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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满目欢喜

时间:  2024-02-21   阅读:    作者:  纪南方

  “迟望津,你这首诗里有雨有风,有月色,可是哪里有我?”

  “我这首诗里没有你,但哪里都是你。”

  我搬去旧金山九曲花街是在十月,彼时旧金山下了半个月的雨刚放晴。

  住在我家隔壁的人家似乎为了庆祝这件事,通宵达旦地举办聚会,我清晨起来练嗓子,从窗子望过去,能看见院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同肤色的人,酒瓶也倒了一地,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

  搬过去两周后,我见这聚会依旧没玩没了,干脆调整了作息,晚上吊嗓子,拿着戏本反复看,忽然听见那边有人高声说道:“哟,迟先生,您这邻居还是唱小曲儿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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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谁开始起哄,说着要请我过去助兴,我攥紧了戏本,读不进去一个字,不一会儿,门铃声在意料之中响了起来。

  我打开门,门旁靠着一个穿着白色西服的男人,他神情疲惫,头发却梳得格外整齐,我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放平静:“什么事?”

  “你应该听到了啊。”他摸了摸耳朵,“唱曲的听力一定很好。”

  他的话说得笃定,我不由得怒从心起,将手中的戏本扔到了他的身上,径直走向他的院子。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人看着我,我冷笑一声,站在院中就开了嗓:“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楼塌了——”

  在场的大多数人听不懂中文,更别提吴侬软语的昆曲,紧跟着我过来的迟先生好心地翻译了一番,每个人都交换着惊讶的目光,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诅咒邻居。他们又悻悻地喝了几杯酒就纷纷告辞了,我依旧站在院子中间,等所有人都走了才转过身。

  这家的主人迟望津正席地而坐,手上拿着一杯酒,他抬起眼,笑了笑,说:“你接着唱,我想听。”

  “我不想唱。”我坐在了他身边的椅子上。

  他点了点头,也不为难我,身子晃悠悠地靠在了椅子上,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好,那我来说,如果没记错,这首词有一句是这样的——‘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雨时,你说现在是在做梦吗?”

  我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他一贯如此,总是仗着年长对我絮絮叨叨个不停,最后,他往后面的草坪一躺,眯眼看着天空。有雨又悄悄地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他喃喃:“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下雨天。”

  我侧过脸看向迟望津,低叹:“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迟望津苦笑。

  我太知道了,因为就是在细雨中,我第一次见到了迟望津。

  01

  那天是一周大雨的最后一天,雨意犹未尽地缓慢落下,偶尔有几滴隔着纱窗扫进书桌上,浸湿我手上的戏本,可向来爱戏如痴的我丝毫不在意,因为我的注意力完全在讲台上。

  此刻的讲台上,迟望津正义愤填膺地控诉着他爸——我们物理老师的罪行,因为激动,他的语句不连贯,让我们弄不清原委,只有一句倒是听懂了,就是撺掇我们罢课,以示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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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迟望津并不陌生,他是隔壁S大物理系的尖子生,时常会被他爸拖过来改试卷。他喜欢在卷子上根据分数涂画小人,我物理成绩不好,常常被他在分数后面加个小路飞,可爱却欠揍。

  而我因为学戏曲,不常来学校,对迟望津也就了解这么一点。

  我从来没想过,那个画画极好的人是这样的——二十岁的迟望津多好看啊,他眉眼生动,全是身旁那些十七八岁的少年无可比拟的风采。我这人向来色令智昏,所以当他再次问谁愿意逃课的时候,我第一个站了起来。

  我不顾旁边的同学的惊诧,十分坚定地走出了教室的门,迟望津似乎也被我大无畏的精神所震慑,停顿了三四秒才跟了上来。

  我走出校门口,才回头问迟望津:“我们去哪?”

  他则眨眨眼,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何雨时。”

  迟望津了然地颔首,他露齿一笑:“我知道你及格线小路飞。”

  我尴尬,不说话,迟望津却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说:“看来,你对我爸简直是积怨过深了,是不是因为他总是给你不及格?”

  “不及格是我努力考的。”下着雨的地还半湿着,我没去坐,老老实实地回答,“跟迟老师没关系。”

  也许是没见过我这么诚实的女孩,迟望津讪笑:“每次都考五十九分,一定也很辛苦吧?”

