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青石街道,在那深深的巷道里穿行,走过李记面铺,就能听到裁缝铺丁师傅那架老式缝纫机粗重的声音,如一个哮喘病人在枯冷的冬季的呼吸。再往前走,就是周先生的诊所,诊所里有一种四季不变的气味从木窗格子里飘出来,一直在这深深的巷子里终年不散。诊所火塘里的火总是燃得很旺,一方面为了熏那些腊肉,另外也是为了烧开鼎锅里的水,煮注射器……
我每天都从这儿经过,这是我的必经之路,每当我腋下夹着语文教科书从这巷子里经过时,总觉得有些古怪。我那时二十出头,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每天就在一幅版画中穿行,我似乎觉得应该去置一件长衫、一顶礼帽,留一撮鲁迅先生那样的胡须才显得协调——再从这儿穿过就成了一部黑白电影里的开头。
走过了周先生的诊所,前面有一片开阔地,依旧铺了青石板,石板缝里生出的几缕杂草因缺养分,又遭人践踏,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再往前走几步,就是秀峰桥老街上最大的建筑——李氏祠堂。我就住在这祠堂里,我虽然只有几年的工龄,就已经在两座祠堂里住过,前几年在松树包教小学住在覃氏祠堂里,经常有一只黄鼠狼趴在我的蚊帐上看我睡觉。每每子夜起床小便,只见月光洒了一地的清辉,山山峁峁在月色下黑白分明,这样的夜色似乎比漆黑之夜更为可怖。我猛地想起附近老乡讲的故事,说常有一只毛狗子(狐狸)在祠堂后的松树村子边叩拜月亮,以求得月华之精髓,以便成仙。有一个猎人已观察了几天,这一天他从祠堂的窗子里把火铳伸了出去,铳一响,毛狗子飞也似的跑了,丢下一顶帽子。猎人跑过去一看,是一个人的头骨……虽然我一直不相信这故事是真的,可依然难免有几分害怕。
后来我考上了县师范,离开了松树包。师范毕业后分配到秀峰桥中学,再一次住进了一座祠堂。在过去的时代,把祠堂改造为学堂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李氏祠堂建在街上,全然不会有松树包覃氏祠堂那可怕的情景。可那高高的马头墙,高高的石柱和石门槛,厚实而沉重的大门,总是透出一种威严和神秘。我们一般不愿从大门进出,总是走旁边的耳门,这样就有几分随便和淡然。
我住在祠堂的侧房里,起初,教室就在旁边,上课很方便。后来,教学楼建到了小河对面,我每天夹着书本在祠堂里进进出出,没有课的时候,我总是在祠堂里读书,也练练书法。倘是晚上,月光照在天井的青石板上,没有一丝烟尘,我走到天井中,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或是满月,或是弯月,都有说不清的诗意。
祠堂,本是同族人共同祭祀祖先的房屋,也是同族人议定大事的地方,同时,也是惩戒违犯族规者的场所。以上事体一年有不了几回,因而,祠堂多有闲置,不过是一个家族的威仪之所在。
李氏祠堂的族长李树堂,并不是秀峰桥街上人,因学养很高,名噪乡里,加之在乡公所有职位,所以被公推为族长。树堂先生是个开明之人,思忖祠堂用作祭祀议事的时候并不多,便决定只留正堂作祭祀议事之所,侧房则用作学堂,他还出重金聘请三位名师执教,不光教经书,还教数理。方圆数十里,不论是否李姓,愿意读书者皆可入学就读。每次开学,他必定亲自到场,训示学生,倡礼仪孝悌之风,颂诗书礼乐之雅。除此之外,他还要在钣铺的楼上雅间置办酒席,宴请先生们。席间必会连敬先生三杯,以委教化之托。往往是主客皆面色酡然,依然命厨下温酒。
“先生请。”
“树堂先生请。”
……
酒喝到了半夜,冷不丁有叮咚声,细一听,是雨点打在瓦片之上。树堂先生这才想起他的马还拴在檐下,大家慌忙散了席,走到祠堂前,那马见了主人,摆了摆身上的雨水。学堂的老施教书先生忙用袖子擦了马鞍上的水,可树堂先生却怎么也爬不上马背了。
施先生要送树堂先生去旅馆,树堂先生高低不肯,执意要跟施先生同挤一宿。无奈,施先生只好把马牵到天井拴了,又从伙房弄了两碗黄豆将马喂了,才扶树堂先生上楼。
这一夜,两人下棋聊天,通宵未眠。天亮时,酒醒大半,树堂先生要了纸笔,写下了“峰奇乃秀,识高则通”八个字,然后下楼牵了马,策马而去。
教书先生们商议请了工匠把这八个字镌刻在门楼的砖墙上,树堂先生得知说:“不妥也,不妥也。”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树堂先生因为任有伪职,解放时被执行枪决,事后政府曾派人来挖祠堂前的八个字,因是刻在砖墙上,又未涂颜色,时间一长,已经斑驳难辨,也就作罢。
我是在翻阅了李氏族谱后知道这个故事梗概的,为辨真伪,我走访了几个并非李姓的老年人,一个个讲得栩栩如生。
从此,我进出祠堂,必走大门,常常仰起头,望一望门顶上的砖墙,希望能看到那八个字,似乎有些印迹,再细一看,却是模糊一片。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