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前的这几天，下起了连绵的阴雨，空气潮湿而寒冷，灰蒙蒙的天空，乌云密布，还刮起了呼呼的北风。

　　窗外深褐色的树杈上，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一地萧瑟的黄叶，踏在上面沙沙作响。

　　唯有院内那几株腊梅，傲霜怒放，争奇斗妍，带给人们无限的希望。她们瘦骨嶙峋的枝干，湿漉漉的枝条上，迸出黄的白的粉色的花蕾，舒展着娇小的花蕊，在寒风中竦竦发抖，惹人怜爱。

　　匆匆地走在路上的人们，穿着羽绒服，大头皮鞋，披着厚厚的围巾，仍旧还有些发冷，说话呼出的白雾，飞快地飘散。

　　房间里空荡荡的，有些沉寂。

　　不过新年将至，为了增加喜庆气氛，我们在大厅里摆了一个花篮，是七彩的塑料花，显得热烈而单调。大门口的春联龙飞凤舞，喜气洋洋，却也是冰冷的。窗户玻璃上那漂亮的窗花，红色的线条，也被一层雾气所笼罩。

　　每一户的门都紧闭着，只有一两间被风吹动的门，发出空洞的碰撞声。

　　值日的陈大姐在办公室烤火，传来电视的声音，才有一些细微的生气。

　　我是老年公寓的经理，正是过年的时候，很多老人都被子女接走了，留在这里的老人并不多，几乎都是孤寡老人。也有一些子女在外地，只能让老人就地过年。

　　为了体现老年公寓对他们的关心，我们把他们安排在几个房间里，过一个热闹祥和的春节。

　　大家在一起包饺子，打牌，看电视，聊天，锻炼身体，跳舞之类的活动，过得喜庆热闹，也有一种过节的氛围，免得老人的孤独，烦闷，情绪波动。毕竟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谁不想享受天伦之乐，和家人一起过年呢?

　　其他的员工我都放回去了，他们也辛苦了一年，需要陪陪家人。只有我和陈大姐，以及一个厨师，为剩下的老人服务，照顾他们的衣食住行。

　　按惯例，我一间一间地巡视，老人的状态都不错，他们穿着新衣服，有说有笑，三五成群地在一起玩呢。

　　只有看到了每个人的笑脸，我才会松一口气。

　　2

　　到了最后一个房间，陈大姐正在和一位老人说着什么。

　　老人是李老太太，虽然穿得整整齐齐，但她坐在床上埋着头，一声不吭，脸色阴沉，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李老太太今年70多岁了，她瘦小的身材，倒还硬朗，银发梳得丝丝不乱，满脸皱纹和老年班，眼睛眯缝着，挂着圆眼袋，她说话的声音很小，走起路来慢条斯理的，毕竟有些文化，待人很和气。

　　李老太太和老公李大爷在我们老年公寓已经住了三年，对这里的一切相当熟悉，习惯，她也很喜欢这里，她常给人说，我们这里环境很好，住宿条件不错，伙食也好，照顾也很周到，也很尊重老人，价格又公道，在这里有一种家的感觉。

　　这是对我们工作的认可，也是一种激励。

　　每天，他们夫唱妇随，形影不离，不是在花丛中散步，唱歌，活动身体，就是在屋子里看书，看电视，玩牌。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其乐融融，这才是老年生活应有的样子嘛。所以，大家以为这种快乐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夏天，李大爷上卫生间，突然晕到，口吐白沫，人事不醒。等到我们发现，连声呼救，大家连忙把他扶起来，送到医院进行抢救，虽然李大爷苏醒了，然而却没有抢救回来，十来天之后，老大爷永远地离开了。

　　回光返照时，李大爷拉着儿女们的手，说，你们不要伤心，我老了，迟早都会走这条路，只有一件事放不下。

　　儿女们一边流泪，一边问父亲，什么事情放不下。

　　老大爷喘了半天气，才说，我最放不下是你妈，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儿女们纷纷向父亲作出保证。

