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街上又有人在叫:“太公归来了,太公归来了……”长根娘听到喊,想是自己崽来了归,丢开洪生赶紧往祠堂跑。祠堂里里外外都是人,齐刷刷地在那里跪着,她里外走一圈,没看到自己的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一伙女人都跟着哭得伤心,几个细伢子在祠堂门外叫起来。
“喂耶,那上头挂的什么东西呀?”
“快些来看哪,茅竹梢子上挂了个人头!”
人都围来茅竹旗杆下,但见得上头的膏药旗没有了,确是一颗血糊糊的人头呆在竹尖上。原先是几只鸦雀“呱呱”叫着围着竹梢子飞,惹得几个细伢子抬头去看,立时都轰叫开来。
满镇子飘动的嘴巴把风吹到了二丑牯耳朵里,吓得他跨出房门就往祠堂跑。先头听人叫喊太公骑马走了,今早又汗毛水流归来,神气活现。他是个走码头的人,心里自度事情蹊跷,碍着祖宗家风的规矩口里不好说,就没到祠堂里去看热闹,现在听说出了人命,马上想到长根太岁借船的事,想必是他做出了手脚,只怕是真把冬生子罗汉的头割来,或是反遭了罗汉的手,哪个的脑壳脱颈都不是善事。他耳朵闭气跑到祠堂面前,人们还都围在那茅竹竿下。日头从东边射过来,竹竿把血红的天分做两半,黑糊糊的人头悬在当空,几只鸦雀不怕人,绕竹竿飞,时不时飞过去啄几口那人头。
有个后生子发一声喊:“呔!这不是泉子鸦片烟鬼么?”
年长些的人这才都认出了果然是泉子。他是二房里的人,爹爹手上在徐寨镇算是蛮富实的人家,从小拿泉子去读书,不成正果,到他出人掌家,没指望他发,倒是坐吃山空,嫖赌逍遥,吃鸦片烟,把家财都败光了,所以人都叫他泉子鸦片烟。日本佬来的头几年,不晓得这个败家子到哪里浪去了,这回贸然带了鬼子回家来。老辈子人都说这是太公显灵正家风,提他见了阎王。正在给后生的谈鸦片烟鬼的事,老族长被人搀得来。
“那是泉子的头呀?”他一脸白胡子抖个不住,抬手指着那头,“死得好,不爱脸的东西,敢在太公脸上揩屎,太公叫你几时死,你就莫想活两天。”
他跪到神龛子前,朝太公磕了三个响头。冬生子罗汉走到他身边。
“爹爹,族上该把他的名字除掉吧!”
“是哪是哪!荣生嘞,拿谱出来,勾掉徐立泉的名字,祖宗都不认他这个后,我们还留他做什呀!”这老族长头日还一口口子气死不闭眼,今日又泼活,在祠堂里走进走出,扶都不用人扶。
这里忙着翻谱,门口长根娘又号天大哭起来。刚才找不一圈没见到崽她就哭开了声,一听说竹梢子上挂了人头,急火攻心,立时就人事不省。几个女人又是捶她的背,又是掐她的人中,手忙脚乱舞了一晌,总算把她叫醒了来。人家告诉她,那是泉子鸦片烟的头,她还将信将疑,让人搀着抖手抖脚走到茅竹竿下。那头血糊糊的,不晓得他们凭什眼目就认得这是那该死的鸦片烟鬼,她眯起眼绕几圈也分辨不清是不是人头。她杀鸡都不敢看的女人,哪里见得这个东西,一身冷得痉,要不是念着自己的崽,刀割到她颈上也不敢睁开眼看。越辨不清越不甘心,看得她眼泪直往外冒,想张口大哭,又怕这不是自己的崽,人哭他算哪桩?
从这颗头换了日本佬的旗子这件事看,该是泉子的头,长根遭了人害,那人也不会这恶的心割了头挂到祠堂面前来,他又没犯族上的事。冬生子罗汉不晓得中了什邪,脚拐打跪三步两丈窜到长根娘身边。
“嫂子,长根还没来归啊?”
“是呐,叔哎,两日没见到他人,他爷和几个叔都寻他去了,到现在都不见归来。这都是哪里的事哟!我的崽呀,心肝肉呀……”
“莫哭,嫂子,你放心,我包他不会有事。你回屋里去,我这就给你去找人来归。你总大胆放下心来。”
这里刚刚把长根娘劝走,长根那裂破头的元宝就从码头上过来了,顺着河圩走到祠堂前头,场地上的人看到他两眼发绿都有点着吓。他立在圩堤上,木木地把那竹梢上的人头看了好一晌。冬生子罗汉反背起两只手,踱到他面前。
“啷样,后生的呀,有本事赖在城里莫来归嘛。你死不成莫把你娘吓死了!还在这里望什呢?认不出这颗头来?”
“让你先走了一脚,落得你夸大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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