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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时间:  2024-02-09   阅读:    作者:  默默安然

  后来,次曲才想明白,能领悟到失去,是因为再度感受到了拥有的温暖。

  1.

  代黎找了一天一夜,才在一块无人问津的礁石上找到了次曲。那块礁石又高又陡,延伸过去的一部分还泡在海水下面,总要先湿了鞋,才有攀爬的资格。等到坐到次曲的身边,他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已经疲惫到了极限。

  但还是万幸,他没弄丢了次曲。

  在找次曲的这一天一夜里,代黎想了很多可能性,坏的,更坏的,超级无敌坏的,总结起来是一件事——他要失去次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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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太大、太喧嚣,涌动的人流很容易将一个人卷走。人海茫茫,分开的人就很难再遇到。

  所以,此刻代黎躺在冰凉的礁石上,长舒一口气。他没有问这一天一夜次曲都在哪儿,他就陪在那里,等待着。

  从似明非明的幽暗天色转向天光大亮也不过一瞬,然而,他们并没有面朝东方,没有日出可看,加之天色阴沉,海面仍是平平无奇的灰。

  次曲对这样的海很失望,一直都是,不过,非要将她心里的落寞怪在海上,海也着实无辜了点。她终于开口:“我想回稻城。”

  “回去做什么?”代黎偏了偏头。

  “不知道,就是想回去。”

  “行啊,等我放假,我陪你回去。”

  “我想一个人回去,我想……”次曲突然低下头盯着代黎的眼睛,风吹乱了她蓬松的长发,蒙在了她的脸上,却盖不住她瞳仁的黑,“我想,我应该走了。”

  代黎缓缓支起上半身,抬起手将次曲的头发朝两侧别过去,他的手掌上带着沙土和苔藓,冰凉地覆在她的脸颊上,他低声问:“你想离开我?”

  次曲的瞳孔颜色比普通人都要深一些,黑白分明,加之深邃的眼眶和大大的双眼皮,总是会令看她眼睛的人没来由地心慌。可她的眼睛不常有焦点,仿佛对什么都不上心,日与月都映不进她的眼睛里,就如同此刻,她的眼泪落下来,代黎却仍然无法从她泛着波光的黑色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要走了。代黎知道,自己无法再挽留。

  他们最近总是吵架,为了一些过后就想不起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多数时候是因为他心情不好,次曲的心情也不好。然后,次曲就会跑出去,很久很久才回来,或者像今天一样,需要他来找。

  能找回的是人,不是心。时间到了。

  次曲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一直一直淌,却没有出声音,肩膀抖动得像小动物的喘息。他抬起头,日光刺破云层在他的虹膜上洒下七彩的光,他仿佛看到风从海面翻涌而来,将她略显肥大的T恤吹得鼓了起来。

  她要飞走了。她本就是一只鹰,鹰是无法被豢养的,就算从雏鹰养大,终还是要将她放归天空。鹰属于山林与旷野,不属于海洋,她来海上飞一遭,对他们两个来说都已经是奇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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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放你走,但我必须送你回去。”代黎贴着次曲的耳郭说,嗓子里的沙子仿佛能填满一片海。

  “哥,你别难过,别难过。”次曲抽身出来,双手捧着代黎的脸,鼻尖贴着鼻尖地说,“我永远都在,永远,只是……我……”

  “你只是不快乐。”

  代黎揉着她的头发,挤出一个像哭的笑容。

  他很想要一个笼子,将次曲关在身边,他知道自己其实做得到,可没有意义,他亲手给次曲注入进去的灵魂,不能再亲手扼杀。

  他只能放她走,回稻城,回雪山,回到那棵巨大的金色杉树下,等待着另外一个人出现,带着她继续去寻找快乐。

  而在那个人出现前,他或许都会陪伴次曲一起等待着。毕竟,他还有一个身份,永远是她的哥哥。

  2.

