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礼1981年考上大学,送他去学校报到的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不是县机械厂当工人的姐姐和姐夫,是老母亲亲自送到渭北大学办入学手续。
母亲五岁时被逃难的外公卖给西安西郊一家农民。几年后,关中战乱,战火毁掉城郊大部分村庄,12岁的母亲又被养父卖给另一家人当童养媳。这家人很快也家破人亡,主人临终前交给童养媳一条棉布口袋,口袋上写有主人的姓名和地址。主人在客栈给人当伙计,本想带童养媳回西府周原农村老家与家人团聚给儿子带回未来的媳妇,战乱加上瘟疫蔓延,抗不住了,咽气前把最值钱的粮食口袋和几块干饼子交给这个碎女子,赶快逃难去吧。大兵们冲过来之前,12岁的童养媳按照那个年代女人们逃难的办法,用锅墨抹黑自己的脸,用柴草弄乱自己的头发,又厚又沉的棉线织成的粮食口袋折叠成大衣往头上一顶,仅仅是个活物而已,就贴着残垣断壁开始逃命。12岁的碎女子只知道她去的地方是西边,沿着北原一直向西向西。沿途都是尸体,沟壑反而清净。碎女子离开西安不久就很快适应了,白天她在沟壑里找野菜充饥,找泉水解渴。夜晚就在大道的死人堆里睡觉,野狗和狼只顾吃死人就不会伤害她。从西安到西府周原几百里地,碎女子奔波了两个月,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离周原县城二十多里地的主人家里。周原农村还有人烟,境况要比关中东部好多了。女主人和老人以及几个十三四岁的碎娃听这个大难不死的碎女子讲两个月前发生的灾难,包括亲人的病逝,就跟听一个遥远的陈年往事,面无表情。大家早已习惯了死亡和灾难。大家从这条棉布粮食口袋鉴定这个碎女子就是自己家的一员,大儿子已经定娃娃亲好多年了,小儿子没有定娃娃亲,男主人拼着老命解决了小儿子的婚姻大事。童养媳说白了就是给家里找了一个打工的,好多年后母亲告诉她的子女们:“我就是你们王家的一头牲口。”母亲的大儿子当农民,女儿上到中学当了工人,母亲最疼爱的小儿子王怀礼高中毕业应届考上了名牌大学。“文革”前村里只出过一个中专生,是村支书的儿子。在农村人的意识里,中专生相当于古代的秀才,大专生相当举人,本科生就是进士状元了。母亲终于在村子里扬眉吐气了。母亲坐上长途班车进渭北市时,那种喜悦难以言表。王怀礼还记得汽车离开县城开上省道过一个个村庄城镇时,母亲还能记得半个世纪战乱年代的深沟大壑和那些参天大树。母亲看着那些繁华的小镇和村庄情不自禁地说:“新社会好啊,连狼都见不到,娃呀,你要好好念书哩。”
汽车到蔡家坡火车站,母子俩换乘火车,在车站旁边的小饭馆买了两碗扯面。对母亲来说就是极大的享受了,母亲吃得那么香。王怀礼知道任何一家饭馆的面不管是扯面还是臊子面都不能和母亲做的面相比,母亲完全在吃一个母亲的骄傲和自豪。下了火车,很快找到接新生的大卡车。到了渭北大学,跟大多新入学的新生一样,家长和新生都要站在迎面那栋古色古香的大楼看半天。大楼有五层高,黄中带红,青灰色柱子,红瓦屋顶,一五计划时的俄式建筑,戴眼镜的师生进进出出个个都斯斯文文,他们这些刚入学的愣头愣脑的孩子几年后也会修炼成这个样子。大楼前边的喷水池水花四射,阳光飞溅,水池周围全是鲜花,五颜六色的花瓣仿佛来自天界。家长们的眼神全是进入天堂的感觉,他们的孩子终于修炼成仙进入人间仙境了。广播里正好播放当年流行的《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家长们都在招待所住几天。王怀礼的母亲第二天一大早就回去了。母亲大概是最早离开的家长。母亲彻底放心了,母亲开始操心农村老家的老伴,还有她喂养的猪和鸡。还有地里的庄稼和蔬菜。母亲上了公交车就跟儿子告别了。母亲不让儿子送她去车站。你妈是谁?你妈徒步从西安走到周原,那还是兵荒马乱野兽乱窜的旧社会,你妈都走过来了,新社会四海升平社会安宁,你妈我怕个啥?我娃你就把心放肚子里。
国庆节后第二天,放到肚子里的那颗心一下子悬到天上了。学校突然通知王怀礼体检复查。全校被通知体检复查的新生也就四五个人,由学校医院一位女医生带着,步行十五分钟到一条街后边的市人民医院。一个多小时结果就出来了,那四个新生一切正常,王怀礼被查出有隐形先天性疾病,化验单上医生写了一句不影响学习和工作。女校医叹口气没说什么。王怀礼有点不安,那四个外系的同学安慰他:“考大学跟打仗一样,哪个人不落一层皮,两三个月就恢复过来了。”王怀礼还是忧容满面,有个同学就说:“化验单上医生写得清清楚楚不影响学习和工作,你不用紧张。”大家都说你不用紧张,王怀礼稍稍放松了。其实大家都明白,这么大声嚷嚷是说给带他们前来复查的女医生听的,女医生就在他们前边,女医生没有反应,进校门时朝他们笑了笑,直接去办公大楼。谁也不明白女医生的笑是什么意思?也不用多想了,大家的眼神在告诉王怀礼放心吧,女校医都笑了嘛。大家就散了。
王怀礼还是不踏实,一连两三天都是蔫不拉几的。那个年代,大多刚入大学的新生尤其是农村学生都营养不良加上高考苦战,个个都是苦大仇深苍白病态的样子。没人注意王怀礼的苦瓜脸。班长侯咏春当过兵打过仗,凭军队的经验开导大家:“吃好点,多吃肉,多吃鸡蛋。”侯班长自习时专门开班会,专门介绍军队的经验,他就实话实说告诉大家:“每个人当兵的动机都不一样,贫困地区的农家子弟当兵就一个目的,吃,把身体吃好,共产党的兵为人民服务,共产党以前就是当兵吃粮,西北农村直到现在还把当兵的叫粮子,跟诸子百家一样也是一子啊,老百姓实在,民以食为天,用革命术语就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有本钱才能干事。革命军队就有这么一个传统,新兵入伍,连队连杀几头大肥猪,猪肉炖粉条连吃一个月,饿死鬼们肚子里有油水了,身上也就有力气了。我永远忘不了第一顿饭,我们这些农家子弟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饿死鬼样,人家城市兵和南方兵富裕地方的农村战友们慢条斯理啃馒头喝稀饭。两三月后我们这些贫困地区的农家子弟不再哄抢饭菜,可那种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吃相永远难以改变。”侯班长停顿两分钟,这两分钟里侯班长心里翻江倒海心潮起伏,侯班长拿到大学通知书那天,战友们就让他立军令状,一定要留城市里一定要娶城里女人当老婆,农村战友说得更绝:“一定要日上城市女人的皮。”入学不到一礼拜,就有城市女同学向他示好,他心中大喜表面沉稳,他拿得住自己,女大学生可不是猪肉炖粉条。几年后毕业前夕,女大学生带他去见父母,未来的丈母娘做一桌好菜,侯班长心中惊叹,都是电影里见过的豪门盛宴,侯班长依然保持了大将风度,吃得慢条斯理,相处好几年的女友都吃惊地看着他,简直就是另一侯咏春。第二次去丈母娘家,酒过三巡,侯班长就崩溃了,真正的原形毕露,女朋友再次吃惊,丈母娘劝女儿:“瓜女子,身体好比什么都重要。”女儿如实相告:“他吃饭都是这种饿死鬼的样子,吓死人了。”侯班长敏锐地察觉几年后要出现的狼狈相,侯班长还是诚恳地告诉全班同学,尤其是贫困地区来的同学:“要多加些菜,多加些副食。赶快恢复身体。”侯班长特意瞥了王怀礼一眼。散会后,侯班长压低嗓门:“我好几百块钱转业费,给老哥一个做好人的机会嘛,你再推让老哥我就不客气了,你还跟我做不做兄弟?”最后一句话把王怀礼给镇住了。
侯班长走远了,路灯光和被灯光剪碎的树影反复投射折叠侯班长的背影。王怀礼紧紧攥着侯班长塞给他的菜票,回到了宿舍都没有松开手。王怀礼把侯班长给他的菜票塞枕头底下,拿上缸子挤上牙膏去洗漱间刷牙,泡沫满嘴时手和牙刷停下来,他感觉到一种强烈而奇异的清凉,沁入心扉,他从来没有发现牙膏的味道这么好闻。漱口时他嘴巴里留有牙膏的清香。
王怀礼过了两天奢侈的日子,每天早餐一个茶叶蛋,一个馒头一碗大米稀饭,中午一份小酥肉,四两米饭(他第一次吃小酥肉),晚饭一份醋熘土豆丝。第二天早餐还是茶叶蛋,中餐换了粉蒸肉(也是第一次吃粉蒸肉),这大概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吧。农村同学能吃到两分钱的咸菜都不错了,五分钱带花生的玫瑰咸菜都舍不得。第一天学生食堂农村学生的这种馒头咸菜一整天让城市学生很吃惊。一周能吃一次荤菜就很奢侈了。农村同学把节省下来的伙食费用来置行头或买书。入学第二周侯班长就到每个宿舍跟农村同学谈话,收效不大。国庆节后,侯班长专门开班会把吃饭问题提升到战略高度,政法系81级二班农村同学率先吃起了茶叶蛋和广大农村罕见的小酥肉、粉蒸肉、糖醋里脊。王怀礼数了一下侯班长给他的菜票,五块,一个礼拜的饭钱,这么大的礼他要牢牢记在心里。王怀礼彻底放松了,就是母亲送他报到后离开渭北市返回周原老家时那种把心放到肚子里的感觉。侯班长还专门凑上来,瞅一眼王怀礼从窗口端出来的粉蒸肉,“这就对了,就要这么吃,也该这么吃,吃好!”
