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通化葡萄酒厂的“大酒窖”时,天色已经明显地暗淡下来。一年中的第一个月份,对于东北来说,还没有彻底摆脱冬天的统治,山脉、河流以及草木仍沉睡在厚厚的冰雪之下,只有道路和城市在冰雪的缝隙中醒着。查一查旧历中的节气,则刚刚临近“大寒”,看样子,春天的脚步还很遥远。
夕阳从“大酒窖”的后边照射过来,给这个奇特的建筑罩上了一圈神秘的光晕。在夕阳的映衬之下,酒窖正面的白墙像一张在严寒里冻得微红的脸,墙面上那些绿萝的枯藤则像一道道皱纹,给这面本无表情的墙面平添了一种近似于“地老天荒”的苍茫。苍茫里,酒窖的门由于有人刚刚进入,显现着半开的状态,一派欲言又止的样子,而“世界第一大地下贮酒窖”几个黑色的宋体字,虽然清晰且又庄严,但还是流露出了如梦的神情。
在酒窖的门前,突然有一丝犹豫的意念,如向晚的微风,在我的头脑中一旋而过。我不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巨大而又幽深的存在,是否应该唐突进入,一旦进入又将遭遇什么或感知到什么。与此同时,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前边人的引导,毫不犹豫地踏入黑暗。其实,也并不能叫做黑暗,只是灯火昏黄,给人一种身临另一个世界的感觉。一排排巨大的橡木桶像一个个巨人或一块块巨大的石头,在甬道两旁均匀排列,队列一直延伸至望不到底的黑暗深处。仰头看看那些直径达3米之多的大家伙,真担心他们会随时倾倒或无缘无故地运动起来。果真倾倒,非得把行走在其间的人挤压进一个小小的缝隙不可。但幽暗的空间里却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酒香,那是能给人带来深深慰藉的生命的气息,让人想起阳光、花朵和微笑。
我伸手用力拍了拍身边的一个橡木桶,本以为会有一些空洞的回声,结果却如拍打了某一扇石门,能量和声音俱被瞬间吸收并囚于木桶之内。这时,一个工作人员马上赶过来小声制止我,说这些装满了酒浆的木桶是不能惊扰的:“一拍,就把它们拍醒了!”看她说话的神情和态度,似乎橡木桶里睡着的并不是酒,而是“人儿”“魂儿”或“精灵”什么的。于是我只好像童话故事里的探险者一样,怀着有一点儿紧张又有一点兴奋的心情,屏住呼吸,沿着甬道继续前行。路渐远,行渐深,浓郁的醇香之中,只觉身心轻盈,飘飘然。渐渐地,已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忽见得一橡木桶上有白色的标签,一应文字和数据皆分栏罗列,细看时,似乎有如下字样:TONGHUA,公酿一号,1998,679-8……不知何意。接着往下看,却有:TONGHUA,双红,2004,69……以及TONGHUA,北冰红,2012,68-9……。待询问随行人员那些文字是什么意思时,对方淡淡一笑,说无非是那些葡萄原酒的品名、产地、年份和编号罢了。语气含糊不明,似真诚又似搪塞。此情此景,却让我突然想起了《红楼梦》里《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一回。想当初,警幻仙子对误入太虚幻境的贾宝玉就是这种态度吧?她对满怀好奇又心智懵懂的贾宝玉就是这么说的:“此中各司存的是普天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乃凡眼俗躯,未便先知的。”越是这样,就越吊起了人的胃口,引发出更加强烈的好奇心。我和书里的贾宝玉固然不可类比,而陪同的人也绝不是警幻仙子,但面对眼前这些我本来并不熟悉,确切地说,既神秘陌生的事物,却难免要浮想联翩。物守物界,灵依灵维,谁知道这沉睡在橡木桶里的液体是不是另一个维度里的另一种精灵?如果是,那么这大酒窖则不是记录她们身世、名字和命运的簿册档案,而是她们又一世的栖息或集聚之所。