  代黎十六岁那年,随父母一起去稻城,那时稻城的旅游业还不似现在那么红火,他们到达那里也很辗转。

  之所以去稻城,是因为父亲收到了一个重要的人的临终嘱托。这事说来话长,代黎的父亲年少当兵,被分到了偏僻的山区,后来有一次集训时意外掉队,是被当地的一个藏民所救,两个年轻小伙一见如故。后来,父亲退伍回到城市,两个人的生活天差地别,也并没有什么联系。直到一个月前的深夜,接到了一通从稻城打来的电话,父亲二话不说,坚持要来。

  他们去的乡离县城很远,基本没有人烟,只是散落在旷野上的几间房子罢了。放眼望去,积雪的山峦就在很近的地方。

  稻城很美,在十六岁的代黎眼里就是童话世界,可惜父亲完全没有游览的心,一头就扎进一户藏民家里。

  那是代黎第一次见到次曲,当时的次曲十四岁,但看起来比年龄还年幼。康巴藏族的五官立体深邃,乍一看完全是混血。

  次曲一头及腰的长发,编着无数细小的辫子,坠着蓝色的珠串。她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对着角落被贡品包围的黑白相片发呆。

  “你去和她说说话。”父亲在代黎的背上推了一把,将原本还在张望的他直接推到了次曲的身旁,转而和屋子里的大人寒暄起来。

  低矮的房间里回荡着嗡嗡的声音,代黎看到妈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在干什么?”

  代黎蹲在次曲的身旁,试图和她说话。

  次曲的眼珠朝他转了转,却毫无表情。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木糖醇口香糖,往自己嘴里倒了两颗,将瓶子朝她递过去,问:“吃吗?”

  这次次曲动了,她看看瓶口,又看看代黎的脸,细细小小的手指悬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

  “来,给你。”

  代黎掰开她的手指,在她的掌心上倒了两颗糖。

  次曲半天都没把糖放进嘴里,而是换成用两只手托着,看啊看啊,像是在看什么闪亮的宝石,最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她那时不算白皙,脸颊上有一点高原红,可她笑的时候苹果肌会鼓起来,双眼皮的褶会在眼角蔓延很长,生动漂亮得离奇。

  但到了这会儿,代黎意识到这个女孩有点奇怪。她的行为与反应和她的年纪不符。她学着代黎将口香糖放进嘴里,夸张地咀嚼着,不等他提醒,就已经把口香糖咽了下去。

  虽说已经过了以为咽下口香糖就会死的年纪,木糖醇的口香糖又更好消化一点,但代黎还是心惊了一下。

  “这是不能咽下去的,要吐掉。”

  说着,代黎把嘴里的口香糖吐了出来,在手里揉成一小团。他用从没有过的温柔语气说话,把自己都肉麻到了。

  他们在那里待了好几天,葬礼结束后,大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家里只剩下次曲一个人。代黎从爸爸那里得知次曲有自闭症,一直都是和她父亲相依为命,所以,她的父亲过世前希望能把这个女儿托付给代黎的爸爸。

  虽然在这里同乡也都愿意照应这个姑娘,可次曲的爸爸希望她能去大城市看一看,要是能接受一点正规的治疗和教育就更好了。

  对此,代黎的妈妈反应强烈,指责爸爸不和家里商量就答应这件事。他家的经济条件十分普通,多养一个孩子压力很大。虽然次曲的父亲也留下了一些钱,但对照顾一个生病的孩子来说,简直杯水车薪。

  但代黎的爸爸也是个犟脾气,认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屋子本就不大,里外屋就隔着个帘子,次曲突然从里屋冲了出来,径直扬长而去,帘子被甩动得半天停不下来。

  代黎嘴里叼着块风干的牛肉,起身追了出去。

  次曲瘦瘦小小,走起路来却铿锵有力、裙摆翻飞,煞是好看。他们跨过大片原野,间或有些牛羊在悠闲地吃草,有人经过时,它们头都不会抬一下。

  空气太清新了,闻起来是甜甜的,代黎总是忍不住拍照,再抬头,次曲都快跑得看不见了,只好继续追。

  在一棵孤零零地立在原野上的高大杉树下,次曲抱着膝盖坐了下来。代黎绕着树转了一圈,暗自赞叹它完美的三角形树冠和纯粹的金黄,就像是圣诞老人寄放在这里的一棵圣诞树。随后,他盘腿坐到次曲的身旁,他看着风从远处吹来,带动着草朝他们的方向倾倒下来,就像海浪翻滚而来,却又化成了泡沫。

  “我住的城市没有山,没有这么多的树,但有海,你看过海吗?”他问次曲。

  次曲没有吭声,兀自拨弄着腿边的野草。

  “那里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很高很漂亮的房子,你会见到很多新鲜的东西。”代黎俯身问她,“你想去吗?”