  我咳了咳,终于没忍住怒瞪了他一眼:“迟……迟望津,你看你的号召力一点也不行,都没人愿意跟你逃课。”

  “因为,他们都知道我爸最痛恨人逃课。”迟望津也老实地回答,见我的脸色变了,他抬手看了看手表,“还有五分钟上课,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我失语片刻,想回去但又不想失去和迟望津独处的机会,一咬牙,干脆地坐在他的身边:“反正我也听不懂,不去了。”

  后来,迟望津总说我有种凛冽的气质,无论决策是对是错,我都能一头扎进去不死不悔,我对此从不辩驳,毕竟他说的是实话。

  总之,那天我和迟望津肆无忌惮地并肩坐在A中门口的台阶上,他在阴雨迷蒙里笑容明媚,我们看着人来人往,看着对面平江路上的灯火次第亮起,看着一个女孩用书挡雨扎入雨中,我想起一件事,问道:“对了,你爸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迟望津的愤怒显然消散了,他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烧了我的诗。”

  我哑然,我居然忘了,S大物理系优等生的迟望津,想要做一个诗人。

  02

  迟望津喜欢近现代诗,偶尔也会作上一两首,每每作完总要坐上一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同里古镇找白粥。白粥是个诗人,造诣颇高,平素最爱骂人,迟望津是去找骂的。

  我听了啧啧称奇,彼时迟望津正坐在公交车上打哈欠:“你不懂,被白先生骂一下,胜过读十本诗书。”

  说完,他侧过脸,手搭在窗台上,眯起眼睛审视着我。我被他看得心虚,但是又不愿意露怯,只能回望过去,这才看见他饶有兴趣地开了口:“雨时,我这有一首诗,你要不要帮我先鉴定一番?”

  随即,他便不管我愿不愿,读了起来,抑扬顿挫,声音着实好听。

  在此之前,我读过迟望津的诗,诗中多用阿尔法、贝塔、根号诸多种种,没有山月清风,是近代诗的一股清流,但是,很显然,这类诗不是谁都能欣赏的,比如这次,白粥连门都没有让他进去。

  迟望津不无惆怅地站在门口的树下,不愿意就这么回去,我小心翼翼地往他那边靠了靠:“要不我来试试吧?”

  “你?”迟望津挑眉。

  我见他一脸不信任,也来了气,哼了一声就折了回去,敲门,白粥心情不太好,不知道扔了什么过来,砸在门口,说:“没人在家!”

  我不理他,伸出手做挽袖状:“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这句刚刚唱完,门就被打开了,白粥胡子拉碴地站在门口,粗声粗气地说:“你这小丫头片子诅咒谁呢?”他又看了看我后面的迟望津,“要唱进来唱。”

  白粥爱听戏,他常来听我师父唱戏,迟望津托我的福进了门,挨了一顿骂,喜不自胜地说要为我念一首诗,我忙拦住他:“别——你要是真感谢我,就为我作首诗。”

  “这还不简单?”迟望津信手拈来。

  我伸出手指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我要风花雪月的诗,要有月色,要有我。”

  我的“苛刻”要求难住了迟望津,以至于他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见到我都绕着走,除了每周六准时到我家接我去同里古镇找白粥。

  白粥喜欢听我唱戏,说我师父唱戏有太多烟火气,我不管他的评价,回回开嗓都看着迟望津,迟望津在这期间能作出两首诗。

  “白先生,您看看我这首怎么样?”我刚唱完,迟望津就把纸推了过去。

  白粥随意地扫了两眼,抱住肩膀看着迟望津,我着实讨厌他这样的目光,琢磨着要给他点教训。

  我刚把桌上的墨水拿起来,便听见白粥说:“望津,你真的打算用这样的诗去追女孩子?”

  我的手猛地一顿,手上的墨水瓶就要掉下去,迟望津手疾眼快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也许是见我一脸惊恐,他将墨水瓶放下后,宽慰似的拍了拍我的手背,坦然地说:“是啊。”

  白粥欲言又止,他将纸推给我:“让我们看看女孩子是什么反应。”

  我接过纸看了起来,不一会儿,我听见迟望津小声说:“白先生,女孩子脸红了。”

  03

  诚然,迟望津写的诗一向是那样没情调,我实在没有理由脸红,但是,我把贝塔、阿尔法代入我和他,就脸红了。

  迟望津对我的给面子十分满意,得意扬扬地拿着诗就要去告白。

  我追过去,拦在迟望津的面前:“你不能早恋。”

  迟望津挑眉,“……我这不算早恋了吧?”