美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而且总是在彻底放松毫无准备的时候给你突然一击。第三天下午四点半,系办公室赵干事没有通知班干部也没有通知班主任,直接到309宿舍,问谁是王怀礼?王怀礼就从赵干事身后慢慢站起来,309的男生永远也忘不了王怀礼颤颤巍巍站起来的样子,就像从地洞里蠕动爬出来的虫子,还有那颤抖的声音:“……俄……是…俄……是。”刚入学的农村来的新生都在努力摆脱乡音,满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俗称酸溜普通话,高度紧张的王怀礼很快就从半生不熟的酸溜普通话滑落到土得掉渣的关中周原方言,309的男生吃惊地发现王怀礼身上立马散发出一股浓郁的乡间泥土味,与土腥味相伴的是升腾而起的黄土尘埃,站在大家面前的完全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农民,赵干事有一种把王怀礼同学打回原形的满足和自豪。王怀礼一下子清醒过来,浑身颤抖着绝地反击,“你——你是谁?”关中周原方言土语起死回生又变成半生不熟的酸溜普通话。赵干事死死地看着王怀礼看了足足有三分钟,然后用纯正的城市普通话慢条斯理地告诉大家:“我——代——表——渭北大学——正式——通知你,一周之内办理退学——手续。”然后走到门口,头也不回,抛下一句话:“到系办公室直接找我。”后来大家才知道他是政法系办公室赵干事,当时大家真不知道他是谁,从神智上看是个老师无疑。
舍长立马去找侯班长。侯班长进来时,王怀礼呆坐在下铺床沿反反复复给大家表白:“复查报告上医生写得清清楚楚,不影响学习和工作嘛。结尾那个嘛,调子拉的很长,带着哭腔。侯班长和团支书一起来的,他们相信王怀礼的话,他们安慰王怀礼不要紧张,可能是个刚上班的年轻老师,没经验。那个年代,许多大学年轻老师没有学生年龄大没有学生成熟。侯班长当过兵,班团支部书记当过工人,军龄工龄都三年以上,两个班干部立马去系办公室交涉。他们很快就出来了,赵干事比他们想象的要成熟的多。赵干事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听两个社会经验丰富的班干部反复不断地追问求情,赵干事就是不回应,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了,安静下来了,静的可怕,赵干事就扫了两个班干部一眼,意思是说完了没有?两个班干部互望了一下,把目光投向赵干事,赵干事还是不说话,盯着他们半天,然后慢慢地拉开抽屉,取出人民医院的体检复查单子和有关大专院校新生入学的相关规定文件,往桌子上一放,团支书和班长拿起来,仔细看。侯班长说:“医院说了嘛,不影响学习和工作嘛。”赵干事没有吱声,赵干事等团支书提问。团支书跟班长保持一致,也是那句话:不影响工作和学习嘛。赵干事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看他们半天,淡淡的来了一句:“你们故意不提,前边那句先天性隐形性疾病,这才是复查结果,是科学,后边的话是医院安抚病人的话而已,红脸唱法,不符合相关规定。”团支书马上笑脸相迎:“赵老师,你就当个大好人,唱个红脸吧。”“唱红脸?把规定当废纸,这是你这个法学专业的大学生说的话吗?”侯班长马上配合团支书的话给赵干事递烟,赵干事把烟推回去了。“你们两个,一个当兵三年中越反击战的战斗英雄,一个当工人八年车间主任两年,一点纪律性都没有。”侯班长就说:“农村娃上学不容易,求您放王怀礼一马,发发善心吧。”赵干事就来了句:“慈不带兵,真不敢相信你这兵咋当的?”侯班长就来一句:“我们对俘虏都讲人道主义,救死扶伤,救战友也救敌人,王怀礼是咱们自己人,同情心该有吧?”赵干事已经不理他们了,赵干事开始整理材料。侯班长和团支书再唠叨也没用。赵干事头都不抬,只淡淡来一句:“法不讲情也不讲理,法比天大。”
下楼时侯班长突然一愣,告诉团支书:快,你去找系领导,我去找校领导。校办公室在后边的三层小楼,侯班长一阵狂奔。团支书返回政法大楼,也是一阵狂奔。不管他们奔得有多快,都赶不上赵干事的电话。他们一出系办公室,赵干事就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系领导正在系主任办公室开会,赵干事完全以正规公文的格式一句一个按第几号文件第几条规定,而且一字不落重述规定的具体内容,系主任还是问了一下系书记,系书记说能不能灵活一下,赵干事在电话那头听见了系书记的不同意见,赵干事就来了一句:“我们可是法学专业的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相关规定都当儿戏,法规就会成一张废纸。”系领导只好告诉赵干事就按相关规定办吧,放电话时赵干事听见两个系领导说什么小赵商鞅一样把法看得比天还大。办公室里就他一个人,他还是笑了笑,开始给校办打电话了,只告诉校办已经给系领导汇报过了,相关规定点到为止,重点强调法学专业法比天大,校办主任只能被动地是这样是这样,隔着电话都能看出校办主任不耐烦的神情。此时此刻政法系81级二班团支书正在跟系领导交涉,系领导就告诉团支书:“赵干事可以自己处理这件事,规定上写得清清楚楚,赵干事还是很慎重地向系里做了汇报,赵干事认真负责,作为班干部你要配合系上的工作,给王怀礼把有关规定讲清楚讲透,做好他的思想工作。”侯班长直接找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副校长打电话问校办主任,校办主任马上明白两分钟前政法系办公室赵干事打电话的意思了,校办主任就告诉副校长政法系已经处理过了,副校长愣了一下就指示校办主任了解一下详细情况,校办主任就说:政法系赵干事刚刚做了汇报,还专门强调法学专业法比天大。副校长连声说这个赵干事这个赵干事,商鞅再世嘛。副校长就对侯班长说:“你都听见了,我们不能扯下边的后腿,你这个班干部也要配合系上的工作,同学情谊要讲,规章制度也要讲,就这样吧。”
两个班干部都有丰富的社会阅历和工作经验,他们明白都是这个赵干事死咬不放。解铃还须系铃人。两人商量一下,决定暂时先不告诉王怀礼结果,立马召开班干部会。那个年代大专院校不收学费而且还有班费。政法系81级二班的班干部们一致同意班长和团支书的意见:用班费来帮助王怀礼渡过难关。具体程序就是花钱摆平赵干事,班上拿出二十块钱,两瓶茅台酒9块6角,两条金丝猴烟10块,在那个年代算是大礼了。天黑,侯班长带上学习委员,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也是政法系以至全校最令人注目的几朵校花之一,口才极好,气质高雅,很适合公关。还好,赵干事没有把他们拒之门外,给了他们面子。赵干事的妻子在附中教书,端庄贤淑,招呼他们坐下,沏上茶就批作业去了。赵干事微微一笑,一句话就把他们打懵了:“一天之内,赵某人两次被誉为当代商鞅,我太荣幸了,我把话搁这,法不容情也不容理,法比天大,比命大,我把我的命抵上了,我不想多说了,东西带回去吧。”赵干事始终没有瞧校花一眼,只是很轻蔑地扫一下侯班长。侯班长和校花很知趣地退出去了。下楼时校花气得发抖:真是奇耻大辱,什么狗屁商鞅,他想被车裂啊。