  他从次曲颤抖的瞳孔里看到了渴望,却像小孩子想要糖果但又不敢和父母说一样,瑟瑟缩缩的。

  代黎用眼神鼓励着她,希望她能说出来。没想到她反倒将视线别开,仍旧是摇头,用模糊不清的汉语说:“你们不喜欢我。”

  “没有人不喜欢你。再说了,别人喜不喜欢你,是别人的事,你想不想是你的事。”

  其实,代黎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听得明白,他只觉得面对她不能像面对同龄女孩子,可他也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

  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一朵玫红色的野花,代黎爬过去揪下来,举到次曲的面前:“只要你想,我保护你。”

  想其实是一件麻烦的事,次曲之前很少去想一些东西,她和一棵树、一朵花没有区别。然而,代黎出现了,他告诉她,人要活着,就得先学会想。

  她只是接过花,放在眼前不停地转动着,灿烂地笑了起来。

  次曲是个爱笑的姑娘,虽然笑容大多不是对别人的,但代黎觉得或许她的自闭症没有那么严重,她只是需要有人带她出去走一走,或许这也是她父亲托付的原因。

  他们回去之前,代黎的父母还在冷战,代黎举起手,说:“我同意。”

  两票对一票,几天后,他们一家带着次曲回到了家。次曲家里的地和牲畜都托给了其他人,他们也就只带了她一个人的东西,车子里满是酥油和肉的味道。

  离家越来越远,次曲趴在后座上,一直看着后面,看着熟悉的景象离自己越来越远。

  旅途漫长,后来有好几次次曲都歪倒在代黎的肩头睡着,她仍是藏族的装束,很多路人都夸赞她漂亮。

  代黎想把她头发上的珠子卸掉,弄了半天都不得章法,眼见着她的睫毛抖动,赶紧停了手。

  珠子真的硌得他肩膀疼,她睡觉不疼吗?代黎想着,忍不住笑起来。

  3.

  事实是,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孩子,麻烦永远只会比想象中更多。

  代黎的爸爸先带着次曲去医院做详细的检查和智商测试,发现她的智力滞后并不严重,问题出在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和沟通能力上。

  次曲原本上过小学,但因为和学校里的孩子合不来,渐渐地就不愿意去了。爸爸咨询了很多人,才联系到一所愿意接受她的特殊学校。

  为了避免次曲紧张,去学校的那天,代黎跟着一起去的。次曲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好奇地左右张望,可代黎心里堵得难受。他看着那些领着孩子来的家长,神色里都饱含着压抑与绝望,他们凑在一起不像是要解决问题,倒像是在抱团逃避苦难。

  他拉住次曲的手,站定了,不再往前走。次曲微微藏在他的背后,探头看着他。

  “我觉得这样不是对她好。”

  简单来说,代黎舍不得把次曲扔在这里,他觉得这样的环境反而会吞噬她原本有的笑容。

  “买教材回家,我教她,行不行?”

  爸爸惊了一下,随后似笑非笑地问:“你确定?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可就不能半途而废。”

  “我确定。”

  代黎的成绩一直都不错,他就权当是给自己复习了。

  决定来得很突然,却很坚定,他转身握着次曲的肩膀,问:“我在家里给你上课,好不好?”

  次曲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代黎就当她许可了。

  从那时起,代黎也不和同学出去玩了,每天晚上按时回家,周末都待在家里,从小学课程开始教。

  次曲理解那些课程其实不成问题,以前学过的东西,她也都还记得,但她的注意力无法长时间集中,过一会儿就开始走神发呆,需要代黎打一个响指将她的魂儿拉回来,但她的情绪不稳,莫名发起脾气来就跑开蜷缩在沙发上不理人。

  代黎撂下笔,到她的身旁坐下,用手肘碰碰她,问:“你会骑自行车吗?”

  次曲猛然抬起头来,眼睛亮了。

  “我教你?”

