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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江畔

时间:  2024-01-07   阅读:    作者:  江水

  新闻标题上挂着他的鼎鼎大名。这是他吗?

  自从他走了之后,她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面。广播员小姜常常站在相思江边上想:一个人是应当屈从命运呢,还是应当奋身拼搏?假如命运摆在你面前的是一桌山珍海味烹饪的丰盛佳肴,那么,也许几杯醇的美酒就会使你醉得爬不起来;假如命运摆在你面前的是北风怒号的冰天雪地,也许它将逼使你走上一条成功之路。抽象地说,搏斗是必定会有成果的,否则人类今天的文明如何解释?然而,我们如果讲现实的话,未必每个人的每次搏斗都是会有成果的。狭义地讲,你的搏斗根本就没有产生什么积极作用。广义地讲,你的搏斗不过是在精卫填海的寓言中加上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子而已。

  她并不是那种热衷于探索生活奥秘的哲人,也不想让人叫她饶舌鬼。虽然她这么个女孩子刚过了烂漫幻想的年纪,也算是受过生活磨砺的姑娘,或许,她的那些搜肠刮肚的胡言乱语完全是由于受了他的感染。哦,她同他的相识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他们是同年入伍的兵,她先一个月,他后一个月调到分部政治部俱乐部来,她当广播员兼图书管理员,他当放映员。职责是那么分,其实,他们俱乐部里的干部战士一个主任,她,他,统共只这三个人。所以,放映、广播、图书阅览、舞台、会务等等,三个人都得搭帮着干的。

  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脑瓜子挺好用。他到任的第一天,上午熟悉了一下情况,下午跟着他们俱乐部李主任在放映机上摸索了两三个小时,晚上就操机放电影,竟然没出一点纰漏!要是他们俱乐部组织一个什么球赛,无论大球、小球,这家伙耍出的几手都蛮漂亮,而且组织、裁判也都能凑合。李主任非常高兴能调了这么个人在手下。当然,一个人过于聪明也会使他的领导不放心。瞧,不出一个月,他又缠在新闻干事后面,把照相、洗相那套功夫也弄得挺像回事儿。李主任当然担心他将会不务正业,捅出什么娄子来。

  他有个坏毛病:累了闲了都要歪倒在床上看书。那天,她走进他的工作间兼起居室,见他又歪在床上。她一脚踢了过去,“非睡眠时间不准卧床!”他瞟了她一眼,起来端坐着。她顺手抓过他的书。老天爷,《高能物理入门》!“你,读这种东西?”他以二十岁的大哥哥对待七八岁的小妹妹似的目光看着她,“为什么不行?世界上的事我都想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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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给她天花乱坠地讲着什么中子、质子、介子,分部机关里号称“第一枝笔杆”的马干事走了进来。他常常有事没事往他们俱乐部跑,小姜以一个大姑娘特有的敏感察觉到,他来这儿的意思有些浪漫。他一听他们是在谈论高能物理,便以教训的口吻说:“年轻人,好学上进很好嘛……爱因斯坦那么年轻就名扬四海,不过理解他的人实在太少,据说全世界也只有那么十来个,他那个相对论倒是符合辩证法的。马列主义哲学对立统一……”她想,真是此马非彼马,这姓马的好为人师,喜欢胡扯,政治教育他给他们上课,卖来卖去总是“三大纪律、五个范畴”那点货。辩证法从他嘴里出来和诡辩法没什么两样。可有些事是很难说的,他是分部机关里最年轻的干事,十分受首长的青睐,春风得意,其实,无非是凑几个排比句,编一个三三制的串子,写几页红头文件,就整天狗屁哄哄的。