  我:“……”

  那天我没能拦住迟望津,就被师父叫到了山塘街。当晚有场戏,唱旦角的师兄临时有事,我作为替补上了台,唱戏的时候我却始终心不在焉,唯恐迟望津告白成功了。直到唱到朝宗与李香君重逢时,我看到他恹恹地坐在戏台下。

  明明是场严肃且凄婉的戏,我却止不住笑意,好在没被观众看出来,下场后师父也只是轻微斥责了我一下,我怕迟望津走了,连妆都没卸就坐到了他的对面。他面前茶香袅袅,见我来了,他把茶杯往我这边一推:“喝茶。”

  我乖乖地接过茶,在氤氲雾气里偷看迟望津:“成功了?”

  迟望津撇撇嘴:“成功的话,我就不在这里了。”他似乎不解气,拍了拍桌子,质问我,“雨时,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解答物理题不浪漫吗?”

  我递给迟望津一个白眼:“凭借我多年来看言情小说的经验,没有一个男主请女主一起做物理题的。”

  迟望津不信我的话,我便带他翻遍了昆曲馆所有的戏本,又带他去看我收藏的小说,最后他才悻悻地叫停,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怪不得你物理不行。”

  我彻底无语,迟望津又得意起来,在下一次的物理试卷发下来后,我赫然看见分数后面画了一个乔巴,乔巴头上绑了块布条,写着“奋斗”两字。我失笑,放了学就拿着卷子往隔壁S大跑。

  我从迟望津那里拿到了他的课程表,知道他现在正在上选修的艺术概论,于是偷偷摸摸地往教室里看去。迟望津正百无聊赖地转着笔,他的眼里藏着满满的笑意,前两排有个女生正打开一张纸,不一会儿,女孩也笑了,她回过头看向他。他忙坐直身体,眼神明亮,女孩又匆忙地回过头。

  我的心微微一颤,这就是迟望津喜欢的女孩子宋瑶。

  他几乎花费了所有的时间去讨她的欢心,买花、买早餐,每晚的晚安。他追女孩的手段着实俗套,却让我羡慕得不行,同时对宋瑶能坚持这么久不答应表示敬佩。

  我低下头,掏出手机,给迟望津发短信:“出来,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十分钟后,迟望津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我站起来,说:“迟望津,我打算好好学习了,你快把欠我的诗还给我。”

  迟望津微怔,笑着说:“你别急啊。”

  我不说话,也许是见我是认真的,他挥了挥手,说:“要不你先把我之前的诗都拿过去,看有没有喜欢的,都送给你。”

  我咳了咳,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要你之前的诗。”

  听到我的要求后,迟望津想都没想,直接点头答应了,但是就因为他这样干净利落,反而让我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04

  旧金山的晴天没能维持多久,没几天又下了起来,迟望津停了聚会,世界立刻就只剩下了雨声,偶尔还能听见他在院里坐在雨中念诗,从顾城到茨维塔耶娃,徐志摩到北岛,他的声音如当年般,清冽温和。

  我打开窗户,迟望津抬起眼,冲我喊:“雨时,要不要一起来念诗?”

  他对我笑了笑,漫不经心,我瞪了他一眼,决绝地关上了窗户,顺便把窗帘拉了起来。不一会儿,我的手机就响了,是他发来的语音消息,夹杂着淅沥的雨声轻快地落在我的耳边。

  “喂,你也太绝情了吧?”