  “嗯。”

  “但我有个条件,”代黎歪了歪头,狡黠地笑着,“喊我一声哥。”

  一个字对次曲来说却好似很难开口,她嗫嚅着,半天说不出来。代黎表面上不急,口哨却吹得悠长,好像她不喊出来,就停不下来似的。

  “哥……”

  终于,次曲颤巍巍地开了口,声音几不可闻。

  代黎听到了,却故意说:“没听见,大点声!”

  “哥!”

  次曲也来了脾气,蹿起来朝着代黎的耳朵大喊了一声,能和尖叫画等号。

  代黎整个人都被震得麻了,耳朵嗡嗡嗡地响。他伸手在次曲的脑门上推了一把,她咧开嘴笑起来。她不再编小辫子,厚厚的、长长的、有点自来鬈的头发总是披散着,愈发像个城市的女孩子了。

  她与他身边那些明媚的、青春无敌的少女看起来没有两样,却散发着他见过的最纯净、最柔软的光。

  从那开始,代黎开始想尽办法寓教于乐,在次曲学不下去的时候,教她骑自行车、下棋,或者开着播放器看她究竟喜欢什么歌。她偏爱曲调悠长的、安静的歌曲,在房间里放歌曲久了,就像被风环抱一样。

  代黎的自行车对次曲来说大了些,她能坐上去,但感觉不好控制。

  不过,次曲本人一点都不担心,从小骑过马的女孩,只是对这种铁皮道具感到好奇而已。

  “你只管蹬就是了,我在后面扶着你,不会摔的,不要怕。”代黎握着后座的铁条对次曲说。

  她毫不犹豫地踩下脚踏板,在起初剧烈晃动了几下之后很快就平稳了,速度越来越快。她享受风从两侧擦过的感觉,脸上逐渐浮现了笑容。

  代黎偷偷放开了手,刚刚手上用的力气太大,松开后,才意识到硌出很深的红印子。

  次曲无知无觉地往前骑,一直很平顺,直到她转头看代黎,发现他离她有一段距离,才开始慌乱,明明握得住的车把,突然开始摇晃起来。

  “看前面!”

  代黎喊了一声,想追过去,也已经来不及。次曲把头转回去,迎面有辆电动车逆行而来,虽然离得并不是很近,但她还是连带着车一起摔倒在地。

  “伤到哪儿没有,给我看看。”代黎把她从地上拽起来,紧张地查看她有没有受伤,万幸只是手肘和小腿有点擦伤,“疼不疼?”

  “受伤不能哭。”次曲低着头,像是完全不在意身上的伤,“摔倒再站起来就好。”

  这可能是次曲以前接受的教育,也不能说是错的,可代黎觉得没有必要,至少现在没有必要了。

  他希望次曲是个会喊疼、能说出自己想要什么的姑娘,就算是个娇气的姑娘也无所谓,娇气的姑娘是因为有人宠着。

  他愿意宠着她。

  “疼的话就要说出来,这样别人才会知道你疼。不高兴也可以说出来,这样别人才会知道怎么样对你好。”代黎揉了揉她的头发。

  回去是代黎用自行车载着次曲的,快到家的时候,她突然开口:“哥……”

  “嗯?”

  “我想去看海。”

  对于她主动提出的要求,代黎一向无条件应允,他腿上突然发了力,说了句“坐好了哦”,就将单车骑得风驰电掣起来。

  次曲吓了一跳,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全程都没有松开。

  而代黎也就在意了一路,他形容不出来那种在意是什么,就好像心被吊起来,悬空了一样,晃晃荡荡的,不碍事,又无法置之不理。

  他们到达海边时,正是日落,海面一片耀眼的火红,载人载货的船只交错而过,不时传来汽笛的声音。

  次曲不喜欢这里的海,因为不像画报里一样是蓝色的,代黎和她讲泥沙沉积之类的,她也听不太明白。可是,海上的落日很漂亮,是她从没见过的景象,明明是红色的,看起来却很冷。

  山和海不同,山多险峻,心里都会知道翻过了就是目的地,而海一望无际,总给人会迷失在其中的漂泊感。

  次曲的脸被落日余晖染红,突然掉了眼泪。

  “怎么了?哭什么?”代黎的心忽地一紧,却又漾出许多柔软来。

  “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父亲去世后,次曲始终没有真实感,整个葬礼上,她都没哭,也没人和她说什么。她迷迷糊糊地送走了父亲,迷迷糊糊地被带到海边,如今这团迷糊突然有点散开了。

  “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代黎轻轻拥抱了次曲,在一阵浪漫的海风里。次曲永远地记住了和家乡完全不同的风的味道。

  后来,次曲才想明白,能领悟到失去,是因为再度感受到了拥有的温暖。

  4.

