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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小曲

时间:  2024-01-07   阅读:    作者:  馨文居

  迎着空调冷气的抚爱,他走进乐华宾馆大堂,法国香水的飞絮在红男绿女们中间流窜,这醉醺醺的华贵气息开始使他有点喘不过气了。他忍受着不得排泄的压抑。这个胸怀满腔怨愤的家伙,本来唯一能释愤的行为是随地吐痰,可是,在这里面对猩红色的地毯他却无所作为。

  昨天,廖俊祥偶然在街上碰到乔介,他那居高临下踌躇满志的神气使他恨不得对他脸上吐上一口。对身家百万的乔介,他早有所闻,尽管不甚确切。当年两人同样是一个背包从部队转业回家,如今是两个世界了。

  乔介邀他到“我的咖啡厅”来喝咖啡。他本想找个遁词婉言谢绝,却又咽不下那口气。“婉言”再不可能成为他们这两人之间的交流用语了。

  “好!定当造访。”他气壮如牛地满口承诺。当时没说定哪天,原想一转身拉倒。可他转过身之后,又越想越不顺气。晚上下班之后,跑到妹妹家,借了妹夫那套英国西服蒙在身上,直奔乐华宾馆来了。

  他上到二楼,花十元人民币买了一张票,装模作样迈进去。他不想打乔介的牌,为了一张大团结去掉架。他找了个稍偏僻的角落坐下。投影电视屏上放映着的片子正枪声大作,鲜血淋漓。这儿实际上是一间咖啡、卡拉OK、舞厅兼容的娱乐场所。四五个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先生女士从他前面荡过,混合香水的味道把他冲到了越南的A型工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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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长,我们早点儿冲上来就好了,说不定能干他一家伙。”一排长乔介吸着鼻翼对廖俊祥说,“要多浪漫有多浪漫。”刺鼻的混合香水味是阴暗潮湿的地上摊着的一堆军服散发出来的,乔介用冲锋枪从那堆衣服里挑出一个米黄色的乳罩。

  女招待很快端过来一杯滚烫的奶啡。扑鼻而来的焦煳之香把他唤醒。

  “先生,您还要点什么?”女招待问。

  “什么也不要。”

  “这里的规定,最低消费每位二十八元。”

  “我进门就消费了十元。”

  “那是门票。”

  他真想拍案而起:这他妈的不是强买强卖吗!但他最终把一口痰咽进了自己肚里,说:“啊,我等会再要。”真丧气,刚刚拉序幕就露了土包子馅,好在没让乔介看见。

  他啜着咖啡时,无意瞥见斜对面的另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位黑衣女郎:抄着手,仰靠在沙发上,架二郎腿。她那种漠然的神态,犹如临凡的仙子蔑视尘世俗界,但那幽暗的灯光中四下扫射的眸子却弹出别样的心绪。好像认识她?他怀疑自己而注视她。

  “喔,我应该给你们介绍一下。”不知什么时候,大腹便便的乔介已经坐到他的身边了。

  他向那边招招手,黑衣姑娘款款而来。

  “这位是白凌小姐。这位是廖俊祥先生,和我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他不失风度地起身,接住她伸过来的戴着手套的手。很冷的感觉。他只是让她捏了一下便主动将手收回,落座,自作高傲状。

  乔介叫女招待端来三客冰淇淋、白兰地、巧克力蛋糕。

  接下来没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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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而此时,恐怖的鲜血已流尽。白凌登台献艺,拿起麦克风请观众点歌。

  有观众递上了纸条。

  卡拉OK带响了,于是,扬声器里飘出嗲声嗲气又略带沙哑的歌声:“宁静的夜晚,恋爱不要当游戏,玫瑰里的芳香,总是想起你……”

  此后,他常常来。看门的已认识了他,知道他是老板的嘉宾,点头一笑,并不问他要门票。女招待只送他一杯咖啡,不再纠缠最低消费之类的尴尬。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现在要常来这原先从不涉足的场所。好在享受特殊优惠,否则,把喉咙锁了,把裤衩卖了,也上不起这地方。