　　再看老大爷，眼睛微睁，已经与世长辞了。

　　病房里，顿时哭声一片。

　　从此，剩下了李老太太一个人，人们总看到她脸色苍白，形单影只。她有时还不敢一个人独处，她说害怕，心里憋得慌。

　　我们于是更加关注她。

　　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经常来看她，问寒问暖，陪她说话。

　　不过，他们总是来一会儿就走，每次都是很匆忙的样子。

　　3

　　后来我了解，他的大儿子是公安局的，二儿子是高铁的，三女儿是护士。怪不得都是大忙人。

　　因此我们对老人的照顾，更加上心。

　　我们经常看到两个媳妇，以及女婿来看她，然而媳妇和女婿也有工作，不可能经常待在这儿，也是来去匆匆。

　　望着媳妇和女婿远去的背影，老人常说，亲生的孩子还不如他们孝顺，知道疼人。

　　于是我们就成了她的家人，而老人也十分喜欢我们，依赖我们，什么话都对我们说。

　　李大爷的离开，确实对她打击很大，她一直沉默寡言，忧心忡忡，呆呆地一坐就是大半天，不象以前常和大家说笑，锻炼身体和打麻将。

　　我们知道，老太太心里的疙瘩没有解除，一有时间就和她说话，而她却总是心不在焉，有一句无一句地回应。

　　也许，她感到孤独寂寞，又在想李大爷了。长此以往可不行，她一定会憋出病来的。

　　出于关心老人的健康，我给她的儿子女儿打电话，希望他们多抽时间来陪陪老人，或者把老人接回家去玩一段时间，享受天伦之乐，让老人开心开心，摆脱失去爱人的痛苦。

　　她的儿子和女儿都通情达理，很爽快的答应了我。

　　还是有一些积极的迹象。他们来看望母亲次数多了些，但依然来去匆匆，甚至来一趟就走。

　　有时，他们来不了，也让孙儿孙女来陪老太太。

　　李老太太看到高高大大的孙儿孙女，十分高兴，脸上满是笑容。

　　不过，现在的孩子不会疼人，不会照顾人，喊了一声奶奶，刚说了几句话，就杵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了，他们常坐在那里打游戏，玩手机，把老太太晾在一边。

　　毕竟隔了两代，没有共同语言，又都是孩子，反到是李老太太来安慰他们，陪年轻人说话，替孩子们排忧解难。

　　我们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自己的亲生父母，你们不关心，谁来关心呢?

　　4

　　这一次，是李大爷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不能让老太太单独过。

　　于是我很认真地与她的儿女们沟通，希望他们能把老太太接回去，或者能来老年公寓陪老人过年。

　　他们又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的提醒有了效果，一个月前，他们三个一起来的，和老人谈得很高兴的样子。

　　我才稍稍放了心。

　　儿女们说，父亲走了，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把母亲接回家过年，吃一次欢欢喜喜的团圆饭。他们纷纷表示，已经请好了假，调好了休。

　　李老太太满脸红光，眼睛里浸着泪。

　　我们也替老太太高兴。

　　可是，快过年了，商量好的回家团聚，怎么迟迟没有动静，难道又要黄?

　　我有些生气。

　　只见李老太太又开始精神萎靡，唉声叹气，不说一句话。

　　我问陈大姐是怎么回事儿?

　　陈大姐说，前几天李老太太的儿子女儿打电话过来，本来准备今年请假和轮修，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突然遇到疫情紧急，加强治安。公安局的儿子要巡逻执勤，高铁的儿子要坚守岗位，作为护士的女儿，更是离不开病人，所以……

　　眼看着儿女们的承诺不能兑现，老人情绪十分低沉，有些伤心，更想念李大爷了。

　　其实，她对儿女们的工作都十分理解，支持，以前老两口单独过年，也习惯了。

　　往年，有李大爷陪着有说有笑，还没什么，今年大不相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李老太太的情绪越发的沉闷。

　　有时，陈大姐发现，老太太还偷偷抹眼泪，对着李大爷的遗像发呆。她晚上睡觉也不安生，翻来覆去，半天都睡不着，开始吃安眠药了。

　　老人的要求不多，愿望也很正常。谁不盼望着有一个热热闹闹的年呢?毕竟剩下的时间不多，然而过年的全家团聚，竟然已经成了奢望，所以这一次，老太太有了思想包袱。

　　事情不大，怎么这么难处理呢?

