会好……”他伸出右手,虚虚地覆在她的左颊上,“你的血已然制不住她的血,寒儿,尽管你是嫡脉的红莲……她比你强,远比我们原先预想的还要强。”
“尘哥哥,”听到这话,少女忽然焦急起来,“那可怎么办?我们要快点儿送信给宗主。”
“不必,”观星人莞尔一笑,“这样亮的两颗星挂在天上,宗主一定已经看到了吧……”
他放下手,从袖底抽出一块雪白的丝帕,爱怜地替少女擦去脸上的血迹——皮肤依旧洁白似雪,伤处只剩下半条淡到几乎无法辨认的红印,很快便彻底消去,无影无踪。
“好了,没关系了,”他点点头,将丝帕拢进袖里,“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命运已然到来,谁也无法阻挡。”
……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脑海中有人嗡嗡说着话,连长安眼前忽然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幻象——站在莲花池畔的小女孩;从半空跌落的赤金凤钗;踩着长梯挂在高耸飞檐下的一排排素白灯笼;向无垠星空奔驰的骏马……还有燃烧的火焰以及火焰中的人……
“怀箴,”她想,“那是连怀箴,我又看到了她。”
可是,那不是她,火焰中烧着的原来是自己,赫然是自己。并不痛苦,反而如浴火重生,身子被大团温暖包裹,仿佛躺在母腹之中,仿佛回到了心爱人的怀抱里,一点一滴融化……
谁在叫我?是谁?
在一条漆黑河流的彼岸,在一片紫色苍穹的深处,有什么人在一声声呼唤着她:“长安……长安……长安……”那是她从来没有听过却无比亲切无比熟悉的声音,仿佛在久远之前的过去,甚至远在她未曾出生之前,一个永远值得怀念的比她的爹娘还要亲的人,在时间的尽头一直呼唤着……
……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这样的三个词反反复复出现,又高、又低、又远、又近,虚空中像是有千万人在同声高喊……
连长安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僵硬姿势矗立在夜空下,遍体莲花盛放宛若光华烈火,眼中瞳人血红犹如璀璨赤星。
周遭白莲诸子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个女子,见她盛怒,见她咆哮,见奇迹般的花朵开遍她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整个人仿佛被燃烧的白焰包裹……个个为之魂驰魄夺,呆如木雕石塑。
为首那年近六旬的彭旗主目睹这场景,尘封的记忆一页页翻动。似乎……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当他还是黄口孺子,于老人们膝前承欢嬉笑之时,曾听过类似的传奇故事——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故事而已。
“……白莲是天人后裔,南儿,可不是肉体凡胎呢。据说最初的宗主大人们,身上的莲花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活生生开着的。”
“是活的?婆婆,难道……难道莲花长脚会走吗?那现在为什么死了?”
“哈哈,婆婆哪里知道……也许它们没有死,它们只是睡着了。有一天莲花还会活过来,那时候你能看到那一天呢……”
彭南阳想要张开口大声呼喊,可肺部的空气似乎被人抽空了,任他使尽浑身气力,也只是在齿缝间勉强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炽焰……天……莲……”
“妖物!”黑暗中忽然有人尖声呼叫,众人只觉得身子一震,仿佛刚从深邃的梦魇中惊醒,个个左顾右盼,满脸茫然。
便在这时,数道厉声破空袭来,仿佛不发光的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圈中女子飞去。连长安依然身陷魔怔,不躲不闪。眼看这歹毒的暗器便要穿胸而过,十万火急的当口一个老迈衰朽的身影纵身扑上,正挡在连长安面前。
空气中砰砰巨响,烟雾弥漫,满是刺鼻的硫黄气味。众人的惊呼里,两道人影从天而降,一个高声喊着:“长安!”径向烟雾中扑去;另一个则直接冲进人堆,紧接着便传来了拳脚相搏的叱咤之声。
白莲诸子大骇,一时之间喊的喊叫的叫,却是谁也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许久之后,终于等到烟雾散尽尘埃落定,众人这才看到那女子遍体莲花尽数熄灭,正被一个高鼻深目的青年抱在怀中——在她脚下是大片血泊,彭旗主倒在那里,胸前尽皆血肉模糊。
什长杨赫惊叫道:“旗主!”快步冲上前,伸手去探脉息,未及,虎目中已隐隐含泪。老旗主彭南阳年事已高,从玉京拼死逃出时便耗干了旧日打好的底子,早就如风中残烛。这一下胸口被数枚雷火弹结结实实地炸开,再也撑不住,已然断了气。
杨什长惨然呼号,声音凄烈,当真是闻者心酸——他自进了白莲军便跟随彭南阳,自来视之如师如父,这一剧变突生,天人永隔,几乎痛得喘不过气来。
是谁?仇人究竟是谁!
心念如同电闪,杨赫忍痛抛下彭旗主的尸身,分开人群向打斗酣处冲去。在那里,一男一女两道黑影正战成一团。
在场众人都曾是白莲军中的一员,只两三眼便瞧出此二人用的都是正宗白莲功夫,并且修为不凡。一个修颈纤腰翩若惊鸿,一个豪迈矫健婉若游龙,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斗得极是精彩好看。
不知是谁当先认出了战团中的男子,叫道:“叶校尉,是叶校尉!叶校尉还活着!”声音里满满都是惊喜。随即,另一人的身份也被识破——这次的呼声中却充满了疑惑与恐惧,讲话的人浑身剧颤,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天哪!竟是……是盛莲将军!是宗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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