据红学家们考证,通化地区所在的长白山系,正是《红楼梦》所提到的“大荒山”,古时,称“不咸山”。山中多奇花异果和各种形态、禀赋俱皆珍稀的树木,特别是柳河罗通山至集安鸡腰岭一带山间,盛产举世罕见的野生山葡萄。往往,山葡萄树的幼苗与身边的小橡树纠缠在一起,同生同长,橡树长多高葡萄藤伸展多长。所以,其树靠着大乔木的有力支撑生长得枝繁叶茂、伞盖蔽日。有年深月久者,藤粗如臂,单树可结果300余斤。这一带山中的葡萄向以果粒饱满、结实,皮厚、籽坚而著称。观其色则深紫如黑,品其味则异香盈口,缭绕不绝。因为葡萄树身量巨大,藤蔓柔软,有时就会让其所依附的大树难承其累,终于在漫长的岁月中老去。一朝轰然扑到,这棵葡萄树也会陪那棵倒下的树一起“死”去。虽枝枯叶萎但根心不灭,一冬又一春之后,就在它们共同倒下的地方,又会有一棵小树生出来,又会有一个小小的山葡萄缠绕上去,同生共长。那已经是他们的又一世情缘。所以,当你在长白山区看到哪怕一棵拇指粗的野生山葡萄,实际上它都不见得年轻,说不准经过几世几劫的轮回才成为如今的样子。
1938年,一个叫木下溪司的日本人带人进入封禁长达200多年的通化山区,发现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野生山葡萄,这偌大的天然野葡萄园,如果不是上天的美意,谁能有如此恢弘的手笔和不可企及的作为?一伙日本人望着这一时难以准确评估的资源宝库,兴奋无比,一时雄心勃发,当时就在头脑里把正在筹划的葡萄酒厂定位成亚洲第一、甚至世界第一大以野生山葡萄为原料的葡萄酒厂。恰巧1939年那年,长白山区的野生山葡萄又迎来了百年不遇的大收之年,葡萄多得收不过来,产出的葡萄汁贮不过来。于是,日本人又“胃口”大开,投资“大大地”加;工厂“大大地”建;酒窖“大大地”修。自此,一个以野生山葡萄为原料的葡萄酒厂就在山城通化正式开始运转,历80年而不倒。其间,虽然葡萄酒厂经历过无数个兴衰、起伏的波折与轮回,且一度几十次更张、易主,但到底还是历尽劫难而终获重生。
80年间,通化葡萄酒厂一直保持着它的“野生”特色。在最初的一些年里,大酒窖的橡木桶里贮存的都是野生山葡萄原汁,山葡萄最大的收购量达到3200吨。尽管后来为了进一步提高产量和品质,先后出现了以野生山葡萄为母本而培育出的“28号”“双优”“双红”“公酿一号”“北冰红”等一系列人工种植的山葡萄品种,但来自山间森林里的野生葡萄汁一直是这个大酒窖里的保留“曲目”。懂得自然奥秘的资深酿酒专家们心里最清楚,那些野生葡萄所具有的神秘、野性的异禀是任何人工驯化的葡萄品种都无法拥有的,这就像超凡脱俗的仙子之于红尘里的家居女子一样,不可同日而语。她们的存在就是对人类心性和智慧的挑战,谁能够悟透、读懂并征服她们,博得“芳心”,谁就可以通过一种液体或气体、一种口感或嗅觉,抵达一个不可言喻的妙境。
从大酒窖的主甬道一直向里走,快到尽头的时候左转,便进入一条更加低矮、幽暗的甬道,甬道两旁的橡木桶也比先前看到的小了很多,颜色也暗很多。箍着橡木桶的铁箍尽管已经涂过油漆,却又从里边明显地透出了一些锈迹。我走到了一个木桶前仔细看了上边的标签,但发黄的纸片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野***”和“19**”几组斑驳的字迹勉强能够辨认,其余的信息已经全部隐藏至那个发黄的纸片后面。有知情人说,这个酒窖的橡木桶里至今还存有部分几十年前的野生葡萄原酒。那么,这些陈旧的橡木桶里盛放的想必就是那些来自岁月深处的珍藏啦!但当我就这个问题询问在场的工作人员时,得到的却是矢口否认。
我很想拍打一下那些颜色幽深的橡木桶,借以判断一下木桶里边的虚实。但我高高举起的手,却在接近木桶时由拍打变成了抚摸。我的手指在那些橡木的表面慢慢滑动,依然能够通过那些清晰、细腻的纹理,断定它们的坚固与瓷实。几十年的光阴过去,它们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苍老不堪。万物有灵。《红楼梦》里那块不成器的弃石都可以念及“木石前盟”,像橡木和葡萄这样饱吸过天精地髓的通灵见性之物,果然就无心、无情也无前缘吗?想来,它们大概就是山水间两缕灵秀、钟情之气所化吧?一结,就是几生几世的奇缘啊!上一世已然休戚与共相互陪伴,这一世仍旧要不离不弃彼此滋润。如果没有葡萄酒的润泽,空空的橡木桶怕早就在岁月的摧残下成为一堆分崩离析的朽木;如果没有橡木对葡萄酒的滋养早也成为一泓败坏的污水,哪里还会有摄人心魄的芳香?