  “知道你来旧金山不是为了找我,演出是什么时候?如果唱的是《桃花扇》,我可以客串一下,反正我最近闲。”

  “你教我那点皮毛,我一直都记得。”

  让迟望津跟我学一个月的昆曲,是我当时提的要求,他以为昆曲会激发他的灵感,然而学了两天后就开始叫苦不迭。我哪里管他,拿出师父对我的严格,把戏本往他的怀里一丢,限他三天背完。

  迟望津为了表达抗议,一天到晚跟在我后面碎碎念,我被他烦得不行,好在第二天期末考试,我让他到学校门口等我。谁知道拿到试卷刚写了个名字,我就听见有人在讲台上咳了咳,我抬头,看见他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迟望津被迟老师抓来监考,我坐得离讲台近,一想到迟望津正在讲台上,偶尔的目光扫到我,我就感觉脸庞发热,连带着手上的笔也不听指挥,在草稿纸上画来画去,写一些喜欢的词。这时,迟望津猛地咳嗽了一下,我的手一抖,笔就脱了手往桌底下滚去。

  我刚起身,一只手就把笔拾了起来,我僵硬地抬起头,看见迟老师站在我的面前,他一把扯过我桌子上的草稿纸,刚扫了两眼,就拍得桌子砰砰作响:“何雨时!”

  迟老师似乎被我气到了,各种难听的话都说了出来,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诸如此类。这话我听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但是,我抬起眼,看见迟望津眼眸微动,似乎是在心疼,我一下子就委屈了,匆忙地错开他的目光。

  接下来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又是怎么被迟望津扯出教室的,我的记忆混乱,只记得我回过头看见了雪白的纸片撒在教室中。我还没仔细看,迟望津就用了力气带我逃离了现场。

  迟望津跑得很快,我勉强跟着他的步伐,直到跑到了平江路上,他才罢休。我喘着气,无言地看着他,他这才手足无措起来:“对不起啊,我一看我爸那样子,我就想起他撕我的诗来,就没控制住,害你考试也没考成。”

  我被迟望津牵过的手还在颤抖,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下意识地安慰他:“没事,反正我也考不了几分。”

  迟望津反倒更慌了:“你不会生气了吧?”

  “我……”

  “你跟我来。”

  迟望津攥住我的手腕,走到桥上,冬天平江路人极少,桥上只是我们两人,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清了清嗓子,露齿一笑:“这几天我耳濡目染,会唱了一句,你要不要听?”

  我根本来不及拒绝,迟望津就已经有模有样地摆了个动作,倏然开了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的神色一恍,眼前的迟望津穿着最普通的白衬衫,风呼呼地吹过,扬起了他的眉眼,他的身后是烟雨长桥、青砖灰瓦,落在我眼里,是真正的良辰美景了。

  05

  后来,我正式登台就唱了这出戏,唱到这句时,脑海中免不了要回放当时的平江路上迟望津唱这句的姿态有多认真。唱完后,他眼巴巴地看着我,等着我的表扬,我失笑,转身就下了桥。

  那天的最后是以我在办公室写完试卷结束的,迟老师为了让我好好答题,把迟望津关在门外。他从窗户探头,对我的胡编乱造啧啧称奇,我不理他。

  我答完卷子,迟老师让迟望津批改试卷。

  “我发现喜欢一个人太艰难了。”迟望津翻着试卷。

  我纳闷,不知道他怎么会有如此感慨,答应绝对不嘲笑他后,他才告诉我,他送给宋瑶的花全被她扔在了教室里,甚至讽刺他是个想当诗人的物理学家。

  迟望津一本正经的样子:“她难道没听说过,不想当诗人的物理学家不是好画家吗?再也不要喜欢她了!”

  迟望津嘴上开着玩笑放狠话,眼中却没有笑意,我生气:“她怎么可以把花放在公共场合,影响公共环境呢!”

  迟望津微怔,他失笑,转着笔的手也停了下来。他托起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慌,拿起一旁的水杯故作镇定,他冷不丁地开口:“要不我喜欢你吧?”

  我没忍住一口水喷了出来,迟望津淡定地递过纸来,低下头批改试卷。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的试卷上打上无数个叉,来气:“为什么要喜欢我?”

  我理直气壮,迟望津轻描淡写:“不能吗?”

  “对,不能。”

  “哦。”迟望津大笔一挥,果断地在分数那一栏填上五十九分,又附上一个小戏子的插画。

  我跳了起来:“迟望津,你公报私仇!”

