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墓地走过海茵特的墓碑时,她的三个女儿和儿子正在给海茵特三鞠躬。这是清明的上午,到墓地扫墓的人很多。人们见面大都来不及说话,只是彼此间一句“您也来了”就算问候了。我和家人到我父亲的墓前,把老人家的墓碑用水擦净,摆好供品,四周围上鲜花,在旁边的一只水桶里放上冥币进行焚烧。我学着一些妇女的样子,对着父亲说些保佑全家平安的话。我相信父亲能听到,至于父亲是否有能力保佑我们,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
从父亲的墓地回到广场,在一个水管子旁,海茵特的几个子女在洗手洗脸。他们见到我,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姐突然问我,你是红子吗?我抬头看了看她,诧异地问:您是……那女人一脸笑容,说我是你美英大姐啊!啊?你是美英大姐!我不由睁大眼睛仔细打量她,再看看另外姐俩和那个男子,没错,他们就是富家三姐妹!其中的二姐叫美莲,三姐叫美菱,小哥叫巴德。
我不解地看着他们,说你们父母的墓地不在刚才那个地方,而在墓地的西北角。美英大姐说,我们刚才顺便到小妈的墓地也祭奠一下,她毕竟养育了我们一场。我说,我对小妈都快没印象了,毕竟几十年过去了。
可是,我还是要说说她。
一
1972年的冬天异常冷。虽是北京近郊区,土地照样被冻得梆硬梆硬的,在通惠河南岸五里的于庄,人们正在谋划一场大事。这个大事,让所有的人都担惊受怕,也有的人为此感到汹涌澎湃。这天下午四点多钟,几个硬汉找到我父亲,说村里的民兵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去抄富老大的家。我父亲想了想,说不急,再观察几天,看看周边别的村的动静。
父亲只是个贫协主席。没有权力去指使红卫兵或者民兵去抄地主富农的家。村里的地主和富农有三家,还有两户是国民党。再有,就是大资本家富荣、富裕哥儿俩。凭我的记忆,村上的地主富农家也没有比其他所谓的贫农日子好多少,当初定成分的时候,上边是有指标的,一个村不管大小,总是要有几户地主富农的。在于庄,靠在通惠河码头上做事的人很多,脑子但凡灵光的人,挣钱的道道总会有的,怎么干都比种地强。不过,对只有五六岁的我而言,提到地主富农的名字还是比较恐怖的。偶尔,在路上见到地主富农,或者看到其中的地主到我们家掏茅房,就觉得其人好可怕。怕什么呢?当然怕趁大人不在,他们会把我杀了。后来,上小学读书,读到小英雄刘文学为了集体财产被地主掐死后,我就想,如果我碰到那样的事,会不会也像刘文学那么勇敢?我想我会的。
富家本是满族人,清朝结束后,他们那些遗老遗少就卷着钱财到天津、上海、青岛去了。富荣的爷爷带着他们一家逃到青岛,钱财花了十几年就败得差不多了。富荣、富裕的爸爸不是大太太所生,是三姨太太所生。有了富荣、富裕后,他们的爸爸就动了心思,老这么混吃等死不行,必须得有个实业。经过考察,在天津开了一家纱厂。
通惠河由京城积水潭顺流而下,经东便门、高碑店闸、花园闸、杨闸到通州八里桥,汇入潮白河,最终流入京杭大运河。于庄在解放前,曾有一条黄土大道穿村而过。这条大道从大运河北端的通州张家湾直达北京的广渠门,全长六十里。解放后,随着兴修水利,改造农田,这条黄土大道就不再使用了。交通要道不存在了,不等于这里的人气就彻底没了。富荣、富裕的爷爷当年从北京到天津,就走的这条路。他们中途在于庄休息吃的午饭,亲眼目睹了这个村子的商贸有多么繁荣。据说,这村里的一户油坊家有几百亩地,家里的大车几十辆,来往于北京山西、天津之间,其富裕程度可想而知。
人的命运很多时候是命中注定的。富家老爷子当年在于庄不经意间地住过一夜,由此便开始了他家和这个村子的不解之缘。
二
富荣在于庄有两个家,大老婆住后街,小老婆住前街,中间隔一条大马路。富荣的弟弟没有在于庄买房置地,他住在北京前门的一所大院里,那是他家的祖产。富荣刚到村里建房的时候,我父亲才十岁,他不明白富家是什么来路,只从别人的聊天中知道那是个大资本家。两年后,富荣的纱厂被公私合营了,他不愿留在城里,就拖家带口在于庄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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