  他又歪倒在床上,假装睡着了。她坐到倒片架边,去倒晚上要放映的拷贝。马干事没趣,叮咯叮咯敲着小皮鞋出去了。

  她很喜欢拉小提琴。从读小学时起,她就是少年宫小乐队的提琴手。当兵时她把琴也带到部队来了。春节文艺汇演,她独奏了一支克莱斯勒的《美丽的罗丝玛林》,那掌声,不仅是拍手,全场观众还可劲儿地跺脚。一有空闲她喜欢在广播室里拉上两段,琴声常常会将他从工作间召唤过来。此刻他走进广播室就像进入一间坐满聚精会神的听众的客厅,悄悄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入神地听着。当她拉完一段放下弓子,他竟可怜巴巴地对她说:“喂,教我拉吧。”她也不放过卖关子的机会,吊着嗓子说:“先生,琴声作为科学,只能称为低能物理,然而作为艺术,却要称为人类最高尚的心灵需要。”他便傲气十足地回道:“你少来这一套,难道要我求你吗?”她又装得豁达大度:“行,小事一桩,买把琴来吧。”

  天知道他发什么神经,他真的花了五十多块钱去买了一把小提琴来!那么,能不教他吗?可是,那景况实在令人沮丧,他拉出来的声音,要么是一声“咕——”蛤蟆叫的音色也比那好;要么是一声短促的“吱”,简直就是老鼠被猫逮着了。她示范,她指点,她说得唇干口燥。对不起,他拉得总是那么沙哑的“咕”和刺耳的“吱”。他又喜欢用这么个成果向人汇报,马干事喜欢一分为二:“学习热情很可贵,不过基本功欠缺了点。”李主任直言不讳:“瞧你那大脚趾样的手指,那是拉小提琴的料吗?”

  他问她:“我真的因为手指而不可救药吗?”她说:“有些人的确是很聪明的,样样通,但有些事情也有特殊性,并不是人人都行。”他打量她的手指,仿佛是欣赏一件艺术品,那眼光,就像是要燃烧起来的火苗。他点点头对她说,“你讲得很有道理。”他把小提琴丢在地下,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用脚狠狠踩了下去,“叭”,可怜一把琴,要知道他的经济并不宽裕。他眼里闪着灼灼光芒,走了。她当时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过了很久后回味,才仿佛明白了一点什么。

  那个“几率”问题是怎么说起来的?哦,对了,分部营房离市区只有十几公里,而且每天有四趟公共汽车往返。可是,连队里许多战士在这里服役三年,却从没到市里去玩过一次;然而有少数战士却是常来常往,他们机关兵就是这些战士中的主要成分。那天,他俩一道去为我们图书室购书,她问他,同样是穿军装来到天下闻名的风景区,为何又如此不公平?他略思索了一下说:“打比方吧,每个基本粒子,都具有波粒二相性。把它作为波,是空间一个自我封闭的层次,所以一个人在生活着的时候,没有必要去与别人比较得失;当它作为粒,就有一个出现的几率……”她认为他说得牛头不对马唇:“得啦,得啦,谁听你讲高能物理来啦,留着,将来给你太太讲去。”他顽皮地一笑:“我现在提前讲给她听不行吗?”她板起脸:“死不要脸。”

  他们很快选好了要买的书,做两包捆起存在书店。他对她说:“下一班车三点钟,现在我们有三个半小时可以利用,欣赏一下无限风光。”她有意给他找点岔子:“还得要一小时吃饭呢!”他反驳:“干吗非得坐在饭馆里跷二郎腿,真笨,买上两个烧饼,到哪儿不能吃?”不知怎么搞的,在具体行动上她总是受他左右,这大概是女孩子最大的弱点。她明知这点又总是不服气,在去哪个风景点的问题上,又故意和他为难,芦笛岩,七星岩,象鼻山,伏波山,他去过的地方她没去过,她去过的地方他没去过。像往常一样,最后妥协的总是她。终于达成了协议,登叠彩山,高瞻远瞩观全景。他们乘车到了,一口气儿直往山顶上奔。他一路上对她滔滔不绝地引经据典说:这天气,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这山水,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那象鼻山,金轮欲待长无缺,玉斧仍须妙手修;那南溪山,好景良辰适相会,一尊且共水云间。古往今来,骚人墨客,对景生情,吟诗题咏,如今轮到我们一饱眼福,来唱一唱吧。他果真唱了起来:“一条大河波浪宽……”他那嗓子她不想恭维,情感倒还可以。轮到“姑娘好像花一样”的时候,她紧闭双唇。山上人挺多,而且还有洋人。当兵的站在山头上吼,实在不雅观,她用当地话骂了他一句“发癫。”

