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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帽

时间:  2024-01-07   阅读:    作者:  馨文居

  幸福家庭的早晨总是晴朗的,不幸的家庭早起便满眼阴云。

  临出门了,他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帽子,阴云便开始从他的心头由卧室向客厅弥散。他不能不戴帽子。他这一辈子从没有裸着头去执行公务。

  老太婆丢下厨房的活,忙着帮老头子一块儿找帽子。虽然她也当过堂堂副局长,在家里在外头都是颐指气使的人物,如今深深的负罪感使她变为做了一辈子媳妇仍没熬成婆的女人,在全家任何人面前都卑躬屈膝。

  老两口把自己的卧室翻遍了也没找到。

  外孙女躺在床上被掀翻了一个身,睡眼蒙眬地说:“奶奶,我不喝牛奶,我要喝多维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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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多维福,多维福,我的小祖宗,你把爷爷的帽子弄到哪去了?”

  “不是在那儿吗?”小祖宗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指着衣钩上挂着的大盖帽,挂在那儿正是为了天天看得见。1984年换装的时候,大盖帽他仅仅戴了三个月就退下来了。和他一同退下来的老哥们都把大盖帽扔了,他没扔。交代了工作后的次日,他便去学校门前的马路上执勤,每天早、中、晚学生上学放学的时间去维持交通,几年来风雨无阻。然而,他不能戴大盖帽去,还是解放帽好,摘了星星可以戴到火葬场。假如他没了领章肩章帽徽,却戴顶大盖帽站在街上,无异于猪八戒头上扎朵蝴蝶花。大盖帽只能留在家里作孩子的玩具。

  “乐乐,不是这个,是爷爷天天戴的解放帽。”老头子强颜欢笑。

  “我不知道,”乐乐说着,又躺了下去,“我要喝阿华田。”

  女儿和女婿在海岛上服役,孩子一生下来就撂在这里。别说他们为祖国服务,老一辈为第三代耗尽最后一滴血的道德责任也足以叫老两口承担。

  乐乐是各方面发育都极正常的儿童,家里能搬得动移得开的东西她每天都要折腾几回,还有为了听那奇怪的响声向地上扔鸡蛋摔饭碗,以及藏匿老人的钢笔、老花镜之类。谁知道她又把帽子塞到哪去呢?老头子叹息着,继续寻找。

  老太婆瞥见长子大光趿着鞋去了卫生间,伸头见他们的门掩着,知道媳妇还没起床,便赶到卫生间对大光说:“你去你们房里找找你爸的帽子。就是你爸天天戴的那顶帽子。”

  大光眼瞪着凶光,嘴喷着牙膏沫子:“你自己不会找去!”

  老太婆垂了头,退出卫生间,站在厅里不知所措。小光的门紧闭着,但可以听见他在里边说话,是在打大哥大。她犹豫着要不要去敲他的门。那还是好几年前,小光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和社会青年打群架,致人重伤,小光这一伙家庭背景都很硬,最后只由小光顶缸。劳教期满回家的那天,他用家里的电话,被老头子狠了一顿:“这电话是装给我办公的,不是给你聊大天的。”犟儿子自此以后再没摸过家里的电话,偶尔有人打电话来找他,喊他接,他吼一声:“不在!”决不摸一下电话机。转眼几年过去,当那天他屁股上吊着大哥大回家的时候,特意靠在电话机旁边打了一个长长的聊大天的电话,把老头子气得直翻白眼。其实更邪的老头子还不知道,现在小光已在新城区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只有大光听到这信息,叹曰:老爷子革命几十年,不如他一年挣的钱。

  “妈!”洗漱完毕的大光喊道,“牛奶鸡蛋煮好没有?柳荫今天还得上课呢!”

  “这就煮,这就煮。你快帮你爸找找那顶帽。啊。”

  大光不愿找,又挖苦了一通,这些话像辣椒水一样灌进了老头的耳朵里,他真想把手中的枕头当一颗炸弹扔过去。可是,他和老太婆一样,对长子长媳只能俯首帖耳。因此,从耳朵里灌进的辣椒水从眼里涌了出来,颓然地坐在床沿上。

  “老太婆,”他的呼声像患了三年感冒,“别找了。不是还有一套没穿过的军装吗,我记得那中间还夹着一顶帽子。帮我打开箱子,拿那顶出来。”

  老两口刚搬开皮箱,打开大木箱,大光又在那边叫:“妈!怎么牛奶还没下锅啊!”