  大约两年的时间,次曲基本掌握了小学的课程,代黎的父亲开始想办法让她去正式的学校读初中。但地域问题、年龄问题、身体问题,甚至钱的问题,让一件原以为不会太难的事情,变得格外复杂。

  而代黎马上就要高考了,妈妈一直对他匀出自己的时间照顾次曲颇有微词,如今见父亲全然不顾自己儿子的事,更是气愤,饭桌上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

  “你是知恩图报,可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家庭啊!你打算养她到什么时候,读完初中读高中,再供她上大学吗!”

  次曲突然放下碗,飞快地跑回房间,从里面锁上了门。她对人的善意和恶意非常敏感,在这个家里,和代黎的妈妈始终不亲,甚至平日见了,都绕着走。

  代黎想跟着起身,听到妈妈说“他俩都是马上要成年的孩子了,又不是亲兄妹,一直在一起,你觉得合适吗”之后,他又坐直了,认真地反问:“有什么不合适的?”

  没想到他会这样开口,父母都是一愣。

  “次曲的事情,我是管定了,我以后还要教她初中高中的课程,要是觉得她在家里住着不合适,等我上了大学,我带她走。”

  “你疯了?!”妈妈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还是个孩子,你怎么照顾她!”

  “您刚刚还说我们都要长大了呢。”

  “你……你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啊!”

  咀嚼了问题一秒,代黎有了答案,他轻笑一声说:“我愿意。”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只要自己愿意就理由充分了。代黎说服了自己,无须去想其他复杂的因素,无须去想他究竟拿次曲当自己的什么人。

  谁也没想到,两天后的半夜,次曲会偷跑出去,所有人都无知无觉。上午第二节课的课间,代黎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让他去警局接人,他诧异又惊恐,都忘记了请假。

  次曲半夜去了火车站,她身上没钱,也不知道哪一趟车能回家。她在人流中反反复复地走,最后蹲在角落一动不动。直到天快亮了,她才被警务人员发现异常。

  被问了好久,次曲才说出代黎的手机号,这是她唯一能背下来的号码。

  “你说说你乱跑什么啊,遇见坏人怎么办。”

  带次曲回家的路上,代黎不断数落她。

  次曲一开始只是听着,最后终于忍不住顶了嘴:“我不是小孩子了!”

  “哈?”代黎笑起来。

  “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总拿我当小孩子!”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眼睛里闪着泪光。代黎伸手揽了她的肩膀,手掌用力拨弄着她的头发,却还是忍不住笑。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愿意收次曲的中学,原本代黎的意思是只保留学籍,还是在家里学,没想到次曲坚持要去学校读书。

  代黎不知道次曲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但穿上校服的她真的是个漂亮的学妹,而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代黎最后读了本地的大学,是有次曲的因素在,好在学校不错,离家近终归是好的,妈妈也没再说什么。

  自他上了大学,家里的争吵少了些,但代黎发觉爸妈反而更加关注他和次曲之间的相处,每次他俩在屋里讲功课或是玩游戏,妈妈都会找借口进来看。

  家长不这样其实还好,如此刻意反倒给代黎提了醒,他知道爸妈在紧张什么,他也不得不正视他和次曲都长大了。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只是一对青春男女而已。

  但次曲显然没想这么多,她愈发依赖代黎,仍然会在累了的时候倚靠在他的肩膀上。

  有时候,次曲还会吹奇怪的口哨,那哨音代黎完全发不出来,好似能引来风,至少能引来他心里的风。

  在代黎大二那年,他的妈妈突发急病,上卫生间时昏倒在地,连爸爸都没发觉。是半夜起来的次曲发现的,她素来不知如何和他的妈妈相处,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喉咙却堵着发不出声音。

