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长,您辛苦了。”
“什么私(师)长公长的,八辈子的事了。”他把手提包往我怀里一塞,“记住,往后叫我老于。”
我们的小车开动之后,他问我:“你是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的,咹?”
“老邵打电话告诉我的呀!”
“叫她别声张,真是!怕我不认得路?怕我走不到?兴师动众!”
“有三十多里地呢,老……”我把“于”字随同口水咽回肚里去,接着说,“老首长您何苦呢。”
“我这手掌(首长)是老了。”他伸出巴掌在我面前摆了摆,“可我的脚掌,咹,这几步路,不在乎!”
我忍住了笑。我刚参军时在他身边当过两年公务员,熟知他的脾气,他这个人哪,严肃起来凶悍得很,比如前年搞分列式,他亲自叫了一回口令,站在队列前一声吼,那虎气,叫得方队里一千人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不顺心的时候,会挖苦人,酸的辣的一齐来。当然,我明白,他现在不是冲我来的。他老伴老邵打电话时对我说:“那老不死的,我劝他到营区里走走,他说他出去不得,出门看见了什么不顺眼的事总忍不住要多嘴,要多嘴又怕人家说闲话。整天闷在家像老虎关在笼子里,动不动朝我撒气。我说小江啊,从他离休之后,我这日子比他还难打发。小江啊,你不是说你们那里能打猎么?我赶他去,谢天谢地,他答应了。”老邵声明,“他是到你们香花山玩玩,不要惊动团里其他首长,你陪他玩几天好了。”
虽说如此,我作为一个参谋不能擅自行动,此事岂有不向团首长报告之理。全团在家的首长是同时到招待所来见老师长的,以示无亲疏厚薄之别。
寒暄一阵之后,于师长开门见山提出要求了,借那支双筒猎枪用一用,仅此而已,别无他求。
“好哇!”团长高兴地说,“以前我们请你去打猎,您偏不去,这回您自己提出来,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江参谋,你明天就陪老首长去。”
我点头应了两声“是,是。”
于师长三言两语把团首长们打发走了,之后,我对他谈起眼下在这山区,弄木料的行情路数。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待我讲完了,他眯着眼睛,仰着头说:“你不必给我念这本经,一块木头疙瘩我都不要。”
我曾给老邵打电话,谈起过想帮他们弄点打家具的木料,想他这次来可能是为了这个。弄点木料,我们这儿还算方便,军车拉木料出山,地方的林业哨卡不敢管。以前,常有首长在临离退时来演这出“告别节目”。但看来师长还和过去一样,对这类“告别节目”不屑一顾。要不是凭着我给他做了一年多警卫员的这层关系,别人哪敢对他说这个。
我一时猜不透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了,便东拉西扯聊起了团里的事。没料想,他非常厌烦地打断了我的话:
“你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对你们团里的事,我决不插嘴。”
我一时找不到话说了,沉默了一会,双方都感到有点不自在。
“你吃过涮羊肉吗?咹?”他忽然提起这么个话题,接着便滔滔不绝地对我谈起涮羊肉的烹调、品味经来,呃!我想起老邵电话说打猎和他刚才借猎枪的事,心想,这老头子果然乌纱帽一挂,生活趣味就转移了么?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心话题,我兴奋地介绍说:“我们香花山位于两省交界的山区,七连驻地有几座呈喀斯特地貌的山,战士们叫它风景山。这个连曾养过一小群山羊。一天,那放羊的战士不留神,山羊们都爬到悬崖峭壁的顶上去了,无法赶它们下来,只得遂其自便。那羊群也不跑远,就在这几座山上转悠,自由地生息繁衍,成为半野生动物。逢年过节,战士们就去逮,逮不住用猎枪打。后来,不知怎么形成了个通例,凡上级来本团检查指导工作的领导,只要有兴趣,都可去狩猎玩玩。如果在狩猎时碰到野兔、黄鼬、狐狸之类,那当然更带劲了。以前,师长对这狩猎的态度既不冷也不热的,“上级机关的同志嘛,来一趟不容易,这大山沟也没什么好玩好逛的,打一回猎,就当宰一头羊,咹,招待一下也是应该的嘛。”但他自己从不沾手。
“那您这次来,”当他念完羊肉经的时候,我试探着说,“就为打一头羊?”