  “就来就来。”老太婆恋恋不舍地瞟了老头子一眼,慌忙跑到厨房去煮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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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倒是没费很大功夫便找到了那顶尚未戴过的旧式解放帽。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小光从他房里哼着歌儿出来,最后那“坡”字几乎是从他房门口拖过整个客厅一直延续到卫生间,并且摇滚味十足,“大风从门前刮过……”

  一肚子的炸药终于被插上雷管并被点着,老头子手抓着军帽,几步蹿到客厅,顿着脚骂道:“你号什么丧你号!老子还没死,等老子死了你号不号!妈那个巴子,几个洋钱把你撑胀了,跑到家里来发什么羊痫风……”

  “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小光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如诉如泣,和老头的怒吼撞在一起叫得人心头发紧。

  “小光!”柳荫在房门口露了脸,“一大早起来你患什么牙痛!”

  嫂子的责怪有如消音器,小光哑然了。

  一番静默之后,老头颤颤的,戴好皱痕清晰的帽子,脚步软软地走出门去。比他在任时上班还积极还准点,老太婆仿佛瞥见了他在向违章的骑车人敬礼劝阻,拦住往来车辆,护住过街的孩子……一股酸味不由得涌上心头。她追到门口叫道:“老头子,你怎么不吃就走啊!”

  她知道老头子不会回头。老头子的无法挽回莫过于他那下坠的心。当他戴着自己缝制并在印字店印上“纠察”两个黄字的红袖箍,穿着旧军装去学校门前站街维持交通秩序的时候,人们说他有“指挥癖”、“管人瘾”。但是,人们并不了解他这一辈子从来都是被人管而从没管过人。1947年他只身投入解放军队伍里来的时候,年仅十七岁,一字不识,岂能不扛枪不受人管?百万大军里这样的人太多了,死神常常和他擦肩而过。他这样从枪弹里爬过来冲到南海之滨大概是阎王爷忘了翻他这一页,假如那时候能作为一个赶马车的角色随大军的洪流下江南,也许今天被儿子侮辱悲哀之心会轻松一些。当年的步兵、机枪手,解放后仓库管理员、装备部的助理员,直到离休时,他没有管过人,虽然最后他是挂着“副科长”的头衔退下来的,但他那个科有正副科长四名,被科长管的办事员却只有三名。科长们的工作常常由办事员安排,他基本上没有指挥和管人的经历。老太婆却不乏指挥和管人的经历,她原有高中文化,又读过两年干部学校,以及后来的历次政治运动都是旗帜鲜明的好党员,一直在组织人事部门工作或某个单位的头儿,但她现在从不愿去想那些管人之类的简单之极的麻烦问题。这是在她退休之后,尤其是孙子死了之后,除了菜市场,社会对她来说已不存在了。她甚至不想去搞清是社会发展得太快了还是她的大脑退化得太快了。“她现在的思想水平和隔壁农村随军来的文盲老太没什么不同。”小光评价他的母亲是这么说的。

  “妈,我走了。”小光把大哥大挂牢在裤腰带上,戴上头盔,跨上本田走人。他极少在家吃早餐,多半去东园酒家饮早茶,和朋友们瞎侃,和掮客们谈生意。不仅是早餐,素常中晚餐他也很少在家吃。但是,他按月向母亲交就餐费,而且数量越来越可观,从数十元至数百元。不可否认的是,他使这个家庭实现了相当水平的现代化,不至于让客人进门后感到寒酸。老头子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把冰箱彩电空调之类的玩意儿搬进家门,他感到了格外的痛苦:为什么经不起舒适生活的诱惑?!

  永远叫人提不起兴趣的早餐在乐乐的反抗声中变得更加乏味。红糖、白糖,甜稀饭、咸稀饭,鸡蛋、鸭蛋,麦乳精外加多维福。女儿女婿每月象征性地寄点钱来,不够孩子喝饮料,如果不是小光出手大,老两口早已捉襟见肘。

  老太婆使尽浑身解数侍候小祖宗,但是正宗的小祖宗却已死去,因此,大光夫妇在此艰难之时不会讲任何一句话。

  与小光在家里的景况相反,大光夫妇受到老两口的特别奉承。柳荫在中学里做教师,大光是政府机关里的一个副处长。老两口曾经人前人后夸耀长子的出息。大光刚就业的时候在厂子里当车工,后来靠自己博得了一张电大文凭,又靠自己的努力钻进区委机关。拿到调令的那天,他回到家里高兴得举着儿子旋圈子:“解放啦!”

  沉寂的早餐终于结束了。大光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大团结,放到母亲面前。柳荫起身走了,母子俩始终没说一句话。这是小两口每月额定的伙食费。

  只有乐乐来了情绪:“给我买雪糕。”那两张钞票便到了她的手上。

  大光两口子走后,老太婆一如既往打扫早餐的最后战场,主要是吃掉乐乐尝过几口便丢开的价格昂贵弃之可惜的高档食品。

  老头子回来了。

  今天回得这么早?老太婆很纳闷。

  老头子躺在床上,像泄了气的橡皮人。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我要车来,上医院吧!”