老实不客气地讲:他们根本不了解赵干事,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入学刚一个月的新生,包括有工作经验的班长和团支书,大家最先熟悉的老师肯定是班主任,然后是系领导,系领导曾在新生入学大会上讲话,几位名教授讲话,新生们一下子就被镇住了,一下子就感受到中学老师与大学老师的不同,都是在全国甚至国际上有影响的学者,寥寥数语就让人耳目一新。谁也不会注意在名教授和系领导周围窜来窜去的小干事。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都是管具体事务的,新生们很快就会知道他们的厉害。就是好多年以后大家常说的那句:千万不要以为村长不是干部,千万不要忽视小科员小干事。小干事干的可都是皆关民命的大事。此时此刻陆军某师某团某营某连长军龄五年的侦察班长侯咏春和亚洲最大水泥厂耀县水泥厂八年工龄的第四车间主任在渭北大学校园僻静的角落,大口大口地吸烟,两个老江湖都犯了常识性错误,都忽略了赵干事。他们手发抖,抖着抖着就把烟灭了,在砖墙上狠狠地摁好几下,就像在摁一条眼镜蛇。他们什么也没说直接去找班主任。
那个年代,大专院校没有专职班主任,都是青年教师兼任,入学前班主任先看新生档案,挑出有工作经验的大龄新生担任班干部,半学期后大家都熟悉了,再投票选举是否连任,班主任很少与学生接触,具体班务都由学生干部自行处理。美其名曰:学生自己管自己。政法系81级二班班主任是西南政法学院毕业的,不是土著,两个班干部心里清楚最好不要给班主任惹麻烦。两个班干部给班主任汇报详细情况时很快就发现他们的班主任笑的很神秘,班主任甚至告诉他们:“摊上这么一个主,王怀礼同学太不幸了,你好好做王怀礼的工作。”一般情况班主任要亲自介入的呀,班主任就告诉他们:“你们不了解赵干事,等你们了解赵干事了,你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离赵干事给王怀礼下达的离校时间还有四天。侯班长和团支书分头行动,对赵干事进行摸底,已经有点地下党搞情报的意味了,两人各有所长,侯班长侦察兵出身,搜集情报易如反掌,团支书在国营大企业管理过几百号职工,民情士情包括各种隐私都不在话下。两天后俩人互换情报,结果可想而知,两个字:绝望。
侯班长的情报最具杀伤力。班长和团支书都知道陕西人什么都爱“拿人”一下,但都不如赵干事“拿人”拿的那么快,那么准,那么狠。传统“拿人”分硬拿与软拿,对生人就硬拿,对熟人就软拿。赵干事这一代人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虽然没有“打砸抢”,没有拉帮结派,没有造反起家,但他们大串连走遍大江南北大辩论贴大字报,见过世面,胆大心细,完全没有老一辈“拿人”时的谨慎小心,硬拿软拿合二为一,从“文革”后期第一批工农兵学员就开始了,他们“拿人”的对象都是有背景的人。狠狠地一“拿”,人家马上明白你的动机和目的。“拿人”的人俗称“大拿”,原本指东家主子领导一把手,老百姓统统称之为“大拿”,有权有势就是大拿,更通俗的说法:尿尿不捏球就是大拿,势大,就是生殖器大,势的原始含义就是生殖器,势大就是巨大的生殖器,阉割公畜就叫去势。小人物把你拿住,小人物就势大了,哪怕是暂时的,过不了这一关问题就很严重,只好私了,而且要主动,不说破,彼此给对方面子。在我们老家,有背景的人以及他们的子弟为人处世都很谨慎,就怕被人“拿”一下。渭北大学连续六七年都出现这种状况,各方面都有意见。半年前有人栽了,就是赵干事的前任,想解决老婆的调动问题,刚好一名大三男生跟外系一位女生谈恋爱,被盯上了。那个年代只要不太招摇学校也睁只眼闭只眼。这个小干事显然动了心思,自己不出面,暗中盯梢,校保卫处突袭学生宿舍,一对男女也就在宿舍拥抱亲吻,这种事可大可小。小干事及时赶到,有保卫科的人作证,一对男女当场写了检查,然后众人撤走。有白纸黑字的检查,就可以按有关规定给个警告处分。小干事自己的麻烦来了,关于某某同学的处分报告交上去之后没有动静,小干事显然没弄清这个男生更隐秘的家庭背景,只知道其父是市人事局副局长,儿子出事,父亲会出面调解,按潜规则,家人会主动找他这个小干事,大家彼此就开始以暗语谈判,旁观者是听不懂的,一头雾水呀,说的全都是放之四海而皆真的绝妙好词,话语背后暗流涌动。小干事把这一切都预演好了。一周后,校办公室正式通告小干事,调离行政岗位,到图书馆去当搬运工扛书箱去。渭北市管不了渭北大学可省教育厅管着渭北大学,市人事局副局长的战友在省教育厅当副厅长,一个电话就把问题解决了。系主任拍了一下小干事的肩膀:“你胆子够肥的,高压线也敢碰呀。”小干事就成了全校的笑话。“拿人”拿不好就把手腕折了。
一周后赵干事接任。大家都盯着赵干事,大家发现赵干事留校工作四年来还没有“拿过”任何人。江湖规矩,任何人想在社会上立足在单位扎根五年之内不管大事小事必须“拿人”一下,上山为寇都要“投名状”,算是“潜规则”吧。赵干事的时间不多了,参加工作第四个年头了嘛。政法系老生们先紧张起来了,稍有点社会阅历和生活经验的人第一次见到赵干事就暗暗吃惊,这是一个相貌平平的普通人,蓝涤卡裤子,三节头黑皮鞋,白衬衫,方框眼镜,斯斯文文,天稍凉就加一件中山装,一身蓝加黑皮鞋,稍精神一点,还是那么普普通通毫不起眼。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慢,他的一举一动,包括看人的眼神那么迟缓从容,这种慢一下子让他老成持重显出一种老态,跟他的年龄极端不符。说话那种慢条斯理让人着急,听着听着就想打断他说话。也只是个想法而已,他会让你越来越急,他一点也不急。只要跟他接触一次你就永远难以忘怀这种磐石一样的慢,记不住他的形象绝对忘不了他的举止言谈。那些不世俗的应届考入大学的小年青都不把老成持重的赵干事放在眼里,老三届学兄学姐就会反复提醒他们:慢人难缠,慢人都是厉害角色,轻视慢人等于轻视你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任。这些涉世未深的年轻娃把这些忠告不当回事。77级78级79级老三届居多,小屁孩就那么几个。到了80级81级老三届大幅减少,应届生居多,老复习生也不少,老三届就那么两三个了。具体到政法系81级二班,最具社会经验和生活经验的就班长和团支书他们两个。他俩的见识一点也不比77级78级79级的老三届他们差。他俩忽略赵干事是因为赵干事没来过他们班,班干部就没有机会见赵干事,赵干事只在新生入学大会上闪了那么几下,所有的新生都对他没印象。他俩第一次在系办公室见到赵干事时不约而同地心里一惊,那种感觉跟老三届学兄学姐们是一样的,那种慢条斯理足以摧毁所有人的自信和自尊。让人憋屈,慌乱。