  谁知道呢,据说一个人在年轻时的一次冲动,很可能决定一生的道路。当他们气喘吁吁地把两捆书扔到阅览室的时候,他摊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喂,把你的琴拿来拉一段吧。”他不再学琴,听琴的瘾头更加足,累了的时候不再歪在床上看书,而是来求她拉琴。她拉完一支艾奈斯库的《童年回忆》,他从沉思中醒来,对她说:“我们写个建议怎么样?关于风光旅游城市的综合建设问题。”天知道他又是哪根神经颤动起来了。她说:“此乃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她猛记起中学课文里这么句话,脱口抛了出来,有点得意,你敢小瞧我?他急忙解释:“呃呃,不能这样说,我们对祖国山河,既要做观赏者,也要做建设者,比如,怎么治理污染,怎么发展第三产业,等我们老了,那童年的回忆才有滋味,我先画个草图给你讲……”她嘲笑他:“得得得,你那一套宏图等将来当了人民代表再说吧。”她不再理他,而他是一向不主动惹她的。鬼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那个所谓建议寄出去的。若干天以后,不断有红头公函寄给他,无非是“你的来信我们已转某机关处理。谢谢你的建议”。而某机关又来函告诉已转某某机关,某某机关来函表示感谢。她看着他失望的样子,安慰说:“你一颗石子扔到海里还有个回音,也算不负你一片布衣之心了。”当然啰,她也可以夸他一句赤子之心。哪件事都可以给予大相径庭的评价,不是吗?由于连续寄来本市几个机关的红信函,分部机关都知道了他这件事,于是杂言碎语纷至沓来。尤其是马干事:“你吃多了?就凭你这笔屎壳郎爬的字人家就头痛。”这实在是不负责任的批评。她反倒为那个布衣兄弟打气:“别听那酸话,有些大作家的字也写得很糟糕,哪有以字取人的道理……”他只是笑笑,眼里闪出灼灼的光,并不理会她的话。她知道,这时还纠缠他,他会发火的。

  她发现,他在练字,一张张白纸写满了单个单个的字与词。没出一个月,一直由李主任承担的刻写幻灯片的工作让他接过来了,而且他的字打到银幕上,看相还真比铅字差不了多少。

  那段时间,他们觉得生活是多么愉快呀。

  假如生活可以随意重来一次,不知道社会因此发展得更快呢,还是根本不能前进?不安分的人总喜欢打破生活的平静状态,也许历史所以曲曲折折就是因为这样的人在捣鬼。她不知道他又是哪根神经颤动了,他又对她宣布他的新计划:“改革一下我们的放映机光源。”接着,他不管她懂不懂,比、画、讲三结合来说明他的改革内容:“我们现在的放映灯泡是用交流电,这样有一半的时间通过钨丝的电流很小甚至没有,假如我们改成直流电,情况就不一样了,电流就总是以最高值通过,光通量将增加百分之三十到四十,钨丝光亮也不会有明暗交替。”她看着他画的波浪形电流解析图,以不置可否的口吻说:“你呀,把事物的波浪抹平,把生活的平流搅成浪。”他非要干。她说:“好吧,你就捣腾吧。”她知道此时阻拦他是徒劳的。她突然想起一个取乐的主意:“我给你算个命吧。”他不以为然:“又是你那套扑克牌加胡说八道的把戏?免了免了。”她说:“不,全新技术。”她顺手抓到一本书,交给他,“你随手翻开,看单页四个角上是四个什么字。”他笑了,如法一翻,她伸过头去看:“张、呵、不、她。”她立即胡诌说:“动词,感叹词,否定词,代词。综合意义是:你紧张地干吧,呵呵,你不必后退,不必,不是成功就是失败……”他制止她说:“胡扯,一张纸的‘张’怎么解成动词呢?”她庄严地说:“听着,我的孩子!一张一弛也。听着,你不必后退,不是失败,就是成功,她最终将奉献给你一束美丽的鲜花。”他们纵情地笑了一回。李主任休假回老家去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他说干就干,两个星期没日没夜,终于让他捣鼓成了那个什么硅二极管桥式整流器。第一次试映效果的确不错,银幕上的光亮度显著增强。他得意地对她说,“起码达到了一千二百流明。”