　　没办法，我又和老太太的子女们联系，他们表示很抱歉，工作缠身，不能陪母亲，希望母亲能够理解。

　　我很是无奈，是的，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照顾了大家就照顾不好小家。

　　看着老太太孤独的身影，我们得想办法，一定要让老人度过一个不平凡的春节，一定要热热闹闹，团团圆圆的。

　　怎么办呢?于是我绞尽脑汁，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并做好了准备。

　　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5

　　除夕的那天，天气依旧寒冷，北风呼啸。

　　我让陈大姐给李老太太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给老人穿上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服，然后又给老人梳了头发，简单化妆，还画了又长又细的眉毛，最后还涂了手指甲。

　　大家围着老太太看，都说老太太年轻了10岁，把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脸上开始有了点笑容，她笑自己是老妖精。

　　然后，我们陪着老太太看电视，热烈喜庆的歌舞，传递着欢天喜地的气氛。大家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给老人们削着水果，由于天气寒冷，怕老人吃下去胃不舒服，我们还用温水把水果烫热，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盛在盘子里，拿给老年人吃。

　　老太太很高兴，渐渐脸上的阴影慢慢消散，她说，我们是她的亲生儿女，这是对我们工作最大的鼓励。

　　中午，我们和老年公寓里的老人们进行包饺子比赛，大家你一个我一个，都笑哈哈的，看谁包得快，谁包得好，然后我们全体来评比谁是第一名，谁包得最丑，包得最难看的表演节目。又是那个笨手笨脚，乐呵呵的王大爷，看着那搞笑滑稽的表演，大家甭提有多高兴了，顿时掌声不断，连连叫好。

　　吃过了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饺子，几个老人就开始打麻将，大家打得很慢，却很开心，有的眼花，还倒了花房子。大家都不计较这些，玩的就是开心。

　　而我们和老人们打牌的时候，经常故意放炮，让老人们赢钱，老人们要什么牌，我们就打什么，给他们碰，还装模作样，大呼小叫地说打错了，要拿回来。老人们不依不饶，坚决不让悔牌。这种打牌方式，让老人们既动了脑子，又很开心，何乐而不为呢?

　　可也不能让老人家长期时间久坐，十分可贵的是这时雨停了，有明晃晃的太阳，温度也上升了一些。于是我们就在穿好衣服，戴好围巾保暖的情况下，带着老人们去院子里走走看看，身体不便的就坐轮椅，由我们推到院子里。

　　为过年准备的花篮，特别的漂亮，娇妍的颜色，具有特别的意义。

　　一些如跳舞，做操的活动，既锻炼了身体，又让老年人十分开心，也让一些久病的孤寡老人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李老太太很喜欢腊梅，在它们前面呆立了很久，她的脸上有些红润。

