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老赵,仕于京。勤勉自强,历乡学教师、校长,蹀躞(一步步)至副局学官。其人,性豪爽,喜酣饮,然外圆内方,进退有度;知人善任,厚恤下属,故上下皆重之。 赵有独女,端庄清秀,聪慧伶俐,性尤温婉。自幼品学兼优,同窗无出其右者。赵视为掌上明珠,每窃喜:上苍眷顾,幸赐此儿,虽非弄璋(生儿),决胜巾帻(男子)矣!夫妇悉心教养,寄以厚望。 老赵春风得意,倏忽年届不惑。不期女突患重疾,虽遍延名医,终香消玉殒。家中罹(遭)此大厄(难),如地陷天塌,夫妇茶饭不思,相对饮泣。不数日,即鬓衰颜瘁。 老赵思女,夙夜难寐。目方交睫,即闻女唤。暗忖女素惧暗,自幼必沉睡方可熄灯。
今独眠孤坟,安能不惧?遂冥(暗暗)起,蹬车直诣公墓。倦倚碑侧,抚碑呜呜,女唤渐息,自亦安眠。由是,夜夜如斯,风雨不违。妻每问及,俱言值班。日久,领导亦知,暖言劝阻,且欲在公墓辟一闲室为避风寒。赵大囧,谓素不累人,何至于此。 是夜,自携酒饌,欲与女别。
泪和酒咽,渐至酩酊。忽有人牵衣撼臂,睨之,女也。狂喜而拥,父女对泣。旁立一人,亦弹泪呜咽,觇之面稔,乃其故兄也。老赵挣扎跃起,臀下似有羁绊,脱若离茧,回视乃一醉汉委地耳。挚兄手唏嘘寒暄,女旁抚掌笑曰:“果大伯欤?曩(先前)谓抱吾于襁褓,吾固不信,疑其诳也。”老赵假恚(生气)曰: “痴儿,休得无礼!尔素昧,自不识,焉有其诳乎?”女捉袖摇臂娇嗔:“老爸,想我没?何夜夜狂鼾如雷,撼之不醒?”赵笑指委地者曰:“是斯人作鼾,扰我乖女清梦,且待老爸为女殴之。”近觑之,大讶:“何酷肖我?”兄曰:“镜花水月耳,鉴(镜)中人焉有不似?” 月朗星稀,不输白昼,夜风拂面,习习若浴。
赵环顾周边,人影憧憧,绝类街市。然皆儒雅,蹑履缓行,飘忽若萤,交耳低语,殊无哗喧。唯身形明暗有别,彰者实而晦者虚。询之兄,兄诲曰:“夫人者,血肉为躯,聚磁为魂。躯既亡而魂犹存,唯无躯可托,是谓魄也。然磁力逾久亦微,故时远而形销。且看,彼实者为新鬼,虚者不知年月矣。”赵唏嘘不已,复询曰:“然,鬼之无懼乎?”兄笑曰:“声光电磁具有剋物。磁所畏者,日也。日之磁暴不啻虎狼,故皆宵行。”赵急询:“吾携女归,可乎?”兄摆手道:“无益。阴阳两隔,魂魄唯梦中可遇,且阳宅电、磁网佈,势如剑戟,诚无益也。”老赵闻之戚然,揽女慰曰:“吾儿惧死乎?”女掩口嗤嗤(笑):“老爸陋矣!人生为暂,鬼生为永,是归矣。何惧之有哉?”赵心惨怛(悲痛):“汝窀穸(墓中)弱女,亦不畏鬼吏耶?”女笑对:“所谓阴间,俱是愚人妄设臆想耳,磁不相扰,无欲无求,安需吏政哉?是非人间等比耳。” 谈笑间,女忽欢喜跳跃道:“老妈来矣!”旋见赵妻踽踽而至,通体光灿。女环项娇嗲(搂着脖子撒娇):“日日早至,今何迟焉?”母女亲昵,一如生时。赵大骇,谓妻亦死。兄释曰:“人寐则魂游。魂魄原为一体,故梦中所遇皆非虚妄也。”“缘何光灿如斯?”“魂也。赖躯体滋护,自非魄可及耶。”赵懵懂似悟。其妻让(责问)曰:“尔道值班,安在此所?……”言未讫,忽形销骸杳。赵四顾,失其所在。女怅悒曰:“母醒矣,不知今宵缘何匆遽。” 老赵见数武外二光灿交语者颇面善。趋近细觇,其一乃厚己之上司,另一谄媚者亦相熟,某学商也。忙趋前搭讪。然二者似聋似瞽(盲),浑不理会。但见商者暗输巨款阴私,上司则微颔作心会状。赵愈尴尬。踌躇间,兄曳止曰:“彼梦中无尔,自不闻见也。”赵仰天长喟:“咸知天知地知,焉知还有梦知哉!”女亦附云:“人间混沌,为肉躯所累,频生龌龊。诚不若鬼界清净!” 女引老赵视闺闼(闺房),但见叠阁重楼,万椽(指代房子)相接。然新宅俱叠于旧垣上,触目心惊。赵大惑,兄笑曰:“无碍,新坟下皆旧冢也。”老赵叹曰:“如是儡儡,诚不若扬灰大海,无羁无绊,何等逍遥。”兄正色道:“谬矣,谬矣!骨殖不论多寡,皆系磁魄之所据也。舍此则殆矣。” 无何,荒鸡远响,鸦雀噪聒。老赵忽觉通体痛彻,目眩脑鸣,眼前诸景渐至浑白。继而涔涔汗下,晕然倾踣。急牵女,握若虚,应手脱矣。俄倾,身轻如烟,袅袅凫升。头顶天光渐亮,若深潜者浮自水中也。
移时,天顶白日朗朗,炫人眼目,歘忽(突然)巨日崩析,辟(分)为六日。方讶异间,忽闻数人戚戚交语:“醒了,醒了。”急瞠目,悬天六日乃无影灯也。 及醒,其妻泪潸如雨,嘤嘤泣诉:“昨夜方寐,有公墓来电,谓汝醉卧儿坟,意识尽丧。局里急遣车送至医院抢救,已历六时矣。”老赵笑诘:“汝夜夜梦唔女儿,何不唤我同行?”妻大愕。 呜呼!所谓“阴间”,诳人久矣。官衙皂吏,俱是人间景物,所享器用,莫非产自幽冥?唯磁之论,稍合“物质不灭”之基理耳。是故,老赵所历,余信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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