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哥哥下牒笑癫了凤凰村

　　月秀晚上收工回家，急急忙忙洗了澡，便关起房门翻衣服。娘在堂屋里一连几次催她吃饭，她都不理睬。

　　她把所有漂亮的衣服都翻出来摊在床上，总选不定哪件褂子搭哪条裤子好看。心里越急越拿不定主意，福妹子死鬼也不见来，保险是让“跟班”拉着玩去了。她最后急了，把衣服全乱撒在床上，闭上眼睛，右手抓条裤子，左手抓件褂子。哎哟，米黄色褂子搭银灰色裤子。她脱去乡下妹子穿的灯笼子小褂，带上两年前就在县百货大楼买好的乳罩。城里女子就穿这东西，让那大白眼镜从薄薄的衬衫里透现出来。再穿上一双高跟鞋，脸侧侧地半仰着，让胸脯挺起来，脚步子要小。注意，腰千万不要左右扭动，膝关节的弹性不要显得过分造作。来，对着挂衣柜的穿衣镜练习一遍。

　　“一二一”，不对，不对，这是民兵的步伐，步子小一点，再小一点，对，等下就这样走到死法海，不，义三哥面前，让他看看，乡里妹子比城里姑娘差不差。她知道他是大城市长大的青年，不会把乡里女子放在眼里。她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着羞涩的心情注意他的，并且把叔叔的称呼变成哥哥。他们刚来这里施工的时候，李义三就住在月秀家，那时辰他是排长，她还是个脖子上吊红领巾的小丫头子。他常常拨弄着她的羊角辫子，要她唱歌跳舞。唱就唱，跳就跳。唱了跳了，是要给奖励的，不是一本作业簿，就是一支铅笔，想赖是不行的。他要赖，那时辰，她就敢猴在他身上抢他的帽子，缴他的钢笔。谁叫你是叔叔。当然啰，他施工弄脏的工作服，她全给他包下了。两年后，他们住进了营房，唉，再想搂你的脖子是不能的了，我的哥哥耶。当然啰，他那脏衣服，她还是隔三差五就去搜罗来，洗好了，叠得平平整整，给他送回去。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疼他的呢?对了，那年，她当上了大队的赤脚医生。那天工地传出消息，洞子里塌方了，砸伤了人。她不知为什么，一听这消息魂都飞了，背起红十字箱就往工地跑。义三哥的腿给砸伤了，她一边给他包扎一边哭。义三哥用食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替她抹去眼泪，然后，学着本地话逗她说：“哎哟哟，俏妹子打麻油，丑死哒。”打那以后，她总以一种异样的心情记挂她的义三哥。就在前不久，她去工区巡诊，听说有些兵哥哥患了痢疾。于是，她急忙到地里去剜来许多马齿苋，煮好了，端来一碗放在义三哥面前。“你这是啥好吃的记挂我?”“马齿苋，治痢疾。”“哎哟，你只给我这么一点点?”她羞了，辩解说：“谁记挂你，我提了一大桶放在你们饭堂里。我一天送三次来，你要督促大家一人吃一口缸。”“哎哟，我的细秀子真灵泛，可我今天拿什么奖励你哟。”他还把我当小孩子，可恨……

　　她站在穿衣镜前，忽闪着大眼。对了，明天邀上福妹子，去县城烫个发，现在城里女子都作兴大波浪的，不要那种翻毛母鸡婆式的。突然，她家门外闹哄哄的，大人叫，细伢子嚷。出么子事啦?

　　她一打开房门，便见那李义三连长跨进她家门槛，右手抱只大公鸡，左手提着酒肉。做么子呀?天啊!我的妈耶，兵哥哥下牒来哒!她砰的一声重把房门关上，趴到床上，把整个脸捂在枕头里，再不敢动弹一下。

　　李义三真的下牒来了。他本想再等天晚一点，悄悄地来，免得村里人笑话。唉，刚才和石副政委又吵了一架，他一怒之下，提了礼物，不等天断黑就来了。结果，一路上，细伢子跟了一大群，鸡飞狗咬，轰动了全村。不但是细伢子，还有很多端着饭碗的大妹子、老嫂子、细婶子，黑压压在尹老倌家门前站得风丝也透不过。这下子哟，忙坏了尹老倌两公婆，打蛋，冲香茶。

　　看着门口围了那么多人，李义三还是后悔了刚才不该一时冲动，来得早了些。他同时又想了想，他的这个抉择是不是也是一时冲动呢?不，不是的，虽然他一向把月秀当作扎红领巾的细妹子看待。哎，他终于在那次发现她是大人了：连队同志们拉痢疾，施工出勤受到了很大影响，愁得他哟，只搔头皮子。谁知细秀子提来三三见九回草药汤，全连竟都好了。不过，他从她帮洗好的衣服中掏出几回纸条子的时候，却又感到她不是一般的“大了”。虽然那些条子常常只是写着：“义三哥，你要注意休息”，“你要注意身体”，“你要注意你自己和同志们的安全”，如此而已，可他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吗?对了，就是这样我这叔叔变成了哥。他决不可能去答复她，也决不会人前人后吐露，更不会当面讥笑她，他不想伤了这俏妹子的心。李义三在这里搞了十年施工，麒麟山工程占据了他的全部工作精力，而秀妹子则调节着他的全部精神生活，如今工程竣工，他似乎忽然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一刻也离不开麒麟山的!特别是那些夜晚，他俩并肩在工区巡查的时候，身边这个原来给他逗、给他笑的细妹子，仿佛现在是给他精神、给他力量的女神。哎呀，秀妹子是不能从他的生活中分割出去的哟!但他还没有想到要娶她为妻这一层，昨天，他把石副政委一接来就发生了争执。“连队乱糟糟的，你丢下不管，去和村里姑娘谈恋爱。怎么工程完工你就慌神了!我知道你为了这个工程，至今没有结婚，可你也不是那种抓块砖头当枕头的人啊!”李义三是个呱呱叫的连长，石副政委便把自己在老家南京市工作的小姨子介绍给他，女方各方面的条件都是令人羡慕的，但是，李义三为了赶工程，一次次推迟探亲日期，双方迟迟未能相见。凭良心说，他衷心感激石副政委对他个人问题的关怀。可是石副政委又说：“咱们不喊口号讲什么高境界，实打实说，你娶个乡里姑娘，我们部队眼下就要转场，和这里天远地远的，指望过两年她可以随军?你什么时候能提营级干部?天晓得，假若你明年转业，我看你怎么办!”这话当然主要是替他李义三设身处地考虑的，谁都难保自己在部队到底能干多久。但是，也可以从另一方面理解：石副政委管干部工作，想用处理转业来压他!他最不服气的是，你这坐机关的大人啊，乡里姑娘就矮人一截么?你只以为李义三要从麒麟山带走一只凤凰吗?你想到过我李义三和战友们这十来年的汗水和三位烈士的鲜血么!想到过麒麟山人对部队和工程的无私援助么?他咬咬牙说：“我决心已定了，转业来麒麟山下种田，我非要看这工程发挥威力不可!我没有时间去了解一个我不了解的人……”刚才吃晚饭后，他们又为这事吵了一架。李义三气呼呼地提了礼品就跑来了。没料到，带来这么多看热闹的人。这有么事好笑的!李义三大大方方喝着茶，喝干了杯里的水，便用食指去刮起杯里的芝麻和姜片，用舌头舔了大声啧啧地嚼着，逗得那门口的细伢子们笑得打嗝，妹子们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