后来这些老三届的学兄学姐们告诉侯班长,赵干事更可怕的不是他的慢条斯理,不是他便秘式的语调,都知道他要开始“拿人”,但他竟然不查学生档案,也不到学生中问寒问暖,不进教室更不去学生宿舍。他到底要干什么?所有的人都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自己,每个人都如芒在背。半年后大家松口气,你们这群愣头愣脑的新生入校了,赵干事转移目标了。八一级新生大多都是中学生,有工作经历有生活阅历的寥寥无几,就是这么几个稀有动物,因为刚刚入校也没有觉察到赵干事方框眼镜后面锐利的目光。也就几周时间吧,赵干事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王怀礼这只猎物。
老三届学兄学姐们要告诉你们的是赵干事这一举动彻底改变了“拿人”规则中的“文革”遗风,“拿”捏有权有势有背景的人转向了弱势群体普通老百姓,单位的老领导老教授老教工都没注意,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干事在不声不响地转移时代潮流,大时代小人物很容易成为弄潮儿。1981年10月8日晚上八点半,渭北大学校园东北角树荫下灯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政法系81级二班两个具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和阅历的稀有动物一边大口地吸着9分钱一包的羊群牌香烟,一边自相埋怨,埋怨忏悔得差不多了,侯班长以侦察兵的果断与直觉很快做出结论,什么事都“拿人”一下的传统方式就两种:都要“拿人”一下和都爱“拿人”一下,“要”和“爱”是不一样的,是有区别的,它们的共同点都是为了拿到好处,“要”“拿人”一下得到的好处在阴处在近处刀下见菜,太直白赤裸,只要眼前好处,算是急性病,反而好治;麻烦就麻烦在这个看不见的隐性的着眼于长远利益的“都爱”“拿人”一下,甚至是一种兴趣爱好嗜好一种习惯。到了不要钱不要脸什么都不要也要“拿人”一下。
我总觉得赵干事就是这么一个货,团支书啧啧两声直拍大腿,一口气说了五个就是。
团支书搜集的情报等于雪上加霜。
赵干事1974年作为工农兵学员入渭北大学。上大学前赵干事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他家就在县城旁边。小学在农村上,初中高中在县城上,一下子感觉到了城乡巨大的差异。那个年代农村小学都是破旧的土房子、土坯桌子、凳子自带,黑板就是一块木板墨汁一刷,老师写板书必须把粉笔当毛笔用,轻轻地划,稍用力,粗糙的木板就会磕断粉笔,得挨校长的骂。赵干事上的那个小学没有专用黑板,教室门板的背后用墨汁刷黑,上课闭上门就是黑板,活页黑板,学生不敢迟到也不能迟到,真的迟到了只好站在外边等下课,老师不会让迟到的学生进教室。有什么急事,都在窗户外边喊叫。学生打闹很容易弄坏土坯课桌,家长来替孩子顶罪补修,孩子回家少不了挨一顿暴打。大多农村孩子小学毕业十来岁就不再上学成为小农民,上中学的很少,包括县城周围的农家子弟。赵干事十二岁那年到县城上中学。县城离他们村也就300多米,还不到一里地,出门都能看见县城的大街小巷,这些大街小巷不知逛过多少回了,从懂事那天起就在城里晃荡,俗称街狗。还不如一条狗。狗可以自由出入县城大大小小的单位大院和城镇居民宅子。赵干事他们这些县城郊区的农家子弟只能在县城大街小巷乱窜却不能进其门。也就是说上中学前的赵干事他们这些农村娃对县城并不了解,或一知半解。十二岁这年赵干事很荣幸地走进周原县东街中学初中一年级三班。报到那天,老师跟前那张亮晃晃的办公桌就把他镇住了,橘黄色的油漆木桌,连椅子也是橘黄色的,油漆外边刷了一层清漆,阳光从窗外照过来,立马金光闪闪,金碧辉煌如同宫殿,负责报到的青年教师就在如此漂亮美观的桌凳上办公,学生排长队鱼贯而入,老师问什么学生就答什么,也就是父母叫什么,家庭什么成分,哪个地方的。赵干事一直盯着金光闪闪的桌凳,赵干事就想起大队小学老师们都用石板桌子,石板下边垒着土坯,小学校长用木桌木椅,破旧发黑,据说是村里地主家的浮财,分给了学校。脏兮兮的地主老桌椅跟县城中学普通老师用的办公桌相比真是土得掉渣,地主以及大队小学校长在赵干事眼里黯然失色。终于轮到赵干事,小屁孩不慌不忙,吐字清晰,从容不迫,算起来他已经在县城大街小巷窜了好多年了,他一点也不紧张。进教室时他只是心里一惊,教室里的桌凳跟刚才那个负责报名的老师用的桌凳一模一样,全是橘黄色油漆刷一层清漆,教室更宽敞,窗户更多更大,阳光跟瀑布一样直泻而入,教室比办公室亮堂多了,教室才是真正的金碧辉煌。一种巨大的自豪感在十二岁小男孩心中油然而生。然后是钢铁般的尊严感。从那天起,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腰板就直起来了,目不斜视,步伐从容坚定,就像锤击大地的鼓槌,每一下都铿锵有力。300米外的那个村庄,他真正生存的地方一下子就虚化了,金碧辉煌的东街中学才是他向往的地方。放学回家步行300米,踏上乡村的土地仿佛进入梦幻。正好赶上村子里批斗地主,民兵们押着地主游来游去,他从地主家黑乎乎脏兮兮的家具就联想到地主最风光的时候也比不上城里人的日子。堂兄就是民兵连长,带着一帮小伙子挎着没有子弹的汉阳造七九步枪,领着老朽不堪的地主们跟拎一群狗一样游来游去,他连堂兄都看不起了。农村吃晚饭叫喝汤,胡乱弄得汤水剩饭穷对付,关键是热气腾腾让人舒服。喝完汤,他就去堂兄家,一本正经地对堂兄说:“我有话要对你说。”完全一副大领导发指示的神态和口气,大伯大婶大堂兄二堂兄嫂子们全都愣住了,民兵连长显然是三堂兄,民兵连长堂兄呵呵一笑:“中学生,说吧,有啥情况要向本连长汇报。”中学生一身正气,很严肃很认真地告诉民兵连长:“我不是来给你汇报工作的,我不是红光大队的社员也不是红光大队民兵连基干民兵,我是周原县东关中学初一三班学生。”连长堂兄就收起满脸怪笑,严肃认真地说:“初中生,说吧!”“我提醒你一下,不要再斗那些地主啦。”初中生等着民兵连长追问,初中生做了充分的准备,民兵连长没有追问,民兵连长告诉初中生:“中学生观察得很仔细啊,入学第一天就发现了城乡差别。”初中生就一板一眼的告诉民兵连长:“所以,你们干部的工作重点,不是斗地主是消灭三大差别。”初中生趁着民兵连长发愣,转身走了,走得不紧不慢,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出堂兄家门。嫂子们都笑起来,三嫂,民兵连长的小媳妇奔到丈夫跟前:“哈哈,你要脸不要脸,叫个碎娃日嚼一顿,活该!叫你一天胡骚情!”大伯大婶呵呵一笑,告诉大家:“咱赵家往后就靠这碎怂啦,这碎怂出息大着哩。老三,你不行啦,你媳妇说得对,你好好当你的农民种你的庄家戳你的牛钩子,斗地主呀拼刺刀打靶都是胡骚情,咪咪猫(狗尾巴草)梢轻不打粮咯。”
