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被爷爷打小抱养的。这件事,在我们河沿村不是什么秘密。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说,反复说,我的耳朵都磨出了茧子。
解放前,爷爷是一位饭店老板,确切说,一位不太高明的老板。穿村而过的官道旁,两间低矮的土墙茅草房,卖些稀饭面条锅盔等最普通的吃食,专供脚夫苦力这些社会最底层人员。店员除了奶奶再找不到第二个人供他使唤。一年下来肚子没饿着,铜板落不下几个。尽管如此,在村里爷爷还是光鲜的。兵荒马乱的年月,饿不死已经本事不小,更何况一日三餐汤是汤,馍是馍,吃得滋滋润润。
正是看中这个条件,姑姑才松口把六个月大的父亲送给爷爷。
那年,爷爷、奶奶都四十多岁,膝下无儿无女。小生命的到来,让老两口欣喜若狂,倾注了所有的爱。当时父亲双眼红肿溃烂,身子瘦小孱弱,随时就有夭折的危险。他们请来三里五村最出名的大夫,拾最好的药,精心熬煎,内服外用,很快就把父亲的眼疾治愈了。没有奶水,爷爷买回上等的大米,小火慢熬成喷香的米糊,由奶奶一勺一勺喂下。慢慢的,父亲身体好转,变得白白胖胖,健康活泼。
一出生就遭遇生死劫难,在爷爷奶奶精心喂养下顺利挺过来,对父亲来说,不啻一次浴火重生。许多年后,每当给我说起这次生死攸关的过往,父亲总会眼角湿润,声音低沉。
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衣帽鞋袜整齐,背着小书包一蹦一跳往返学校。而他同村的小伙伴,大多还衣不蔽体,打着赤脚。
谁的条件也比不上他呀!我们吃的都紧张,哪有余钱念书啊!和父亲一起光屁股长大最要好的建群叔,不无感慨地给现在的我说。
凭着这个条件,父亲顺利念完了高小。这为他日后回村做生产队记工员,被招工进城奠定了良好的知识基础。
正当生活为进城工作的父亲绽开美丽笑脸的时候,多年痨病的奶奶卧床不起了。父亲恐怕年岁渐高的爷爷照顾不周,毅然辞掉多少人眼馋的工作,回家侍奉。将近三年的时光,父亲请医问药,端汤奉水,没有丝毫懈怠,直至奶奶病逝,入土为安。
此时,为给奶奶治病,家底已经耗尽。等到七十五岁的爷爷生病卧床再到去世,家里更穷得揭不开锅。
那年,我六岁,已是懵懂的年纪。村里人都踮起脚尖,看父亲如何操持丧事。
父亲摆出不比村内所有人家办丧事差的阵势,送老衣,被褥,寿材,旌楼,纸扎,响器一种不缺,待客的热凉荤素样样齐全。全村人都翘起大拇指,说爷爷养了个好儿子。
爷爷的丧事让我家原本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巨额外债直到改革开放才勉强还清。
住在洼地的大伯,自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由于每人划地多,家境渐富。看我家生活困窘,就来动员父亲回去落户。母亲也心动了,一起劝父亲。可是,父亲断然拒绝了。
爹给了我这个家,我就要守好它,哪儿也不去!
母亲和他吵了几架。眼看父亲铁了心,也无可奈何,时间一长,就渐渐不提了。
时光荏苒,我们这一代像新茬的韭菜,慢慢长齐整了。大伯家的堂哥,三个堂姐陆续成家,连最小的堂弟也结了婚。婚礼头晚,姑姑一家,我们一家,齐聚大伯家中堂屋。看着虎虎威威,热热闹闹几十口人,姑姑激动得热泪长流。
当年眼看要家破人亡,没想到会过到这一步啊!
一句话,说得大伯、父亲跟着吧嗒吧嗒掉眼泪。
忽然,姑姑说父亲,老二,你该尽的孝也尽了,该送终的也送终了,你也该认祖归宗,把姓改过来了吧?
那咋行!父亲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
别忘了你身上淌的是谁家的血!姑姑罕见地发了火。
生恩没有养恩重,咋说都不行!父亲有些蛮横地呛姑姑一句。我非常惊愕,父亲历来敬重姑姑,这么无礼的顶撞我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见。
姑姑别过脸去,再不和父亲说一句话。一场难得的家庭大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再后来,我和弟弟相继进城工作、结婚、安家。闲不下来的父亲就带着母亲,到离家三百多里远的另一个城市收废品。每年除了春节回家,逢到清明、寒衣,无论生意多忙,父亲也要骑上大功率电三轮车,载着母亲,耗费两天时间赶回老家给爷奶上坟。每回三跪九叩,规规矩矩;烧纸贡品,整整齐齐。
我感动于父亲的虔诚,但同时有个疑问始终萦绕心头:当年,嗷嗷待哺的父亲为什么要被送人呢?
最清楚原委的莫过于姑姑。
你亲爷亲奶前后脚病饿死时,我九岁,你大伯六岁,你父亲五个多月。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又正值寒冬腊月。我抱着饿得哇哇哭叫的你父亲,你大伯牵着我的衣角,东家讨一口,西家讨一口,馍馍我就嚼碎口对口喂,热稀饭吹温顺着碗边慢慢喝。可是讨来的饭哪有恁及时啊,仅仅对付了一个多月,你父亲身子越来越弱,哭声越来越小,还是邻居大婶看着不对劲,劝我说赶紧给你弟弟寻个好人家吧,还能讨个活命……说到这,姑姑痛苦万状,泪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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