  成功当然是令人喜悦的,但是,不一定每一次成功都能成为一条宽敞道路的起端。很可能它只是天上的一块浮云,海里的一个波涌,地上的一朵不曾有蜂蝶光顾的花,而人们在歌颂它们的时候,并不计较它们轻佻、短促、快逝的那一面,总是强调它们具有美好、顽强、有结果的那一面。他的成功,当然也能得到赞扬,那场电影结束后,政委亲自走到电影机边来表扬说:“唔,挺不错的,干得不错。”李主任回来后,很不满意他的瞎折腾,然而既成事实也就没什么话说。没多久,上级文化部门电影工作站对我们的改革给予了表彰,李主任白捡了个功劳,很快就升到发行站当干事去了,同时给俱乐部补充了一个兵来。

  一天,政委意外地光顾俱乐部,对他们说:“你们主任调走后,俱乐部的工作还是不错的,机关的领导和同志们都比较满意。虽说现在提干部要走军校那条路,可是,营团部的书记、俱乐部的主任、电影组长从哪个学校来?要从实际出发,不能搞一刀切嘛。”他们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俱乐部主任出缺,依例马上可以补,因提干指标有限制,一时没能补缺。小姜有自知之明,知道这种好事通常没有女孩子的份儿,可她衷心希望把他提起来,不是出于女性的懦弱,他各方面的确比自己强。政委走后,她提议再翻一次书,测试一下他的前景如何。他说:“别搞那种把戏了,算命虽然也有点辩证法,哲学毕竟不能和迷信混为一谈,人生道路不能没有机遇,那也只是外因条件的突临形态而已,最终来讲,内因仍然是根据。”

  谁能说得清“祸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是哲学还是迷信?天晓得他的硅二极管桥式整流器是怎么出毛病的。那天晚上的《月亮湾的笑声》刚笑过二十几分钟,放了不到三本,就只有笑声和音乐。银幕上一点影儿也没有了。千不该万不该,毛病出在军区工作组来我们这里检查工作的时候。半个小时过去了,政委急得在电影机边打转转,不时地来问:“怎么样啦?”马干事也过来凑热闹,一个劲地问:“查到原因了没有?”他们没功夫搭理。他忙得满头大汗,有时要用螺丝刀却错拿了钳子。场子前面小孩们互相扔石子了,军务参谋去大声吆喝也不管用;场子后边骑自行车来看电影的老乡吵起来了,大打出手,哨兵根本制止不住。千不该,万不该,当政委气得说了一句:“你们搞的啥玩意儿!”他顶撞了一句:“我们搞的是革新。”他终于鼓捣好了。可工作组的首长早已退场,电影也以暗淡的光亮度放完。第二天,领导同志们找他谈话,他却耍那牛性子,一口咬定:“我没有错误,干吗要作检讨。”找他谈的人一个个气得涨红了脸,拂袖而去。船漏偏遇顶头风,不知哪个促狭鬼又在政委面前告了刁状:俱乐部这两个兵在谈恋爱,一项决定断然地发布下来:命令他下连队去。

  临别的时候,他像永别似的握着她的手,他们四目相视交换信息,那是他俩都能理解但难于用语言来表述的眼神,那时,他要是把“我爱你”三个字说出口,她可能会毫不迟疑地扑进他的怀里。他终于放开她的手,说:“你不必为我懊丧,每个人都是一个基本粒子,要想得到承认,不能不受几率的摆布。还是那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背起背包,坚定地转过身去大步地走了。泪水盈出了她的眼眶。部队领导认定这种越轨的事后,通常对男兵的处罚很严,女兵安然。她回到广播室,拉起了她心爱的小提琴。如诉如泣的《梁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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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干事来得更勤了,帮他们搬电影机,照看阅览室。“你们人少了,挺辛苦的。唉,他干吗拿鸡蛋往石头上撞?好汉不吃眼前亏嘛!我对政委说,女同志怎么就不能当俱乐部主任呢?这么大摊子工作没个干部管怎么行,你说是不是?”她一叉腰说:“俱乐部塌台不耽误你升官,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马干事非常生气地走了,可谓好男不跟女斗吧。不过话得说回来,他的意见在首长那里的确是有左右力的。过没多久,从别的部队里给他们调来了一位主任。