烦心的事也不少。比如下雨天,城里娃都有雨伞,有漂亮的胶鞋,农村娃都戴草帽,扛不住大雨,半路草帽就软塌下来,全身湿透。更狼狈的是乡村都是土路,距县城不足300米,这300米的泥浆路如同壕堑把城乡彻底隔离了。农村娃的绝招就是拎着布鞋,踏上古老的泥蹄子,其实就是小木凳,扎上绳子,踏高跷一样走到县城大街上,在僻静处换上布鞋,把一对小木凳存放在店铺里,放学后再换上。又比如课外活动尤其是进山挖药进工厂劳动,必须自带干粮,城里娃都有漂亮的水壶,都带面包饼干鸡蛋,农村娃的水壶就是葫芦,讲究一点的就是打吊针用完的瓶子,吃的就更差了,大都是麦面高粱面玉米混杂的饼子或馒头,加几块煮红薯煮洋芋,还有煮胡萝卜,讲究一点的饼子馒头里夹了辣椒粉。不用说,城市娃水壶里都是加了糖的水,条件好的带了汽水。劳动之余,吃饭时,城里娃农村娃会自觉地分开,大家欢笑着互换食品,农村娃互换的都是红薯洋芋胡萝卜,农村女娃还带生萝卜,清脆可口跟水果一样,此时此刻城里娃正为汽水加真正的水果苹果梨子欢呼,农村娃只有胡萝卜。有人发现城里娃开始分享煮鸡蛋和茶叶蛋,那个年代鸡蛋十分珍贵。鸡蛋一出现,大家都静下来了。那个年代,广大农村富裕地区,农民一年吃一次肉,那是过年的时候,一年吃一次鸡蛋,那是端午节的时候,只给老人碎娃吃,十六七岁半大小子就没资格吃鸡蛋了。当鸡蛋出现的时候,大家都静下来了,茶叶蛋小心翼翼地递来递去,茶叶蛋也他妈太耀眼了,跟玛瑙钻石一样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农村同学压根就没见过茶叶蛋。也有人小声叽咕拿饼干蛋糕茶叶蛋汽水去换农村同学的红薯洋芋胡萝卜,女生使劲摇头,女生比男生成熟快,更比男生心细,女生用手指在自己胸口戳了三下,男生马上明白了一个人最重要的自尊心。那一刻,城里娃吃饭吃得很不舒服。好多年后,有个人大代表提议,农村娃不用上大学,上职业学校就可以,大学尤其是985、211这些重点大学的招生范围设定在城市。赵干事上中学那个年代,广大农村,不要说肉和鸡蛋这些高端奢侈品,就是食用油,每家全年也就三四斤,装在一尺多高的瓷壶里,过年待客给老人做寿用那么几滴。平常炒菜都是干炒,加水加盐,一点油水都没有,真正的粗茶淡饭。赵干事上中学那个年代,城里娃跟农村娃只在学校玩,放学离校,不会在一起玩的,生活习惯差异太大了。有个工厂子弟跟他关系好,他俩一起把县领导的子弟打得落花流水,这种战斗友谊让他们成了哥们。有一天周末放学,他跟工人子弟去家里玩,同学要留他吃饭,同学妈妈很喜欢这个农村娃,专门多炒一个菜,同学妈妈炒菜的时候,他才闻到扑鼻的菜香,最刺激他的是油香,十分罕见的过年时才能闻到的油香让他迷醉也让他醒悟。他慌里慌张跟同学告别,人家怎么劝都劝不住。他都不知道怎么走出县城的,走在乡间土路上他才意识到城里人天天在过年过大年。我们可以想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时,他刚刚高中毕业,十六岁的高中生,相当成熟了,他踊跃参加大串联,扒火车、搭汽车、步行到西安、到北京,百万红卫兵接受伟大领袖接见。重返农村,他已经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普通农民了,当时叫回乡知青。有知识有文化有觉悟的新中国新青年。再大的苦他都能吃,他精神得要命,精力旺盛得可怕。
1970年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他拼命争取毫不气馁,1974年终于梦想成真,进入渭北大学政法系。入学不到一个月他就做出一个轰动整个渭北市的重大事件,其实也不是什么事件,完全是个人私事。因为牵涉到市委主要领导,就很快成为全市上下议论的话题。入学一个月里,他只做一件事,通过老乡套老乡,打听市委主要领导子女们的婚姻状况,当然是领导们的女儿喽,当然是那些未婚的女儿喽。渭北市一把手市委书记的三女儿处于未婚状况,在市教育局工作。赵干事那时应该是赵同学。赵同学接到入学通知书那一天就把自己当成吃皇粮的公家人了,就农转非了,就草鞋变皮鞋了。变完手续去学校报到前,他给自己买了一双三节头皮鞋,擦得锃亮,蓝涤卡中山装,白衬衫,一副干部模样。堂兄戏称他为牛皮县长。他就告诉堂兄:还真让你说对了,政法专业就是给国家培养干部的,行政21级,就是副县级,中专行政23级,大专22级,本科21级,我上的是本科。入学那天他就没正眼看班上的女同学,包括城市女同学,大家误以为他专心学习,心无旁骛,对他严肃起敬。没人知道他的秘密行动。他查清市委书记三小姐的情况后,就开始坚持不懈地在市委教育局门口等候人家。具体细节如下,《渭北日报》文教专栏发表几篇评法批儒的文章,其中就有市委书记三女儿的杰作。跟那些火药味很浓的大批判文章不同,书记三女儿讲的全是故事。专栏开了四期,每一期一个孔老二的故事,当时就这么叫孔圣人的。第一个故事讲孔子与学生待人有区别,一般人,就上前问几个好,而且四平八稳端着架子,大人物长官来见,就高举双臂大鸟一样飞奔过去热烈欢迎,这不是势利小人嘛,这不是伪善嘛。故事里并没有直接说孔子势利伪善,读者,广大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读者来信就挑明了。第二个故事,子见南子,南子当时以淫荡艳妇名满天下,孔子给学生上课大讲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南子一招呼,孔子马上屁颠屁颠跑过去,学生子路就责问孔子,孔子百般辩解。第三个就是有名的诛杀少正卯,孔子当上鲁国大司寇七日就杀革新派少正卯,当时鲁国作奸犯科的权贵季氏、阳货,孔子连碰都不敢碰。第四个故事讲孔子与学生子路,子路动不动就问如何种地,孔子就很看不起这个没脑子的学生。这些生动传神的故事大受读者和广大人民群众欢迎,省报以及各地报纸纷纷转载,甚至加有编者按。粉碎四人帮后清理三种人,同栏目一起发表大批判文章的人都受到大小不同的处理,或称为笑柄,这四个故事没有任何个人观点,依然是生动传神的故事,无可挑剔。到了国学兴起,尊孔高潮热火朝天,也对这四个故事无能为力。大家就乱猜市委书记的女儿书香家底呀,家学源远流长呀。其实市委书记工科出身,妻子也学工科,在文科人人自危的年代,工科知识分子大受欢迎,“文革”后期就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之说。市委书记的三女儿其实也是学工科的,西安公路学院汽车制造专业毕业,身体不太好,没有去大企业,分配到教育局坐办公室。业余爱好就是爱看书,尤其是历史书,在女性中也少见。女性都爱文艺书,古今中外爱历史的女性很少。这种爱好加上严谨的汽车专业,写起文章来就很客观,拿事实说话,作者藏得很深,已经接近好多年以后文学界火暴的零度写作了。应该说赵同学是很有眼光的。人民群众的眼光雪亮雪亮,他的眼光雪亮而热烈。