  “用不着,老太婆,我这一会半会死不了。”

  “你这是……”

  “施工队来勘察路面。”

  “……”

  “学校门前要修人行地道。”

  “可把我吓坏了。也好。以后你就在家歇着吧,或者到老年大学找点别的消遣。”

  “熬吧,熬吧。要我们活在世上做啥?”

  死的话题在老两口嘴上挂得越来越密了。老太婆退休的那年,大光的儿子上学了,那时,早晨充斥在这个家庭里的气氛总是晴朗的。每天,她送孙子去上学,又按时去把他接回来。可是有一天,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家里忙过了钟点,晚了几分钟,这一生中的瞬间便给她送来了一生最大的悲剧。孙子着急自己先跑了。等她赶去时,早五分钟出门的孙子已经跌倒在汽车底下。在悲痛欲绝、难堪与屈辱中,赋闲的老太婆第一次感到了世界的空旷,幸存的老头子真正触到了死神的拥抱。他退休后每天跑到学校门口去抚慰亡灵;而乐乐的诞生又说明老太婆还得为儿女们背着轭具奔向地平线。

  “要我们做啥?”老太婆呻吟着重复老头子的话。此刻,他觉得是幼时听奶奶讲一个古老的传说;她觉得是童年时猜爷爷出的一个谜语。

  小祖宗闹将过来,以亲近的童音粉碎了他们遥远的梦幻。巨大的困惑抵挡不住提菜篮的琐事。老太婆带着乐乐上菜场去。等她们回来的时候,却见单元楼口摆着冰箱彩电洗衣机一堆家电。老太婆心头骤然发紧,扯着乐乐急步登楼,推开家门到底吃了一惊。老头子在同大光一道拆空调器。

  她看着父子俩的庄严劲头,看着那机器从窗框上取下来,她以为猜到了谜底。

  “小光又犯事儿啦?”

  “没有,”老头子冷冷地说,“他活得更加出色了。”

  “他捐资十万修建学校门前的人行地道,把我爹给解放了。”大光的语气里充满着幸灾乐祸的味道。

  老头子颓然跌坐在地,无力地挥着手说:“走吧,走吧,你也走吧。”老太婆抢上前去,只见他满头汗水淋漓。大光没闹清老头子是叫谁走。老头子还在挥手,语调有些绝望:“你走吧。他的光我不沾,你也自立门户去。”

  大光这才明白了老头子的意思,丢下手中的螺丝刀和扳手,脸青青地走向他的卧室。

  老太婆急了:“你疯了!你叫他们小两口去露宿街头哇!”“露宿街头?说不定蹲蹲牢房才更有出息呢!”

  老太婆知道和他辩嘴没有用,赶快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乐乐吓得直摸老爷子的脸。

  柳荫回来,看着沙发上偎在一堆的老两口,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声:“爸爸病了?”

  两老埋头不语。

  大光从他房里伸出头来:“柳荫,你过来!”

  小两口在房内嘀嘀咕咕了一阵,走出房来了。大光提了个皮箱,走到父母面前站定,说:“爸,妈,我们走了。”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看了看那个拆下之后搁在厅当中的空调器,不无揶揄地说:“爸,妈,以后换煤气什么的,你们打个电话叫我来。”

  老头子靠在沙发上似睡非睡。老太婆搂着乐乐无言地垂泪。

  大光两口走后,老头子开口了:“老太婆,是让乐乐她妈转业回来呢,还是我们死到那里去?”

  老太婆嘟囔着说:“天晓得,天晓得。”

  门外一阵摩托车响停息之后,小光推门进来,摘下头盔:“妈,干吗把东西都撂到外头去啦?”

  “你把它们都给我弄走!”老头子瞪起了仇恨的目光,“有这些好东西摆在家里我们舍不得死。我们不用你捐助也活得下去,你自立门户去吧。”

  小光看着老头子抬了抬眉说:“我是为你着想,风吹日晒的,七老八十站什么大街。孩子不幸,你们犯得着去赎一辈子罪吗?”

  “滚!你给我滚。”老头子吼道。

  小光摊了摊手,从腰上摘下大哥大,接通了,对那边说:“给我马上开辆卡车来。对,到我家。”说完,双手搭在胸前,慢悠悠地对父母说:“这套真皮沙发,是不是也要扛走,免得天天在这儿给你们碍眼。”

  老头子像蝎子咬了屁股似的从沙发上蹦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卧室走去。老太婆慌忙推开乐乐,赶过去搀扶住他。

  小光挪动沙发,推向门口。

  乐乐欢欣鼓舞地嚷了起来:“奶奶,爷爷的帽子在这儿!”从一开始学说话,老两口就让她喊爷爷奶奶,而不是外公外婆,说是亲热不见外。

  沙发推开之后,那顶旧解放帽在墙角出现了。乐乐走过去,把它捡起来。帽子已破了一个大洞,老鼠咬的。大概是老鼠拖了这顶帽子,想把它撕碎,在沙发里做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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