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呀,老天哪!”不要命的二丑牯后来对徐寨人说,“一下子把我的魂都吓落了,两颗炮子‘啾、啾’从我耳朵边上梭过去。”二丑牯年轻时喜欢吹牛皮打白话,叫人相信又不相信。他一头栽进水里,手扶着船帮子,半日不敢伸头出来透气,船子顺水往下漂。他说:“那阵子,机关枪炮子在船头上打旋旋,炸得船板嗵嗵乱响,河里的鱼都吓得往水面上跳起老高。我在水底下只觉得眼前金光闪闪,一条光明大道在我脚下亮开,前头像是有马蹄子‘的的’响,我就一路里走过去,孙猴子遁水下龙宫只怕就是这样的。以前,荣生黄病老讲太公显灵我总不信。”
他说就是这样一直到大湖口上才出水,驾了船倒回头来归的。这话也是半真半假,船漂不大半日,总该升出头来看看到了什地方,走熟了的路,看一眼就晓得。他是天断暗后才把船系在码头上的,这样讲又有几分真,从叶家楼下来,船顺水漂快当得恶,要不得那久,想来遁开的水路到底没有旱路上好走,或是他果然从龙宫打了一转归来。很多人都记得清楚,那日是七月七,对岸何家唱《牛郎织女》,为这事他打了他老婆一场,七月里的天,酉戌之交才得断暗,船子从叶家楼漂过来不要两个时辰,除不是太公真的带他到龙宫去走一趟。鬼晓得他啷样在阎王堂前磨不半日来。他把船系在码头上,就上冬生子罗汉屋里去。
“罗汉哪,鱼没卖成,拿还你。”
“你嚼病话。”
“还有功夫嚼蛆,命都差点子送了。”
“莫瞎扯,等下我们到祠堂里去对账,没有钱你不得过身。”
“鱼都在码头上,你去叫你网上的伙计挑去。”
他说完就走了,撑得罗汉瞪起老大眼看他。罗汉摸不着头脑,不急找伙上的人,自己先到码头上去看下再着。
二丑牯一脚高一脚低走到自己屋里,那时他跟他兄分了家脱另过,贩鱼赚了钱自己做了栋屋。进得家门,黑灯瞎火,不晓得什东西在他脚下一绊,一跤栽倒在堂屋里,这回真把他的魂吓落了,连滚带爬从屋里出来,扯起喉咙叫他老婆。
“堂子,堂子啊——你死啦?就死到土里去啦,操他娘要死……”
邪气绊了他的脚,他去骂老婆,骂得她几日之后当真就死了。当时,隔壁大脚姆妈听到叫,走了出来。
“堂子到何家看戏去了,饭菜都有吧?冷了我来给你烧一灶。你啷今夜就归来了?”
二丑牯一听,浑头冒火,哪还有性气吃饭,气冲冲跑到码头,要划船到河对岸寻他女客来归。刚过河圩踏下坡子,一伙人就围过来。
“啷个鬼呀,你二丑牯今日卖不掉鱼,当真是狗不吃屎。”
“哪个说日本佬进了城?怕是你半路上听到邪风响,吓得跑回头?”
“这船鱼你明日还送去吧。”
二丑牯不答他们,直走到船边,解开麻索子,跳上去。
“鱼还没挑走?罗汉,我跟你说过的,你们不把鱼挑走,也莫想问我要钱。”
他划了船,一刻时功夫就过了岸。到了何家寻唱戏的场子容易,要从看戏的上千人里寻个人出来就不容易了。我们乡下唱戏,选个场地,搭个野台子,做戏的、敲锣打鼓扯胡琴的都在那几尺台面上。何家那个戏班子是很有些年头的,不过唱来唱去就是那几折戏,《方卿戏姑》、《卖水记》、《窦娥冤》。那天唱《牛郎织女》,七月七,年年唱这则,戏文都熟,台上做戏的唱,台下看戏的也唱,加上旁边大声叫卖五香瓜子,叫卖洋烟茶蛋,倒也蛮热闹。那哪是看戏,乡下人,没去处,图个热闹。二丑牯就在人堆子外叫起来。
“堂子——”
出来一个女子,不是。
“堂子——”
又钻出两个女人来,都不是。
“堂子——”
转到另一边叫,走出一个,还不是。名字叫堂子、堂婆子的多哟。那年月穷人家有几个是崽大了用花轿娶亲?都是从小抱个童养媳配的。生女的人家也不养,这里送那里撂,好多送到育婴堂里。有些人家抱童养媳,是一开首就打算做亲的,女崽子从娘屋里抱来,两亲家就走往。有些人家抱童养媳,不一定是给崽配亲,养大做事,又不想叫她娘屋里讲话,或是穷得狠,没人愿把女给他,就都到育婴堂里去抱一个来,嫌了她,娘家不晓得,死了也没人问上门来。这些童养媳蛮可怜的,畜牲都不如,连名字也没有,都叫堂婆子、堂子。徐寨就有好几个堂子,西头禾崽女客,三房里根生媳妇,还有几个,怕叫混了,别人谈起她们都在前头加上她公婆或是她男客的名字,丑牯堂子,禾崽堂子,根生堂子,她自己屋里的人当然不加。上千人里头叫一声“堂子”,走出七八个女子来算少的。二丑牯叫了好一晌,才把他的堂子叫出来。他走上前,二话不讲,一把揪住堂子的头发,拖起就往河边走。堂子可怜,连哭都不敢哭一声。等他们走到河边,哪有他的船?埠岸上排了十多只船,他一只只走上去看,都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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