“你这小鬼,”他点着我的鼻子说,“不打一头打几头?你们团有规定,每人每次只准打一头,你想让我违例呀!咹……”晚上有电影,吃了晚饭后,离放映还有一个多钟头的时间,我陪于师长溜达溜达。
我们的营房坐落在苍松碧翠的山凹中,经过十来年的修建,倒也弄得有鼻子有眼。团里的副业生产抓得不错,眼下,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晚风送来一阵阵扑鼻的花香。我已经交代招待所,给老师长准备一些菜籽油、花生什么的。有不少干部战士在这公路上来往,有认得的毕恭毕敬地给老师长敬礼打招呼。
“师长,”我说,“您离休了,到这里来长住吧,瞧这环境多好。”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地。没职没权,招人讨嫌,干吗在你们这里瞎掺和……”
我和师长缓缓地走着,一个战士迎面而来,师长突然停了脚步。
“站住!”师长对那战士叫道,“你那挎包……”
那战士有点失措。我这才注意到,他违犯了着装规定,风纪扣没扣好,军用挎包随随便便在右肩吊着。我以为师长又要像以往那样,立即查问这战士是哪个连队的,可他忽然又把手一挥:“走吧,走吧。”
我们走到办公楼前,一阵风吹来,地上的树叶纸屑被卷起来打着旋子。师长随脚步踢了一下路上的瓜果皮,低声说了句:
“不像话,这地……吭吭,吭吭。”
我瞥了一眼师长的脸,像顷刻阴暗了的天,很不好看。要是在任上,他看见这脏劲,肯定要骂人,如今他发了誓,不谋其政,可又到底憋不住,硬憋着又难受。我不知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刚才碰到那军风纪不整的战士,他把话咽回去了,现在又用咳嗽来掩饰。人哪,真是秉性难改!
“唉,路上感冒了。”他脸红红的,含糊其词地说。说完又长长地“唔”了一声。
我们到电影场的时候,部队都到齐了。我领师长在电影机前坐定之后,告诉电影组开映,可放映员说,影片还没到。电影场上,战士们在叽叽喳喳说话,从队列里进进出出。师长不断变换着坐的姿势。我知道他这是为什么。以前,师长每遇到这样的场面,他肯定会站起来吆喝:“部队拉拉歌嘛,咹!”可他现在,不谋其政,却如坐针毡。
于是,我不得不拿起电影扩音机上的话筒,越俎代庖,做起文化干事和值班参谋的事来。“全场注意啦!现在开始组织唱歌。六连!六连带头唱。”
六连的一个干部马上站起来,起了个音,全连引吭高歌:“我爱领章红,日夜放光辉。
我爱军装绿,染得山河翠……”
瞧,师长这会儿坐得多舒坦,侧耳聆听着部队那雄壮浑厚的歌声。用鞋尖敲着地,伴着歌声打拍子。我会心地笑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我就随同于师长去风景山。我背上猎枪、水壶,带了些饼干,同时还带了望远镜、地图、指北针。这倒不是怕迷路,一个老军人喜欢这些,到时候肯定会有用的。
到了风景山,山羊是很容易寻见的,我鼓动师长先打一头再说,早点拿到七连去剐剁,中午就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可他却说:“要玩就玩个痛快,先别急着打羊,寻一寻,看能不能打上两只野兔子。”
寻了半天,哪有什么兔子,倒是发现了一些兔粪。
“既然有兔粪,那就可以肯定,这一带有野兔子活动。”他要过我的望远镜,仔细搜索起来。
“轰!轰!轰……”香花山北麓忽然传来一连串爆炸声。“怎么回事?”师长问我。
“今天团里组织营进攻演习,这还是您去年布置的课题呢!”
“哦,哦,是吗?我们别管他,找野兔子,找野兔子。”
他又举起望远镜,搜索着。
我心里好笑,瞧他那望远镜,老是往香花山北麓那方向看。山那面开起了几柱黄褐色的烟尘,隐约可以听到部队冲杀呐喊之声。师长对着香花山的镜头再也没转到野兔子方面来。
“师长,我给您介绍一下今天进攻战斗的想定吧!”我把地图和指北针掏出来,在草地上摊开。
“走,到那边山上去,那头挡着我们的视野。”师长说完,也不顾我,咚咚咚地往那边跑去。
我急忙跟上他,爬到那座山的半山腰,找了块稍平坦的地方坐下,重新摊开地图。
“我说师长。”我以取笑的口吻说,“您不是说不谋其政么?”
“这可不叫政,是军事学术。我可没说过不谋此术啊!”
我们坐在一个山头上,可以俯视演习场的全貌。烟尘正在几座山间消散,防守的部队显示的火力正在不断加强。我们观察到,此时,进攻的部队受挫,全部退下了。战斗气氛冷了下来,趁此时机,我把这次演练的想定,详细向这位离职的师长作了介绍。
进攻的部队又开始发起冲击,老师长举起望远镜视察着,一边看,一边烦躁不安地说:“怎么这样干呢,咹!你看,你看,直不隆通地往上拱,咹……”
进攻方退下去了,战术场再度冷却,老师长一屁股坐下,细细地在地图上研究双方现在的态势,不时地向我提问,和我磋商着他的一些战术点子。
我们正说着,一支步兵小分队正在沿着东边的山脚迂回。“好,好!”师长见了,指指这队步兵,又点点地图,兴奋地说,“从这儿迂回过去,从侧翼突破,这才有头脑嘛,咹?”