  慢慢地他明白了白凌和乔介是同居关系。他们并没有明说,他也从来不问。

  “她给我说,她想当歌星。”乔介吐着烟,漫不经心地告诉他,“我说,要当毛毛——歌星多如牛毛——这有什么难的。如今,有了卡拉OK这种电声器材,凡是嘴巴敢啃话筒的角色都可以当歌星。我给她找了个老师辅导了几次,然后去参加全市青年业余歌手大赛,拿了个第二名。你没看那几天的电视?当然在参赛之前要去一一拜访评委,这是夺奖的奥妙所在,这事当然是我的责任。此后,就是上电视、拍MTV之类。跟我们沙家浜那会儿是大大的不同了……”

  他此时的语调才逐渐亲切起来。

  我们那会儿在师宣传队演沙家浜。乔介演沙四龙,很神气。廖俊祥演黑田大佐,没有什么骄傲感。虽然常出去慰问演出也吃香的喝辣的,演完谢幕首长上台握个手,就此而已。全国都演样板戏,明星也只有样板团那几位主角,所以普及型、移植型的演员还都要长得像样板团演员才能入选。正面英雄如此,黑田大佐之流也不能例外。唉,我们那会儿。

  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咖啡厅来。白凌太像我们会儿的阿庆嫂。问题是像B角而不是A角。B角只在群众过场里有戏上台,其余时间只是搬道具之类。于是,她多半一个人呆坐于黑暗的一角,抄着手,跷着二郎腿,摆出一副漠然的神情。他来咖啡厅,并不一定能碰上乔介,但是白凌多半是在这里的。她通常只唱两三首歌曲,难得听到捧场的掌声。另外还有一个男毛毛,唱得非常卖劲。常有客人自己走上去,随着卡拉OK啃两首,声乐效果亦打动人心,热烈的掌声拍得费翔之类的大毛毛也不值半文。

  对掌声她好像无所谓,下来之后坐回她的老位。廖俊祥知道她这据点,来此坐待佳人就是。

  “乔介今天怎么又没来。”

  “他生意忙的时候不来陪我。”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我不知道你讲的结婚是领结婚证还是办宴会,反正我和他在一起一年多了。”

  望着她那神气洋洋抚乾坤于手掌中的娇态,没由来的嫉妒使他感到越来越憋气。子曰:四十不惑。再过几天便是四十岁的生日,他却发现自己是越来越惑了。

  “你做什么生意?”

  她第一次向他提问使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那阵冷场。白凌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歌星,通常是别人先恭维她而拉开话题的,她自然是免开尊口等人献花;乔介以为廖兄凝视这毛毛定是倾慕已久,此时会借阶登堂。岂料该兄闭口不语。

  “搞点珠宝玉器之类的小玩意。”他的漫不经心的口吻没有引起对方的任何变化,反让自己吃了一惊,仿佛做了多年的珠宝富豪。

  “什么时候做成假洋鬼子的?”

  他愕然。

  “哼,你们这些国产番鬼佬,用不着装这样子了,我见多了,用钱能改了国籍,改不了阿Q心态。”

  他完全不懂她说了些什么。后来才知道,乔介发了之后,弄了个外国护照,以外国人的身份在中国开了一家公司。而白凌听他说廖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以为指的是这一路货色。他有什么可解释的?由此可以想到,她对乔介的经历不说毫无所知大约也知之甚少。用胡传魁的话说就是有钱就行还管那些!

  他只好一本正经做珠宝商而避免与之提起他们从军旧事。开始播舞曲,她请他下舞池,他说不会,惹她轻蔑一笑。

  白凌貌似昔日阿B。假如用现代眼光看,我们的阿B像这位白凌小姐一样长得漂亮。她演阿庆嫂唱、念、做都不错,遗憾的是长相美是美却不像赵燕侠,因而只能当B角,因而始终没有得到过正式上台演出的安排。这当然是让阿B极不舒服的事。但在那坚决否定个人名利思想的年头,纵有满肚子委屈也不能溢于言表。

  黑田大佐拄着军刀站在帷幕边准备去参加土匪司令胡传魁的婚礼,蓦然听见茶馆的硬景片后面有人小声说话。

  “别这样!”是阿B,“让人看见可不得了。不行,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想办法让我上一场。”

