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笑嘻嘻地说:“这个不是更难啦,倒插门一个。”
王安说:“他倒不靠媳妇家养,我哥一把给他几万块钱,他在镇上开了个百货店,这么多年也赚了不少。店在楼下面,他家就住楼上。”
村长说:“不赖,还是住小洋楼的。”
王安叹了一口气说:“再有钱也是他自己的,爹娘一分也难花上。我嫂子有病,两个孩子钱也不出,力也不出。我哥带她去县医院看了两趟,都是我陪着去的。好在那病也来得急,她倒没有受太大罪。要是拖拉下去,你想想吧……”
王老汉又落在后面一段路了,但他却听得清楚。不由回想起老伴儿生病时的情形,心里难过起来。他自己想着,走着,忽然听到王安喊了一句“哥,快些走吧”,他又硬着腿小跑起来,一面咕哝着“过去啦,都过去的事儿啦”。
他想:老伴儿走了不久,泥房子就被雪压塌了,这是不是老伴儿使的什么计谋啊?是不是老伴儿知道他胆小,又怕他一个人孤单,病了死了无人知道,就故意使了个法儿,要逼着儿子们接他回去?他倒是梦见过老伴儿,可一到梦里,他便忘了问她,她也不对他说。起初,房子塌坏的那几天,他还倔强呢,还不愿意去求儿子。他就找个背风的角落,裹着铺盖卷睡在外面。可夜里太冷,刮着北风,风在田里跑起来,一点儿遮挡也没有。他睡不着,心想不如就冻死算了,冻死了也不连累谁,还可以去找老伴儿。但他虽然冻得牙打颤,双脚发麻,却仍冻不死,第二天早上总是看见太阳又升起来了。后来,几个乡亲看到了,硬把他推到大儿子的宅院里头。大儿媳妇说啦,她不能做主,她要和老二商量商量。商量的空儿里,他就和王安,还有几个乡亲坐在堂屋里等。老大也坐在那儿,就坐在他的斜对面。老大看上去很发愁。他心里真难受啊,都不敢看老大一眼。媳妇在里头和老二家打电话,说了好久,难听话好听话都说了,终于出来了,又叫王安去听电话。王安说了几句,出来告诉大家事情都谈妥了,就轮流住在老大老二家,每人家里住一个月,到了月底,老二会来老大家把王老汉接走。
都谈完了,乡亲们都走了。剩下他和老大、老大媳妇在一起时,他们便谁也不说话了。后来,老大媳妇对他说:“回去把你的铺盖拿来吧,这里可没有多余的铺盖。”他就走回泥房子那里,把铺盖卷挟回来。老大在放农具的偏房里,给他安置了一张床。那天晚上吃了饭,他就去老婆坟上看了看,也没有什么原因地哭了一通。
他想:人老了就和小孩儿一样,身体也变小了,头发、牙齿没有了,还像小孩儿一样喜欢哭。
他因为不得不紧走慢跑,心里又焦急,身上直冒汗,但还是总给撇下一段路。他确实累了,不再慌着追赶前面两个人了,他们也不再停下身催促他。他们的说话声渐渐远了,他已听不见他们在谈论什么。在他眼前的是一条带子一样的土路,天上还有一些闪闪发光的星星。路边光秃秃的白杨树,拉出一道道细长的影子。这个赶夜路的情景,就像年轻时候他拉着父亲去找伯父时一样。
伯父十六七岁就出外当兵了,到那时候还没有回过老家。从外面回来的人说在孟津一带见到过伯父,他当了大官儿,手下带着很多兵。那一年,父亲得了病。乡里懂医的人说这个病也不难治,去医院找个人把身体里一块儿东西割了就行了。可家里那么穷,哪有钱请医生?母亲后来想,不如叫他拉着父亲去找伯父。伯父当了大官,手下一定有医生。母亲和其他伯父、叔叔都商量好,就借了一辆破架子车,叫他拉着父亲上路了。他那时候多年轻啊,虽然常常挨饿,力气却是有的,若是路好,他一天能走上百里,夜里也常常赶路,只为了早日找到伯父。
有一晚,他只顾往前赶路,也没有和父亲说话。走完好长一段路,坐下来歇息时发现父亲已经死了。他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啦,跪在架子车前哭起来。哭完了,他又拉着父亲往回走。父亲死了不到半年,当官的伯父就回乡了,对他和他母亲说,自己回来晚了一步。母亲说,什么都不怪,这就怪命。
王老汉叹一口气,心想:都是老早老早的事儿啦,怎么都这么清楚啊,连那个破架子车也都像搁在眼前一样。父亲死的时候才四十来岁,他仰躺在车板上,身上盖着一条蓝格子粗布被子,眼睛紧闭,只像是睡着了。那一条田野里的路,两边也是长着白杨树,夜里风吹树叶就像哗哗拍手的声音。就像是同一条路,走着走着,自己却成了白发苍苍,腰杆儿挺不起来的老汉啦;走着走着,爹娘、老伴儿都把他抛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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