  “几率”可真是个无法捉摸的玩意儿,五个月后,他又打着背包回机关来了,上级突然强调要抓紧新闻报道工作,这就有个要加强报道队伍建设的问题。他被选来了。由于他在连队这几个月拼命发奋,向报刊投了不少稿,竟被采用了十多篇!我们政委到底是个好领导,不计前嫌,任人唯贤。他一来报到,不顾物议,马上到俱乐部来找她。“一个人在生活中总会有些意外的,正是这些意外构成一个人生活经历的链条,”他对她说,“在同样的长度内,链条环节越多,这个人的经历就越丰富。意外发生的转折,无非是生活链环相位的改变,所以,我们千万不能被突变所击倒。”

  生活又像九曲十八弯的河流,虽然有激流,有瀑布,有漩涡,也有从容不迫的平川。她和他,一个在报道组,一个在俱乐部,偶有往来,很长时间相安无事。她认为一个女孩子,在同男孩子的交往上,自当拘谨矜持。他很少来找她,她不大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也许士兵不准谈恋爱的规定他不愿冒犯,也许所谓爱情和事业的位置他摆得很正,也许……她不敢多想。

  他,一个信奉“几率论”又不甘命运摆布的怪才,连续登了几篇挺有分量的稿子,连文章带图片,喜得政委每天亲自到收发室去取报纸,把马干事嫉妒得直翻白眼。于是,机关的干部们在传说,要破格提拔他了。叫他填表,体检了。多么可爱的“几率”呀,这次仅只一个指标!她瞅了个机会把他叫到广播室,问:“是真的?”他冷漠地点点头。她知道,他热爱部队生活。“你干吗不高兴?”他又摆出一张哲人的面孔,她以前喜欢,现在却讨厌他这样了。他说:“我这人是狗性子。老也改不了吃屎。请你为我奏那支苏克的《幻想曲》吧。好久没欣赏你的琴声了,真想得慌呀。”

  过了几天,她才明白他的“狗性子”是什么。报纸二版边角登出了一条揭露性的新闻:上级检查大员吃吃喝喝,下级领导干部弄虚作假。这条在报纸版面上并不起眼的新闻,在这个分部却无异于投下了一颗原子弹。捅的就是本部!“犹大”的名字在新闻尾巴上赫然挂着。

  她疯了似的窜进他们的办公室,当着许多人的面,恶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傻瓜”,“蠢猪”,“鬼迷心窍的自暴自弃的丧心病狂的精神变态的不可救药的大笨蛋”,凡能想到的词句一古脑儿地向他轰炸。马干事打抱不平似的走到她面前来说:“我说,你这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呀!”她轻蔑地斜视他:“你的敌手这回彻底完蛋了,恭喜你呀,老马。”

  就是白痴也能想到他的下场。再次打背包回连队。年底,复员名单上自然少不了他。老兵离队的头天,他提了一瓶桂林三花酒,两听凤尾鱼罐头,一听菠萝罐头,到俱乐部来找她。“我们公开谈一次恋爱好吗?”他对她说了这句半玩笑半认真的话,不过也足以表明他俩心中百感交集的情怀,表明他俩纯洁的友情进行到这首未曾开口的歌曲的最后一个节拍了。她义无反顾地同他出门来,而且没忘记带上她的小提琴。他们来到江边的烈士公园。这儿是军营的风景点之一,战士们常到这儿来玩。古典式的风景亭倚在江边,亭内有石桌石墩,这会儿正好空着。他们坐下来,默默地喝酒,没有杯碗,端着瓶子干。她不会喝酒,只是故意粗野地表演表演,没喝多少下肚。来来往往的战士们远远地窥视他们,犹如打量两个正在行凶的江洋大盗。他们好久没说话。望着他那从容不迫的神态,她心里特别难受,是“几率”不尊重他呢?还是他不尊重“几率”?