  迟望津不为所动:“这是你凭本事考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被噎了一下,气呼呼地走了,并发誓下次绝对不陪他去同里古镇。我本以为这样会让他服软,谁知道他竟然真的一连几天都没有联系我。

  我则跟着昆曲社演出,偶尔也承担重要角色。每次在台上,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往迟望津曾经坐过的位置看去,而他来,是在年三十那晚,我唱的正是久别重逢的戏码。

  很奇怪,明明不是久别重逢,我却觉得如隔三秋。

  见我下场,迟望津抬手致意,我假装还有气,他将手上的戏本扔在桌上:“唱得真好。”

  我的脸一红,故作生硬地开了口:“如果是带我去找白粥,我没空。”

  迟望津摇了摇头,微微失落,“你还不知道?白先生要搬走了。我放假以后没有写过一首诗,好不容易得了空就跑来看你,你居然还对我这么冷淡。”他往后靠了靠,捂着胸口,“何雨时,你伤害到我了。”

  我见他这样,终于没绷住,坐了下来,说:“你放假在忙些什么?”

  我这才知道,迟望津在学校搞了个实验室,一寒假都在搞研究。据说研究如果成功,可以申请去剑桥大学进修,我看着心疼,让他可以缓缓,毕竟他才大三。他笑笑,疲惫地抬起眼,说:“不,我不能停下,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话深奥,通俗的意思我理解,只是,我不知道迟望津所说的“道”是什么。他没有做更多的解释,站起来,俯下身靠近我,我听见自己的心骤然激烈地跳了起来,身子却僵在原地没有动。

  “我在琴川书店留了一首诗给你,你去找找,算是我还了你的情。”

  说完,他转过身,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直到台上的戏曲又响起,我才恍然想到,他是来找我告别的,也许连带着一起告别的,还有他的诗人。

  06

  我在旧金山的演出定在了十一月,唱的还是《桃花扇》,来的多是在旧金山的华人。虽然是听不懂的吴侬软语,但是乡音绕耳,总归会有亲切感,所以,结束得比较顺利。我不喜欢热闹,记者采访时,我就躲在化妆间卸妆。

  我一边把头上的发簪拿下,一边瞥向坐在一旁玩手机的人:“你不开party了?”

  迟望津抬起眼,看着镜子里的我,叹气:“你都唱成那样了,谁敢来我家,我只能坐在家里念诗了。”

  我微怔,侧过脸,眉梢微挑:“迟望津,谁能想到你处心积虑地跑来国外,居然只是为了写诗。写诗在哪里不能写?”

  是啊,我是从来没想到,那天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迟望津所说的“道”,不是物理,而是他的诗与远方。

  迟望津的神色一暗,他将手机往口袋里一丢,往后靠了靠,他眉眼飞扬,唇畔永远挂着自由自在的笑意,让我看着羡慕。笑意抹去后,他才说:“雨时,你知道《月亮与六便士》里面,为什么画家宁愿去巴黎穷困潦倒的画画吗?”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真正地获得自由。

  我顿时醍醐灌顶,不再多说什么,是啊,我所在的苏州禁锢了他,我还能说些什么?

  迟望津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他来到美国的种种,说他在苏州的研究如何取得成功,获得了去剑桥学习的机会,说他如何在剑桥休学,一路转车来旧金山,又如何在这里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又如何跟国内的我们断了联系。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但你没跟宋瑶断了联系吧?她要结婚了,你心痛吗?”

  迟望津望向我,他的眼神太过复杂,我以为他还对宋瑶念念不忘而真的伤心了,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簪子,霍然站了起来,说:“兜风,去不去?”

  迟望津讶异,他不在我生命的这五年来,我一边读书,一边苦练戏曲,一切娱乐活动都与我绝缘,像出去兜风这种事更是从来没有过。我不顾他的惊讶,借车,开车,车子很快就行驶在宽阔的公路上,我开得不快,长袖衫下的手抓着方向盘,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

  迟望津则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黑暗的山脉,我冷不丁地开了口:“迟望津,其实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了。”

  高三那年,我除了学习的时候,都会跑到山塘街那家叫琴川的书店,店老板脾气好,任由我在楼上楼下翻找。我找了一个月后,才知道迟望津要走的消息。我在古运河码头找到他,彼时他正坐在船上,穿着胶鞋的脚腾空,下面是缓慢流淌的古运河,他正对着岸上捧着花的宋瑶挥手:“我走啦!”

