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见的地点在王府井地铁口,伊璇提出来的。那时的记忆在岁月里不曾消弭,但这样一个时刻,她突然想再试试。
这次皓天没有迟到。等她赶到时,他站在指路牌下,神情泰然,除了头发比上次见面时短,一切似乎一样。
但一切,又似乎不一样了。
“你终于回来了。”伊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让我好好看看你。”她抓住他的手,从眉心打量到脚尖,又从脚尖回到眉心,随后方才放下他的手说,“瘦了。”
皓天的手被松开,先前的热度退去,手背上留下濡湿的汗渍。
“我猜……”伊璇说,拿考量的目光看着他,“这次回来,我肯定不是你见的第一个,也不是你想见的第一个。”见皓天不语,她方觉得自己话太多,也太厉害。她敛了敛锋芒说:“你不是来看我吗?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那么不着边际的虚言,给点实际的。”
皓天耸耸肩,笑:“你想做什么?”
伊璇眼皮一抬:“带我去游乐场,我想尝试一下接近死亡。”
进了欢乐谷,皓天以为伊璇要玩过山车之类,谁知她拉着他便走向通常意义的“激流勇进”,在这里美其名曰“奥德赛之旅”,即一堆人坐着冲锋舟模样的东西,从高高的轨道上飞驰而下,通常会在蔚蓝色的水池里激起几十米高的水花。一行人顶着太阳排着长长的队,皓天和伊璇穿上买来的方便雨衣。
“我们会不会都湿透?”伊璇半是期待半是畏惧地问。
皓天笑而不答,转身指着迎面走来的上一拨人群,他们一边走一边笑,浑身上下都滴着水。
“后悔还来得及。”皓天说。
其实已经来不及了。人群一片惊呼,小船出发了,在幽暗的石径里穿行。伊璇东张西望,皓天不断警告她小心握住护栏,她哪肯听。上坡时,小船开始加速,甚至能听到引擎用力的声音。这次不用皓天说,伊璇抓护栏的手恨不得把钢管都捏出水。
小船到了最高点,众人尖叫的音量也到达最高点。不容声音在空气中飘散,小船又急转而下,向着遥远的水底冲去。每个人的心脏瞬间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冲向那片蔚蓝的世界。那片蔚蓝越来越近,真实地呈现在眼前,直到耳边一声雷鸣般的巨响,水雾铺天盖地地袭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水球,将小船彻底覆没。
水雾来势凶猛,浇透每一个人,却又像落日时的红霞,安慰了一颗颗悬着的心,小船再次驶入幽密的石径。伊璇和皓天眉毛眼睛都沾着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很害怕吧?”皓天问。
“你怎么知道的?”伊璇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惊魂未定却又拉不下脸承认。从皓天那笃定的目光中,她觉察到有些不对劲,目光从皓天的脸上往下滑,终于在他的手腕处找到了答案。
那里红得像一只熟透的胡萝卜,原来自己竟然把皓天的手当防护栏了。
“看不出来,你的力气还这么大。”皓天啼笑皆非。
“你呢?你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害怕。”伊璇转头看他,一语双关地说,“我很好奇,我把力气用在了你身上,你又用在哪里?”见皓天不说话,她无奈一笑,“算了,就当我没说。”皓天却接过话:“我之所以一点也没有害怕,是因为我见过更可怕的。”
她看着他,疑惑地问:“是说那场事故?”
“是的。”
伊璇拉皓天在石阶上坐下:“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皓天的眼神停留在一处,声音很平静,静得让人以为他只是在叙述昨天他吃了什么,或者上街买了什么东西。
“出事那天,我还在英国的游船上午睡。同学们和其他渡友就在周围吹拉弹唱,把酒言欢。因为连日的疲倦,吵闹的声响根本没能把我吵醒,直到滚滚浓烟呛入我的喉咙,我才从睡梦中醒来。我的视野里全是烟雾,耳畔响彻船外的哭喊声,推搡声,还有扑通跳水的声音。船长通过广播高声喊着大家保持镇定,可是没有人肯听他的。那一刻,我面临着这一辈子都不曾面临过的艰难抉择:是如船长所说,退守舱壁而卧;还是奋力冲破烟雾,和众多的渡友一样,努力去争取一线生机?短短的一瞬间,我一生熟悉的人都在脑海里盘旋。几秒钟后,我用饮用水打湿毛巾捂住鼻子,伏在船尾的墙壁。火势没有得到控制,广播里也失去了声音。这时候,我甚至已经不确定船舱里除了我,是否还有别人。我自认一生行事果决,但那一刻却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矛盾,也就在那一刻,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相信船长,相信自己,相信你的意志力。我仿佛听见她这样在对我说。没有理由,只是告诉我去相信这一切。浓烟透过毛巾侵蚀进来,我的思维渐渐涣散,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渐渐恢复了完全的清醒。船舱的火灭了,喧嚣声停止,船也在飘飘荡荡后终于静止下来,天地万物,仿佛都在一瞬间归于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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