  情急之下,她只得爬着去砸代黎父母的卧室的门,像只受惊的猫。

  当晚,代黎睡在学校宿舍,接到电话,连夜赶到医院。他跑到急救室外,次曲突然从椅子上跳下来加速扑在他的怀里。就在这时,医生出来说,人已经抢救过来了。

  代黎绷紧的神经陡然松懈下来,像漂浮在海上的人终于靠岸,他第一次紧紧地、像个大人一样拥抱了次曲。

  由于妈妈的心脏不好,不能再受刺激,代黎和爸爸彻夜恳谈,做出了一个决定,由他照顾次曲。

  代黎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爸爸负担一些,他打工负担一些,骗妈妈说已经把次曲送回了老家。

  那年代黎二十岁,次曲也已经十八岁,从那时起,他俩就一起生活,没有再分开过。次曲多少还是有些跟不上学校的进度,代黎还是要私下给她补课,后来他还去参加过一次她的家长会,他说自己是哥哥,可谁都能看出来他俩长得一点都不像。

  初中毕业后,次曲念了一所中专学校,学一些计算机的东西,代黎和爸爸原本也没想她能学到什么程度,但看她自己越来越喜欢上学,也不再排斥和人相处,这就足够了。

  只是代黎越来越忙,忙毕业,忙打工,说好会陪次曲的他,不得不长时间留她一个人在家。

  越是这样,次曲就越是赖着他,只要他在家里,就片刻不离他的身旁。

  代黎在写论文的时候,背上突然一沉,转头就看见次曲睡着了,倒在她的背上,头卡在他的背和沙发靠背之间。他本想拍醒她,手举到她的脸旁,最后变成轻柔地落了上去。

  代黎久久注视着她纯净的脸庞,觉得和初见时一般无二。可他知道自己的心境回不到当初了,如果是以前,他敢把她直接抱回床上去,可现在他不敢了。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想用一个塞子把心里涌出来的爱意堵回去。

  或许也因为如此,代黎愈发不知该如何面对次曲,听次曲喊他“哥”。他沉迷于学业与工作,恨不得把睡觉之外的时间占满,美其名曰“想给次曲更好的生活”。

  有那么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刚开始实习的时候,代黎发烧很严重,又不能请假,下班回到家就开始昏睡。迷迷糊糊间,他感觉有冰凉的东西贴着自己的额头,他睁开眼睛,看见几乎贴在自己脸上的次曲的脸,理智在那一刻彻底崩盘。他可能,只是可能,在她的嘴角亲了一下。

  可次曲撤开得太快了,所以,代黎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他后知后觉次曲只是在看他是不是还烧,然后就端了碗坐在他的床边。

  碗里是加了奶煮的粥,并不好吃,但代黎还是吃光了,只为了次曲眼睛里盈盈的笑意。

  那天夜里,代黎做了一个梦,梦见次曲站在那棵金黄的杉树下笑着朝他挥手。他也挥手回应,却发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代黎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在告别。他流着泪醒过来,却神奇地退了烧。

  他出了一身汗,虚脱地想,还是当哥哥好。

  5.

  后来,他们是怎么转变的,代黎想不清楚。

  说到底,是他变了吧。他被工作一日日消耗着精神,再也没有精力像以前一样认真地教次曲功课,带她打游戏。

  次曲越来越少说话,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只是现在的她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生活,也不会再对人群感到惧怕,闲来无事就一个人在街上乱晃。她给代黎发消息,他的回复总是会滞后,回复的内容也千篇一律,让她乖乖的。

  她已经很乖了,因为,除此之外,她也做不了什么。

  有一天,次曲在海边看到有人在放风筝,风筝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在旷野上看到的鹰。原本她已经记不太清楚过去的事情了,对她而言,这些年里和代黎在一起的日子更清晰,更像真的。

  回忆是带着滤镜的,她想起爸爸把她抱上小马,带她穿过绿色、红色、黄色夹杂在一起的草场。

  次曲开始疯狂地网购,在网上尝试买制作酥油茶的材料,只是试了无数次,既买不到正宗的古树熟茶,也买不到想要的藏地香料。

  在家制作酥油茶太难了,但次曲不厌其烦,她买了一个巨大的石头茶筒,一天天舂着。

  于是,她和代黎吵架了,代黎加班到很晚回到家,看到厨房一片狼藉,难免气不顺,恍惚间可能说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之类的话。