他每天都带着报纸在市教育局门口等候。刚开始肯定是以热心读者的身份往前凑。书记三女儿就微微一笑在报纸上签上大名。不要以为新时期狗屁歌星、影星、舞星们,被粉丝热拥签名。“文革”时的广大群众也很狂热。市委书记三女儿不但文章好,字更好,秀丽优雅,本人又秀外而慧中,接近她绝对是一种美好的享受。革命年代很难得啊。热心读者都在大街上围堵作者,在单位门口守候的人很少,三三两两也就一礼拜。一礼拜后单位门口就剩下赵同学一个人了,也没有报纸可签了,但他还是手持签过名的报纸含情脉脉地在教育局门口等待。姑娘下班出来,也就对他点头微笑,然后骑上那个年代最时尚的飞鸽牌自行车忽悠一闪就消失了。整整一个礼拜,天天如此。第三个礼拜,姑娘觉察到什么,就不着急骑车飞行,就推着自行车到赵同学跟前,问他:“你有事吗?”他憨憨一笑点点头。“什么事?说吧,看我能不能给你帮上忙?”“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市委书记女儿那种惊讶就像遇到了外星人。赵同学可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赵同学严肃认真地反问市委书记的女儿:“我不能喜欢你吗?我没权利没资格喜欢你吗?”市委书记的女儿朝天望了一会,目光移向大地的时候一切全都明白了,她笑眯眯地告诉赵同学:“你有权利也有资格喜欢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我要提醒你的是,不要耽误你的工作不要耽误你的学习更不要耽误你的身体。”说完就飞身上车眨眼消失。赵同学就这么眼巴巴守候着。机关单位可不是乡村,机关单位城里人都很冷漠,革命年代也一样,城乡差别永远不变,城里人机关单位人各顾各,要是在乡村,赵同学这举动很快就会引人注目围观,给他所期待的女孩以巨大压力。赵同学可不想这么死站着,人家不搭理他他就搭理人家。先跟门房老大爷谈论市委女儿。门房大爷警惕性高着呢,“你打听人家姑娘干什么?你她什么人?”“朋友啊。”“人家都不理你,你朋友个屁。”“姑娘不都这样嘛,女人怕缠,我就一直这么缠下去。”赵同学打开报纸让门房大爷看姑娘的签名。大爷哈哈一笑,“签名的多啦,你只是百数号人中的其中之一。”“坚持不懈守候在这里就我一个啊。”大爷吸口冷气,上下打量这个愣小子,有人开始正眼看他,这正是他所需要的。门房大爷告诉他:“人家姑娘有男朋友,都订婚啦,也就是未婚夫,你死了这条心吧。”“哈哈,她未婚,她未婚。”赵同学兴奋得又叫又跳:“只要未婚我就有机会,没有法律作用嘛。”赵同学攥紧拳头,嘿嘿嘿砸空气,像只下蛋的鸡。门房大爷马上就后悔,这张臭嘴一不留神就泄露了市委书记三女儿未婚的消息,你看这狗日的得意成啥了。
这狗日的见好就收,再也不理门房大爷了。站在大门外二十多米的路边树荫下,过来一个教育局的人就上去跟人家交谈市委书记女儿,上了报纸,谁都知道市委书记三女儿的名字。单位同事就问赵同学:“你想干吗?”“我是她朋友,托你向她问个好!”“你自己去问吧。”人家就走了。赵同学锲而不舍,终于有人挖苦他:“你这不是癞蛤蟆吃天鹅肉嘛!”“癞蛤蟆怎么啦?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有远大的革命理想,有豪气冲天的革命干劲,你整天在天鹅跟前待着连点想法都没有,就你这样的人,能努力工作吗?”对方一下子就傻了,哭笑不得,赶紧走人。好多年后当他们老了,看着孙子在手机上互相调侃癞蛤蟆与青蛙的故事,他们就想到1974年秋天渭北市教育局大门口那个赵同学。这些手机段子几十年前已经让赵同学实践了。没错,绝对是赵同学扩散出去的。当时这个段子可一点也不俗气,让人耳目一新眼界大开。传到办公室时市委书记的三女儿就愣住了,大家跟演小品一样上演青蛙与癞蛤蟆的故事。老师问学生青蛙与癞蛤蟆的区别。学生回答:青蛙没有革命理想思想守旧不思进取坐井观天故步自封,最后上了餐桌成了一盘菜,癞蛤蟆志向远大,想吃天鹅肉有远大的革命理想,可上九天摘月,成为月宫里的金蟾,万人敬仰。教育局那些未婚男青年全成了大家嘲笑的坐井观天没有革命理想的青蛙。周末,市委书记三女儿的未婚夫来接未婚妻,大家都叫他有远大理想的癞蛤蟆。未婚夫一头雾水,知道原委后也大笑起来,很乐意大家叫他有理想有抱负的癞蛤蟆。他们很快就看见另一只癞蛤蟆在大门外二十米远的路边树荫下守候着。这只癞蛤蟆不但有理想有抱负还有胆量。赵同学亲眼目睹人家一对小情侣推着飞鸽自行车,手拉手相依而行,赵同学毫不气馁,迎上前去,严肃认真地告诉人家:“就是有一千个人追求你,我也愿意成为一千零一个。”姑娘的未婚夫就告诉赵同学:“锦上添花呀,我要加大力度好好地爱我心爱的姑娘。”未婚夫骑上车子,姑娘小鹿一样往后座上一蹦,双手搂住未婚夫的腰,银光闪闪的飞鸽自行车还真像一只大鸟驮着一对情侣在大街上缓缓而行。让人吃惊的是赵同学毫不气馁也是满脸幸福的样子。
门房大爷得提醒提醒姑娘,“他这么死皮赖脸赖在这里不是个办法。”办公室的大姐们也提醒姑娘:“他一口一个你的朋友,天长日久,众口铄金,你未婚夫对你再好,也会惹出麻烦来。”姑娘开始重视起这件恼人的事情。渭北大学政法系办公室一个小干事找赵同学谈话。赵同学照例滔滔不绝大半天权利呀资格呀革命理想呀远大抱负呀。“打住打住。”小干事让他闭嘴,小干事毫不客气地告诉赵同学:“你以为你农转非,你就是城里人啦?你以为你穿上皮鞋你就随随便便追城里姑娘啦,而且是市委领导的姑娘。气质、修养,你懂不懂?咱就一农家子弟,泥土味几辈子都散不掉,别给我说消灭三大差别,你搞清楚,因为差别存在,要存在几十年几百年,伟大领袖毛主席才提出消灭这个差别。你给我老实点,我现在通知你,再到教育局门口去一次就立马滚蛋,滚回农村去,当老农民去。那时候,你拉着架子车赶着毛驴戴着破草帽捧着烤红薯在教育局门口给市委书记女儿当第一千零一个追求者吧。”小干事说着说着就按耐不住了,就冲到赵同学跟前恶狠狠地说:“你丢的不是你赵家祖宗的人,你把我们渭北大学全体师生的人给丢光了,你这二球二百五。”赵同学只回应小干事一句话:“你在宣扬资产阶级法权,你在拉大三大差别,我等着你开除我,你不开除我你就不是人日下的。”小干事就蒙了,赵同学理直气壮走出办公室。下楼时还撇下这么一句话:“人日下的不会给人这么说话。”
当天下午赵同学就去了市教育局门口,拉住市委书记的女儿,一顿斥责,给人家辩解的机会都不给,说完掉头就走。姑娘回家问父亲,父亲也不知道咋回事,就问秘书,秘书如实相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必要麻烦领导,秘书懒得上报,给渭北大学校办打个电话。校办主任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说,我还真不敢相信我们渭北大学出这么个二球二百五,别说市委书记女儿工农大众的女儿也不能随便骚扰嘛。校办主任立马给政法系办公室打电话,大家首先是万分惊讶,太出人意料了,太出乎正常人的想象了。革命年代大讲新生事物,好像也不奇怪。没人这么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毕竟是故事,故事离现实太他妈遥远了。市委书记毕竟是一方大员,这种不着调的事情最好不了了之。市委书记当机立断,让女儿马上结婚,革命式婚姻,不大操大办,小型聚会,就摆几桌饭,双方家长几个贴心朋友,所谓蜜月也就一个礼拜。简单的婚房红帖子对联都是革命口号。新郎从企业调市工业局坐办公室。市委书记从来不给家人办事不占公家便宜。小夫妻这么快生活在一起因祸得福全依仗赵同学的胡搅蛮缠。单位每人都得到了喜糖。工业局专门来人到渭北大学给赵同学送一包喜糖。赵同学转手送给全班同学,恰好42粒大白兔奶糖,人人有份,大家吃的有滋有味。赵同学边吃边告诉大家:“市委书记的女儿就是有涵养。”全然不理会大家的怪笑。狗日的心理素质这么好。