  “这有何难。”是乔介。

  他听得心里酸酸的,怅然若失。

  第二天,黑田大佐隔着玻璃窗,看见沙四龙在化妆室往阿庆嫂泡膨大海的杯子里放了点东西。夜场的时候,阿庆嫂刚从斗智的茶馆下来就扑进了厕所,然后声称再不能上场了,队长、导演急得直跺脚。沙四龙便一个劲叫唤:“让B角上,让B角上嘛!”队长无奈,赶紧安排换妆。我们的阿B总算真正演过一场阿庆嫂了。不久,他们的恋爱阴谋被揭露,阿B被遣送医院,乔介回归连队。又不久,阿B家里从后门把她调走,据说当保健护士,又据说出了很多风流韵事。廖俊祥从来没有去确切打听过。

  难道白凌是阿B的女儿?他脑子里像闪电一样飞过这个念头。

  他盯住她看,越看越像,泛起了遥远的失落。

  这天,终于等到乔介来了。他迫不及待地问:“白凌是阿B的女儿吗?”

  他吃了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连她本人也什么都不知道呀!”

  “我看出来的。”

  “她死了。她太爱出风头。要不,在选妃的闹剧中不会上那爪牙帮办的当。她怀着白凌时,拼命寻找那个家伙,终于让她找着,但那王八蛋不认账。她绝望之余,设法引诱他再次上钩,同时打发他上了西天,自己也把小命玩完。转业后,我花了三年时间打听她的下落,最终得知了她这么个结局。阿B的父母在‘九一三’之后也垮了台。白凌是从姥姥家跟了我私奔出来的。我希望你不要把当年的沙家浜告诉她。她压根不知道她母亲是何许人,父亲就更不用说了。”

  假如廖俊祥在这个故事中就此止步,还到街上去吐他的痰,事情的发展却也难以逆料。但是,这个升官断路、发财无门的窝囊废,总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在这间卡拉OK咖啡厅里惹出点事来。若从同情弱者的传统美德出发,对白凌这样苦命的孤儿,应该给予足够的怜悯与关怀,但廖俊祥怎么也生不出那怜香惜玉之心。

  “廖先生,你再看看我这只钻戒值多少?”每次坐在一起闲聊,她都要向他炫耀自己的首饰。

  他接过来,一脸严肃地看了半天,说道:“五千港币。”

  “好啦,廖先生,你太太没有跟你离婚吗?”

  “离了,三年前迁居到澳大利亚去了。”

  “这就对了。我劝你这个珠宝生意别再做了,我认为你这个水平无论多大的资本三天就得破产。可我记得你至少做了几个月了。”

  他自觉脸有些发烧。

  “我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回了,你把假的当了真的。”她很得意,“每次我让你估价的,都是假的首饰。”

  他仿佛悟到了什么。

  “你这个人真能装,但是装得不像。我会看相算命,你不是吃那碗饭的人,什么珠宝商,不过是个端惯了铁饭碗的党政干部……”

  他记起来了。

  “败坏社会风气的是你们,怨天尤人的也还是你们。我给你算的命怎么样。”

  他想明白了。

  “那么,让我来给你也算算命。”他说,“你知道你先生什么情况下陪你来这里,什么情况下让你自己来回吗?”

  她茫然。

  “怎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说出来可能叫人遗憾。尽管任何时候你都珠光宝气,可是,只有在你戴着真首饰的时候,乔介才来陪你,而当你戴假首饰的时候,他便让你独来独往。看来,你只值这副假货的价。对不起,恕我直言,是卡拉OK带在为你伴奏,不是真正的乐队。”

  他利索地喝完杯中剩下的咖啡,扬长而去。当他走出宾馆跌入喧嚣的汗腥浓烈的热浪中时,一阵强烈的悔悟袭上心头:有什么理由去眼红别人呢?卡拉OK,卡拉OK,母女两代的理想竟被你如此轻轻点破!而乔介却能让她们实现愿望,你没有这个本事反而嫉妒他发了横财当了假洋鬼子,你毫无道理。在这芸芸众生之中,谁不是在卡拉OK的伴奏下生存?何必对其中一人去棒喝一声。

  走吧,随地吐痰不如哼一路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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