　　我们连忙给他们照相，他们大呼小叫，让我们一个个拍，说要留下最美的瞬间。

　　我一一满足他们的愿望，还很认真的给李老太太拍了一张，通过微信发给他们看。

　　他们都说母亲好漂亮，更年轻了，并祝母亲新年快乐。

　　老太太开心地笑了。不过她笑着笑着，一会儿又严肃起来，没再说话，全家团聚，团圆饭是她心中的刺。

　　我们扶着她进门去休息，一切都准备好了。

　　6

　　这时，到了晚上6:00钟，正是吃饭的时间，其他人在一起吃，大鱼大肉，新鲜蔬菜，还有香气扑鼻的羊肉汤，满满的两大桌，大家很高兴，大快朵颐。

　　然而我们却没有像平常一样，让李老太太和老人们一起吃，而是把她请到了电脑办公室。

　　我们单独给李老太太端了好几盘菜，一杯牛奶，还有一碗白米饭。

　　李老太太不明就里，不知道我们玩什么花样?但她还是听从我们的安排，照我们所说的去做。

　　随后，我打开了电脑，又打开了摄像头，播放起了音乐，

　　老太太一边吃饭，一边看我动作。

　　于是我出门去，打了几个电话。

　　然后，我就开启了一个视频电话会议的软件，顿时，电脑屏幕中出现了几个小窗口，里面影子晃动，每个人都在说话，有些嘈杂，都在望着我们，并热情地打招呼。

　　我让李老太太坐在前面，把她的饭菜和饮料端到面前，我又给老太太拿来了老花镜，给她戴上。

　　这时，电脑里发出了熟悉的声音，他们都在祝老太太新年快乐!

　　李老太太东望西望，却没有发现什么。

　　我请老太太看显示器画面。

　　李老太太仔细地看着，脸上的表情从惊奇到欢喜，再到放松舒展，变化实在是太丰富了，原来屏幕上面都是她的儿女们，一个一个在给她拜年呢。

　　这就是我的计划，我让他们在手机上安装了视频电话软件，大家约定了时间，不管他们身在何处，都可以和老人团聚，在一起吃团圆饭了。

　　他们很支持，也很理解我的工作，并谢谢我的良苦用心。

　　李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这是她意想不到的惊喜，尽管全家人不能聚在一起，却还是在另一个纬度，满足了在一起吃团圆饭的愿望。

　　我说，今年因为疫情，我们不得不在网上团年，下面让每个人展示一下自己的年夜饭是什么样子，好不好。

　　大家都说好。

　　儿女们一个个向母亲展示的，都是简简单单的盒饭。

　　李老太太眼里浸着泪水，问，有肉没有啊?

　　大家都说，有有有。并且一一拨给李老太太看。

　　李老太太这才放了心，她笑着说，我也有嘎嘎吃呢。

　　儿女们说，给母亲拜年，红包拿来。

　　老太太开心地笑了，她说，这是必须的。

　　然后，老太太又问老大，今年有什么愿望?

　　老大说，希望母亲身体健康。

　　刚说完，老大接到一个电话，他含着歉意地对母亲说，要出警了，妈妈春节快乐。

　　然后，他又给兄弟和妹妹打招呼，说陪好母亲。

　　老太太说，这孩子，去吧，瞧你忙得，年饭都吃不好。

　　老大匆忙地离开了。

　　老太太又问，老二，最喜欢什么?

　　老二说，母亲天天开心。

　　老太太喜得合不拢嘴。

　　老太太又问女儿，明年要做什么?

　　女儿眨巴眼睛，调皮的说，要跟母亲介绍一个老伴。

　　这一下，把老太太也逗笑了。

　　她说，这个傻丫头，净胡说。

　　不过，儿女们的话，让老年人很开心，

　　这时，女儿接到通知，要去急救室，她只得向母亲说抱歉，并祝母亲长命百岁。

　　老太太眼有些酸，却说没什么，去吧，病人要紧。

　　只有老二陪着老太太。

　　老太太说，有你们的孝心，这就足够了，说着开始抹眼泪。

　　老二急了，说，妈妈别哭，哥哥和妹妹走了，还有我呢。

　　老太太笑了。

　　老二说，妈妈，咱们干一杯。

　　老太太说，好，于是向着电脑屏幕，端起了酒杯。

　　后来，老太太一再感谢我，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

　　我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是的，我只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老年人在需要的时候，能够高高兴兴的过年，吃另类的团圆饭。

　　他们也有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是不能被忽视的一个群体。

　　7

　　这时，我转过身，望着窗外那几株漂亮的腊梅，她们依然坚强的挺立，一股生命的正气。她们虽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有一股暗香浮动，让我们心醉不已。

　　我想起了雪莱的诗，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