1974年全国大搞“批林批孔”运动,接着就是“评法批儒”。一部中国历史就是儒家的复辟与法家反复辟的历史,就是儒家厚古薄今和法家厚今薄古的历史。1974年中国的政治形势相当严峻,右派势力企图东山再起,否定“文革”成果,打压新生事物。革命青年决不能坐以待毙。赵同学日记中记下了这庄严的一幕,还很悲壮地写下这么一句:个人情感包括婚姻就是政治的反映,就是天下大势的投影。赵同学郑重其事地告诉全班同学:你们不要看我的笑话,市委书记的女儿涵养是有限的,最正确的做法应该给我发请柬,去不去是我的事,发不发请柬可是她的事,相当重要的事。大家就逗他:“你又不是人家亲戚,据说婚礼是很简单的革命化婚礼,双方家长小聚会,你闯进去也没位子呀。”更可气的是有人揭他伤疤:“你可以跟乡村小学生一样自带小板凳去呀,碗筷不用带,酒水饭菜也不用带。”当下晚上赵同学日记只写一句话:坚决反对资产阶级法权。赵同学是有心人,专门找出1958年夏天的《人民日报》,在资料室翻了整整一个礼拜,老师课堂上淡淡提了几句春桥同志好多年前就提出过要破除资产阶级法权思想。课间休息时赵同学就向老师请教哪里可以找到这篇文章,老师就告诉他1958年夏天的《人民日报》,毛主席还专门写了编者按,很重要的一篇文献。老师开始上课,重点讲中国的法律源自春秋战国的法家,法家的刑名之学。赵同学一下子茅塞顿开。1974年到处都是法家的著作,杨荣国的、冯天瑜的、冯友兰的著作也很多。张春桥发表在1958年夏天《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那篇有名的文章《破除资产阶级的法权思想》,那个年代没有复印机,赵同学抄了下来,包括伟大领袖的编者按。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周后,全市召开“评法批儒”座谈会,系上专门点要赵同学发言,新任的办公室干事悄悄告诉他:“市委书记专门给你们学校打招呼,说你是个有抱负有理想的好青年。”新干事拍拍他肩膀,竖一下大拇指,他发现要按耐住内心深处的火山般的激动相当困难,他还是以坚强的革命意志控制住了情绪,面对墙壁哽泣半天,肩膀不再耸动。我们可以想象座谈会上他的发言有多么精彩,从井冈山最早开始的军民平等、官员平等、上下平等,到供给制,建国后虽然实行了薪金制,但广大干部群众还是喜欢这种平等的生活制度。儒家的礼实际就是把人分等级,资产阶级法权的核心也是等级制度。中国历史上只有法家是反等级、讲平等革新,具有革命思想。赵同学的发言让人耳目一新刮目相看。发言稿被《渭北日报》记者当场拿走,第二天全文发表,渭北市人民广播电台连续一周全文播送。
私下赵同学就告诉大家:“商鞅变法就是从咱们这里开始的,也是历史上唯一成功的变法,有群众有基础有土壤。”大家还在愣着,赵同学就告诉大家:“变法成功的土壤就是不管什么事情都爱、都要‘拿人’一下,下手要快准狠。”赵同学右手在空中一劈,跟一柄利剑一样,空气立马散成两瓣,筛抖不停。大家全都噢——眨巴眨巴眼睛诱导赵同学继续继续。赵同学就讲他伟大的父亲,他七岁那年在县城公共厕所里上演的“拿人”的一幕。父子两个各占一个茅坑,大泄之后正要起身,进来一个公家人,父亲又蹲下去了,公家人看见有人起身才奔过来的,人家又蹲下去了,没有排泄呀,彼此瞪眼睛。父亲的眼神扫儿子一眼,儿子马上明白父亲的意思积极配合。水火之事,成功于顷刻间,其他人都是跟这个公家人一起鱼贯而入,一字排开,父子俩已经蹲了半天了呀。唯一没有抢到空位的公家人只好屈尊给农民父亲一叠公家人才用的干净的卫生纸,农民父亲手里攥着破报纸,农民解手在野地就用土疙瘩,农民嘲笑城里人用纸擦屁股擦出了痔疮,土疙瘩简直就是天然中药。棉花一样柔软的卫生纸都是有身份的干部们用的。农民进城都带着破报纸以备急用。公家人火急火燎只好降低身段塞给农民一叠卫生纸,农民父亲马上给儿子一半,父子俩很享受地擦了屁股,腾出位置,公家人快要崩溃了,汗都下来了,没蹲稳就一阵山呼海啸。农民父亲跟儿子牛逼哄哄走出厕所。儿子问父亲公家人用这么好的纸擦屁股,才浪费。父亲就告诉儿子就想想他们吃得有多么好。儿子就问他们吃的啥?父亲就看着儿子看好半天:“娃,你慢慢想。”儿子问了三遍父亲都是这话。儿子一下子就明白了父亲在“拿他”。儿子就不吭声了。儿子的目光开始拉长了,开始拐弯了。七岁那年,儿子刚上小学,上的是乡村小学。儿子再次踏进大队小学时,儿子第一次发现待了一个多月的学校这么破旧。儿子就开始遥望县城里的学校。儿子再次进城时专门到县城学校去看,不用门卫拦他,他自己把自己拦在大门外,他的目光只看见大门漂亮的牌子,漂亮的宋体毛笔字写下的城关小学,他就转身离开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自己把自己拿住了。十二岁那年他考入县城上初中,在商店亲眼目睹女售货员是怎么拿捏外地顾客的,外地顾客口音有点杂,女售货员不停摇头,连说听不懂。顾客一字一顿说了七八遍,女售货员还是说听不懂,顾客急中生智来了一句:“我日你妈,我日你妈,我日你妈。”女售货员大叫:“你怎么骂人?”顾客哈哈大笑:“你不是听不懂吗?买东西听不懂日你妈你一下子就懂了,老子不买了,你妈老子也不想日了。”顾客扬长而去,老售货员就责备这个刚入行的女售货员:“你拿人拿过了,得掌握分寸。”大街上就更有趣了,十字路口,交通要道,急着赶路的人让闲人堵住,大老远人家会看见你急吼吼的样子,近到眼前时只需侧一下身子,斜一下腿脚,伸一下胳膊,撅一下屁股,太极拳几番就能耗去你几秒钟甚至几分钟的时间。十二岁那年,他甚至发现父亲如何拿捏母亲、拿捏大伯、大婶、二爸、三爸、四爸、舅舅、姨夫、姑父,反过来大伯、二爸们、姑父们、舅舅们,又如何巧妙地拿捏父亲一下,父亲要难受十天半月。至于街坊邻里,整个村庄之间的拿捏更是惊心动魄。赵家父子无疑是拿人高手。大家再也不用嘲讽和讥笑的眼光看赵同学了。理论联系实际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什么都爱拿人一下,这种风气和习惯由来已久,谁也不会把它跟商鞅变法跟法家联系起来,赵同学真让人大开眼界。1974年冬天,工农兵学员赵同学已经把春桥同志的反资产阶级法权理论与传统的法家思想与日常生活中的“拿人”潜规则高度结合,融会贯通,不但医治了失恋给他带来的心灵创伤,而且化悲痛为力量,再接再厉写出了《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首要任务——学习哥达纲领批判》的一点体会,发表在西安一家大学学报社科版上。
1981年10月7日下午5点到9点,渭北大学政法系81级2班的侯班长和团支部书记脑子里不断回放赵干事的人生经历,尤其是1974年秋天到冬天的精彩表演,可以肯定的是王怀礼这次是在劫难逃。他们低头抽烟,再使劲摁烟头,他们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措手不及,手足无措,毫无还手之力。他们明白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抚王怀礼千万不要让王怀礼出事。他们就这样黯然地穿行在黑暗中。