这种意味,倒有一些像人世间一段生死不渝的爱情,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绝唱”。不同的是,人间的爱情故事往往凭借着语言和文字,传播于世,影响人,感动人;而这些已经幻化为深红色液体的芳魂,却终有一日要以精灵的方式,进入人的血液和意念,令饮者微醺或沉醉,进而忘情。我就这样想象着、恍惚着,从酒窖的深处走了出来。人不停地前行,木桶却不停地后退,走着走着便感觉那一排排的大橡木桶似乎就不再是装酒的容器,而像一列列正在穿越时光隧道的列车,满载着一些我们看不清面容、查不清身世的奇怪乘客。此时,它们也许正在沉睡。可是,后来,它们到底要在哪一个时刻、哪一个站台上,由谁来轻轻唤醒呢?
转过大酒窖底部的甬道时,我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不顾一切地抬起手用力地拍打了几下那个橡木桶,然后将耳朵紧贴桶壁聆听——
桶内顿时响声大作,如有万人喧嚣,如有万雷炸响,如有万匹野马一边长嘶,一边四蹄旋飞,踏起滚滚烟尘,从山岗上飞奔而下……不可名状的“大音”轰鸣,轰鸣如本无声息的沉寂,亘古的沉寂……
穿过静如墓园的漫长沉寂之后,夜晚扑面而来。寒冷而又温暖的夜。沉闷而又斑驳的夜。黑暗与光明分别圈定了属于自己的领地。华灯初上,照亮了街道也照亮了一处处专门生产梦幻的人间居所。我终于再一次看到了那些深红色的液体从瓶中汩汩倾入杯中——
这是它们的第三世。
隔着高脚杯透明的玻璃幕帷,我仿佛看到了精灵们的圆舞。妙曼的乐曲无声地响起,流光溢彩,繁花漫天,如雪,如琪,如彩色的雾。此时,每一张围定圆桌而坐的面孔都洋溢着微笑,梦幻般,如中了甜蜜的蛊惑。而这高雅、迷人的甜,据说正是通化葡萄酒产区最独特的要素,有对此地、此酒探究多年的专家透露,那些甜不仅仅是来自山区的阳光和雨露,它原来还有更加隐秘的出处——那酒体中的甜,原来竟出自长白山岩体中亿万年的苦、几百年腐叶沉积所孕育的复杂与丰厚以及从鸭绿江河谷溢出的雾气里水的气息。还有,我猜想就应该是那些人类永远也无法考证的植物内心的爱恨及恩怨。
400多年以前,英国的喜剧家莎士比亚在他的《仲夏夜之梦》里提到一种从植物的汁液里提取的“魔汁”,专事爱情。趁某人熟睡将“魔汁”滴到那人的眼皮上,那人醒后睁眼见到的第一个生命,哪怕是一头其蠢无比的驴,都会倾情爱恋。于是,我时常担心,这个地区的甜酒会拥有“魔汁”的功效,所以不敢将其涂在自己或别人的眼皮上。每每品饮,仅仅是一些从容不迫的慢斟浅酌;仅仅是一些和风细雨的交谈和致意,便也会有莫名的甜蜜、幸福之感,以细雨滋润泥土,以春风吹开花朵的方式,将我的身心浸染。
再来一杯吧!我不愿意让这样的感觉黯然中断或消散。
渐渐地,我发现,我已经不再是我,不知不觉间,我已被一种来自植物中的魂魄所“附”。开始忘记了世界和生命的不够完美,像一棵植物感激阳光一样,感激每一缕迎面而来的温馨,感激我所拥有的生活或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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