  到底还是她先开口:“我明年复员到你们家乡去吧。”一个“吧”字显出了她的勉强。他苦苦一笑:“别犯傻了。假如我在这里取得了一席之地另当别论。我们家乡的泥土对你的殉道不会给予半点的怜悯,乡里的农活,会毫不留情地摧残你那双会拉提琴的手,这对我的痛苦甚于你。浪漫主义的生活你到诗里去找吧,我可不相信小说里‘公主’嫁穷汉的开心话,以为那高尚,那实在是阿Q编出来的故事。我还是那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头昏脑涨,跳起来叫:“这不对,辩证法是说着玩的!”她没出息地哭了,“我干吗替你伤心,真是自讨没趣。不,我没醉。你,你为什么……”他劝她吃了一些菠萝,说:“我为什么吗?什么也不为。只是受着生活逻辑的支配,机会给予每个人都是均等的,关键在于你追求什么。”她又叫起来:“不,你坏就坏在追求……”她发怒的手把酒瓶和罐头碰倒了,酒和菠萝汁在桌面上流淌。

  他们没注意到,马干事已走到他们身边来了。她恶毒地盯着他说:“你也来喝点儿吗?”马干事笑嘻嘻地:“好,喝两口。”他果真提起瓶子把剩下的酒一气儿喝光了。他一抹嘴说:“年轻人呐,我实在舍不得你走。”她说:“你少来兔死狐悲!”他依然细声慢语:“小女兵不该这么大火哟,特别是不该去办公室瞎吵吵,上次赶他下连的后一颗砝码是什么你忘了?你呢,老弟,别走了,我跟军务部门说妥了,再留你一年,让你考军校。兄弟,我虽然比你大几岁,从见了你,就觉得你似乎对我是一个威胁,竞争是不留情的,而我的脾气恰恰又喜欢有个强有力的对手跟我詄着膀子干。你这么样子走了,我很惋惜。这是真心话。你留下考军校吧,小主任、小干事算得了什么,凭你的素质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军官,将军也是人当的。”她真没料到。她只觉得男子汉的争斗使她打了一个寒颤。

  “我领你的情了,马干事。假如是正当地决定让我留下,我就不走。可惜是你给我求的情,坏又坏在你又来告诉我,你是把我当较劲儿的对手的,我日后再赢过你,也算不得好汉。”马干事叹了一声,点点头。

  他转而对她说:“你醉了吗,我最后一次听你拉一支曲子吧。”她说:“没有,我没醉。我先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知道为什么这条江叫相思江?不,我不讲那阿哥阿妹,讲两兄弟。弟弟要去探明这江的归宿,哥哥就在这里等啊、盼啊,‘弟弟,你找到了吗?’只有群山的回声:‘你找到了吗?找到了吗?找到了吗……’弟弟是中途止息还是漂入了大海,没人知道,哥哥却在这里化作了江边的一块石头。喏,就是那块,俗人们称为望夫石。”

  他们听了,齐说:“真好。这故事真美。”于是,她拉起她那心爱的小提琴,《维也纳随想曲》的旋律回荡在相思江畔。似绵绵洁白的行云,如涓涓蔚蓝的江流。他微笑着望着她,眼里闪着灼灼的光芒。他总是这样。

  自从他走了之后,他们断绝了联系。

  她再把那条新闻读了一遍,他的名字像剪径的强盗一样蹿了出来:“赵冬生组织十七个青年办了一个电子元件厂,专门生产继电器,当年就创利三万多元……他科学创业的事迹在群众中引起了强烈反响,也赢得了城里姑娘的爱情……”老天爷,赚了那么多钱,三层洋楼,八机齐全,去赢城里姑娘的爱情?恶心!这难道是他吗?这难道就是她最终奉献给你的一束美丽的鲜花?

  她提起笔来,给他写第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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