他们终于走到路灯下,他们又提到了赵干事。临毕业那年,赵同学旧病复发,盯上了校长的女儿,大家看赵同学笑话。校长女儿可没有市委书记的涵养,也许早就知道赵同学跟市委书记女儿之间的纠缠,校长女儿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第一次较量就把赵同学当场打晕了,实话实说,赵同学标准的西北大汉,高大挺拔,就像高原上的松柏,校长女儿竟然以三寸丁枯皮武大郎来形容赵同学:“你这三寸丁枯树皮武大郎,心这么黑,陷害我当潘金莲呀,你别瞪眼睛,高高大大的臭皮囊也捂不住你武大郎的下三滥心理,你的内心十二万分地矮小猥琐,说你武大郎真是抬举你了。”时间肯定是1975年秋天,全国人民在批《水浒》批宋江的投降主义、修正主义。“文革”后期,社会相当稳定了,批林批孔评法批儒等于变相给全国人民普及了一次传统文化,反面的儒家正面的法家,其著作一版再版,加上1975年秋天的批《水浒》,传统文化古典文学经史子集都全了,给两年以后邓小平出山,恢复高考奠定了基础。说实话,当年熬夜读儒法经典读《水浒》乘胜追击连读毛宗岗注《三国演义》,胭脂斋评《红楼梦》,还有《西游记》《聊斋志异》《儒林外史》,差点要读当时高干们才有的大字本《金瓶梅》了。赵同学往她跟前一蹭,也就二十米的距离,她慢悠悠走过去十几秒的时间就把这个再出商鞅看透了,立马就扯上了热火朝天的《水浒传》,108将连门都没有,就拿中国男人的软肋武大郎来应对。赵同学刚说出校长女儿的名字,就劈头盖脸迎来一阵杀伤力极大的炮火轰击,赵同学一下子就懵了。校长女儿已经走远了。校长女儿就在渭北大学斜对面的渭北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不用骑自行车,步行一百多米。校长女儿没想到赵同学心理素质这么好,第二天老时间老地方又出现了,校长女儿又是一阵三寸丁枯皮武大郎。赵同学这回没懵,脑子十分冷静:“我有权利追求我喜欢的姑娘,你不能这么侮辱我。”“法学专业白学了嘛,《商君书》里辱民这一条就是为你准备的,要恨你恨你的老祖先商鞅去。”第三天,校长女儿骑自行车从家门口飞驰而出,根本不给赵同学机会。赵同学就每天在路边等待这么残酷的姑娘从他身边一闪而过。赵同学坚持不懈,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天天如此,风雨无阻,那种痴呆的样子再次成为全校的笑料。大家就劝他放弃吧,何必呢?老乡私下都骂他大傻瓜,你傻到什么时候是个够。赵同学就一句话:“你们就没发现她没男朋友。”赵同学就这么安慰自己,决不放弃。1976年冬天粉碎四人帮,1977年冬天恢复高考。这一年74级工农兵学员毕业,赵同学留校从事行政工作,据说校长专门给政法系打了个招呼。赵同学苦恋女儿这么久,渭北市人人皆知,校长这一壮举赢得了为人厚道的美名。全班只有三个学员留校工作,其他同学哪来回哪去,大家才意识到赵同学一点也不傻,说他傻的人暗中抽自己嘴巴。校长女儿1978年考上中科院研究生。1978年留校一年的赵同学终于找到了媳妇。女的是刚分到渭北大学附中的教师,女教师感情受挫,相恋五年的男朋友考上研究生去了上海,跟导师的女儿走到一起,抛弃了相恋五年的女朋友,女朋友伤心欲绝,离开亲人离开省城西安,自愿到渭北市工作,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二十七八岁了,经人介绍与赵同学相识。介绍人在介绍赵同学可笑的求婚经历时女教师顿生敬意。第一次见面,赵同学就痛说革命家史,两次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被赵同学演义成两次失恋。更重要的是赵同学一丝不苟的举止,不苟言笑,目不斜视,目光坚定,稳重可靠可信。见面三次后,女教师就带赵同学去西安见父母,父母也觉得这个小伙子靠谱,小姨子小舅子吃饭时开未来姐夫玩笑,预备姐夫全都上当,他就不会开玩笑,全家人为之一愣,一个没有幽默感没有一点点情趣的人跟女儿过一辈子,太可怕了,气氛就紧张起来。只有受过伤害的女教师两眼放光,兴奋异常,那神情告诉家人这正是我需要的。回渭北市的车上,一对狗男女相视而笑,紧紧相依,手握在一起,全身血液潮期潮落,波涛滚滚,涛声就一个节奏,刚好!刚好!两个失恋的人,一个虚拟了失恋和一个真正经历了的失恋,虚实相间,一开一合,形成巨大的心理空间和艺术张力。两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农村青年首要目标农转非,接下来就要在城里落脚,再下来就是娶城里媳妇。赵同学全都办到了,娶的还是一个西安姑娘,还是个知音。
1981年10月7日晚上,已经快十点了,侯班长和团支书做出决定,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团支书阳奉阴违应付赵干事,侯班长动员全班同学联名上书给系上给学校请求放王怀礼一马,保留学籍休学治病。
侯班长分别给系领导和校领导递交了政法系81级2班全体同学签名的申诉书。两天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第二天下午,也就是赵干事通知王怀礼办理退学手续的最后一天,赵干事从早晨忙到下午,五点左右到309宿舍。309的男生全都眼巴巴看着赵干事,王怀礼的眼睛全是期待和哀求,眼睛忽明忽暗,生命之火危如累卵,稍有风吹草动立刻毁灭坠入万丈深渊。赵干事一如既往,步伐坚定而缓慢,赵干事身后涌上来外系的男生,整个场面静悄悄,只有赵干事咯吱咯吱的皮鞋声。赵干事直视309男生们可怜巴巴的目光,直视王怀礼眼里忽明忽暗的期待与哀求,赵干事敢于直面一切残酷的现实和人生,赵干事声音很小分量很重,赵干事告诉王怀礼:“不要心存侥幸,我最后一次通知你,明天上午八点来系办公室办退学手续,十二点前离校。”王怀礼的眼睛全都暗下去了,整个面孔整个人都暗下去了,已经熄灭的王怀礼声音很小像蚊子叫:“赵老师,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休学一年,我治好病,我一定能治好病。”王怀礼抓住赵老师的手就像抓救命的稻草,赵老师的手不是稻草,赵老师的手也没拒绝王怀礼,拒绝王怀礼的是赵老师的那张嘴,那张嘴告诉王怀礼:“这是规定,规定就得遵守,是规定让你退学,不是我赵某人让你退学。”赵老师轻轻地卸下王怀礼的手,转身离开。
至于王怀礼后来怎么样,当然有后来的,不然也不会有兴致给我讲这么多曲折。
我问他,后来怎么样?
王怀礼说,后来,后来不是写进你的长篇小说?一下讲完你还写个蛋啊!说话的时候,王怀礼正大汗漓淋吃一碗歧山油泼臊子面。我想他吃着这碗面,会不会想起他妈?还没等我想明白,他拣起一瓣蒜扔进嘴里大嚼,呼呼地说:日他先人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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