  说是吵架,其实次曲完全不还嘴的。和从前一样,气氛一紧张,她拔腿就跑。第一次的时候,代黎很快将她追了回来,他们沏了酥油茶,他并不爱喝,但心里也暖融融的。

  “不生气了,啊。”代黎摸了摸次曲的头。

  “没有。”

  “真的?”代黎低头看她的眼睛,假装要抓她的痒,“真的?真的?真的……”

  最后,他终于逗得次曲笑起来,两人在屋子里追跑打闹了一阵。

  但两次、三次、更多次之后,纵使是代黎,也没有心力再去维持什么,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有什么变了。他不想失去次曲,可他也看不到两个人的未来在哪里。

  就在这时,次曲提出想回稻城,或许这也未尝不是他们的救赎。

  他请假送次曲回去,次曲走的那年十四岁,回来时二十四岁,他们在一起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十年能让少年变成大人,能让一个人进入另一个人心里,能成就一个家。可十年毕竟只是人生中小小的阶段,只是一场注定要散的宴席。

  打开尘封的老房子,像是时间重新开启,旧日的影子在代黎的眼前晃悠。他看见瘦瘦小小的次曲坐在蒲团上,眼神空洞洞的。而如今的次曲熟练地擦拭着家具上的积尘,不忘转过头来对他笑。

  代黎突然转过身看向外面,天太蓝了,阳光太明媚,让他想哭。

  “好好的,多给我发消息。”

  杉树是绿色的,可风是一样的,他们坐在树下,代黎总觉得风在围着他们绕圈。

  “哥。”次曲歪倒下来,枕在他的膝盖上。

  奇怪的是,这次代黎的心跳没有漏掉一拍,没有混乱,他捏了一朵野花插在次曲的头发里,恍恍惚惚觉得她又变回了小孩子:“你也要好好的。”

  “好。”

  这一次换成代黎在后座一直看着在后面招手的次曲,直到一丁点都看不到了,他转过身,双手捂着脸,当着司机的面哭出了声音。

  哭泣并不代表悲伤,散场也并不代表相聚没有意义。

  他们拥有过的,无论多大的风也吹不走。

  一年以后,代黎休年假去稻城看次曲,他没有提前打招呼,却没想到会在县城里遇到她。四目相对的那刻,她大叫着“哥”,跑过来抱紧他的脖子。

  代黎抱起她转了一圈,才看到她的背后跟着两个背包客样的人。

  次曲在家乡过得很好,街坊四邻还是那些老藏民,自然会照应她。她重新穿上了藏族服饰,捡回了之前几乎已经忘了怎么说的家乡话。她偶尔会借房子给来稻城的背包客住,带他们随意地逛一逛。

  她比以前快乐了很多,甚至懂得如何交朋友了。她的美丽和偶尔因为反应不过来而显得迷茫的神情,非常吸引人。

  她不是他一个人的了。他想。

  在一起回去的路上,背包客们问了代黎很多事,他这才知道次曲一次次将他们的事情讲给陌生人听,组成他们十年时光的是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一个个二十四小时,可最终,他们成为值得说给人听的故事。

  “不过,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啊,真是可惜。”大城市来的十几岁的女孩惯常口不择言,轻而易举地戳穿了代黎给自己裹上的自欺欺人的包装纸。

  他有些惊惶地看向次曲,撞见的是她黑而亮的眼眸,坦然到能容他自由来去。

  次曲认真地说:“我们一直在一起呀。”

  代黎笑了一下,心中响起风穿过峡谷的声音,像是一声口哨。

  “你之前那个口哨是怎么吹的来着?”

  他问完,次曲就吹起了口哨,他真的能看见风应声而来,吹进车子里,将他卷于云上。他看到风从山那边来,经过原野,经过房子,终有一天也会经过海面,重新落到他的身上。

  “对,我们一直在一起。”

  代黎喃喃自语,对着玻璃上映出的次曲浅浅的影子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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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