我取来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对师长说:“这是预备队投入战斗了,瞧那动作,地道的五连作风。喏,那不是五连长梁建辉吗?”
“哦,是梁建辉吗?”师长得意起来,“嘿,我早就说过,这是块好料子。看着这茬人成长起来,我们退下来也心甘情愿呀。”
“好什么呀!已经准备让他转业啰!”
“什么?转业?不是让他挑二营的担子吗?”
“情况是在不断变化的嘛。”
“怎么啦,咹?出什么毛病啦?”
“梁建辉这个人哪,太不沉着,太不老练了。”我谨慎地选择着词语。说来,这事颇有些微妙:去年师军事训练现场会在我团四连召开,团里通知五连派二十名公差去给四连打扫环境卫生,梁建辉虽说执行了团里的指示,却又去找团长面陈己见。“典型也不一定要面面俱到,搞训练忙,卫生差一点也不要紧,实事求是才有说服力。你这样培养出来的典型,让我怎么号召连里的干部战士去学?”团长听了,马上克了他一顿:“乱弹琴!典型就得像个典型,卫生怎么能差呢?叫你出了几个公差,你牢骚发了几大篓子!”没过几天,团长又把五连的“铁杆火箭班长”调去四连,美其名曰“加强薄弱环节”!梁建辉又去找团长直叙胸臆:拆东壁补西壁,岂不是装潢一面?这样抓出来的典型能有说服力吗?团长听了,火冒三丈:“乱弹琴!能用你这种态度对待典型吗?”后来,在干部会上,团长在表扬四连的同时,没有忘记杀鸡儆猴:“我们有个别连长,就是骄傲自满,忌妒先进……”梁建辉自然不服。待师长带工作组来到团里的时候,有人如实作了汇报。师长当时没动声色,可在四连作军事汇报表演的同时,他叫把五连也拉来考核,从单兵技术到连排战术以至干部的战术理论,成绩综合出来,五连倒比四连更好。特别是两位连长的个人成绩,五连连长还超出了四连连长。气得团长在背地里直骂四连长潘锦荣不争气。团长又去找师长做解释,说是师工作组题目出得太偏了,突然袭击式的考试,使四连偶然失利。师长说:“不管失利得利,谁先进就学谁,干吗只把标杆红旗插死在一个山头上。”四连的现场会结束后,师长又专门住到五连,对梁建辉进行了一系列面对面的考察,发现这是块好料,决意要把他提拔上来。然而,人事沧桑,师长一离休,案子便翻过来了。老实说,刷掉梁建辉,改用潘锦荣,我们团机关的许多干部都抱不平,可是谁也不愿出头说话。
此时,我故意在师长面前卖个关子,打住不说了。
“到底搞的什么名堂,咹?”
“您不是给我们布置了‘营(连)热带山岳从林地进攻战术’的题目么?”
“是呀!”
“团里组织连以上干部沙盘作业的时候,梁建辉太露了,弄得我们团长下不了台。”
“怎么下不了台?”
“他说团长挥教鞭不费力,进攻推演进展速度太快。还振振有词,引经据典地同团长辩驳,说什么二次大战中,美军和国民党军队在缅北胡康谷地的一些战役中,一昼夜最多前进三四公里,进攻速度每天不到一公里。又说我军对越自卫还击作战的经验也证明,热带山岳丛林地的进攻速度不可能太快。您说,他这么顶,团长受得了!”
“这好嘛,我不也被他顶得脸红过么!”
师长这话不假,他们有一次在一起讨论马尔维纳斯群岛战局时,梁建辉的确把师长闹了个“大红脸”,当时,团长急得在背后直骂梁建辉“乱弹琴”。可后来的结果又证实了梁建辉的见解是正确的,师长反而愈加喜欢这个“二杆子”连长了。此时,我见师长已经完全入了港,心中暗喜,要再吊吊他的胃口。
“人人都像您就好了。”
“你别给我灌迷魂汤了。”
“人哪,有些事要学会拐弯儿。他梁建辉就是有二两水,也别当着大庭广众往领导脸上浇哇,私下里个别交换观点也好嘛!”
“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世故啦?有什么话,快直说!”
“那我就说。您想想,四连是我们团长种的‘试验田’,要是不出成果,不出干部,岂不是低产歉收吗?”
师长憋得一脸通红,双手叉着腰在山坡上肃立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了,说:“走,找你们团长去!”说完,他大步走下山去。
我慌忙收拾起东西,追着喊道:“师长,您不打兔子啦?”
“什么兔子山羊,我不进干休点了。住到这香花山来,还怕没羊肉、兔子肉吃么?这问题不解决。我一直找到师里去,军里去!”瞧他,虎气上来了。
我祝愿,老师长的意见能起作用,而且,最好在团里就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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