  他自由自在,肆无忌惮,他对另一个女生的笑容,是我最喜欢的模样。

  我闭了闭眼,就因为这一幕太过刺眼,让我没有勇气向前走几步和他好好地告别。

  迟望津却侧过脸,脸上满是惊讶:“你以为她怀里的那束花,是我送给她的?”

  “不然呢?”

  “我走的前一天,有事去同里古镇,从同里古镇直接去的机场,她来送我,送给我一束花,说会等我回来。多可笑,我竟然一点也不心动,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说话,迟望津继续说:“我把花又还给她了,她生气了,跟我提起了你,说我当年送给她的花,被你抱了回去。花是残花,你却当作宝贝一样抱着,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喜欢我。船在晃悠悠地离同里古镇而去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我也是喜欢你的。”

  “可是,时光多绝情啊,根本不给我反悔的机会。到英国后,我曾在雪后的康桥作诗,在繁杂凌乱的实验室里作诗,在高山峡谷里作诗,却始终缺了点什么。我知道,那是缺了在苏州山塘里唱曲的姑娘,可是,你变得那么好。我呢,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诗人。”迟望津蓦地笑出声,他看向我,“所以,你来,住到我家旁边,我竟然想用那种幼稚的方式让你看到我的改变,把你吓走。”

  “你说,我幼不幼稚?”

  我攥紧了方向盘,这迟来的真相让我一时回不过神来。自迟望津走后,过去的五年里,我道听途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与其说是他在躲着我,不如说是我在躲着他。直到在戏院的巡回演出需要定地点时,我写下了旧金山,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来看看他,只要看看他就可以了。

  可是,现在他告诉我,他喜欢的人是我。

  我几乎像梦一般回过头,看向迟望津,艰难地开了口:“那……现在呢?你还要把我赶走吗?”

  迟望津深深地回望我,我的心神坠落在他的眼眸中,从初见的那场雨开始,或者是从那试卷上的小路飞开始,一直到现在旧金山一望无际的公路上,有五年这么久,让我沉溺。我几乎在一瞬间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我的喉咙发紧,眼眶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我……”

  便是在这个时候,迟望津忽然坐起身,右手握住我控制的方向盘,开往一旁,叫我踩下刹车。车子稳稳当当地停到了路旁,他俯身下来,在我的唇畔缓缓落下一个轻轻浅浅的吻:“开车的时候,不要四处张望。”

  我本就化着浓妆,他这么一说,脸上顿时姹紫嫣红起来:“那你停车干什么?”

  迟望津眨眨眼,像极了五年前讲台上性情飞扬的少年:“停下来好好看我。”

  尾声

  我和迟望津靠在车上席地而坐,雾蒙蒙的月亮洒下温柔的光,我闭上眼睛,说:“你送给我的诗,后来我找到了。”

  迟望津送我的那首诗被钉在了琴川书店对面的古戏台上,像《廊桥遗梦》里的桥段,只是我没有罗伯特那么聪明,三个月后才发现那张字条,好在古戏台的屋顶为它挡去了风吹日晒。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字条从钱包里拿出来,齐齐整整,怕它脆弱地坏掉,我并不是时常拿出来看。

  我将它递给迟望津,说:“念给我听。”

  和着细微的风,迟望津缓缓开口:“我把春天的雨,放在坛里,打一个漂亮的结,来到冬天,你从梦中醒来,倒了满满一杯月光,送给春天、送给雨。”

  我禁不住埋怨:“迟望津,你这首诗里有雨有风,有月色,可是哪里有我?”

  “我这首诗里没有你,但哪里都是你。”迟望津打亮打火机,点燃手中的纸,明晃晃的火苗映着他的侧脸。

  我侧过脸,在火光中,我看见他似乎笑了一下,他说:“雨时,我给你唱首歌吧。”

  我微微一怔,迟望津已经开了口:“我们就一天天长大,年少不经事的脸颊,还以为自己多伟大,写了诗不敢递给她。”

  “迟望津。”

  “嗯?”

  “现在递也来得及。”

  我抬起眼,眼里蔓延了笑意。

  古老的夜晚,远方音乐缓缓响起,那张字条被悄悄[字条不是烧掉了?]地塞到了我的手里——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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