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直走。年年都这么走。穿过深郊,隐身崇山峻岭,或者绕过长长的水库。宗杉年年都知道,黑领椋鸟在人迹罕至的山岭中、在高大的细叶冠木上,在高压电铁塔上,正等着它的对手或暧昧的朋友。年年如此。
后来老秦的膝关节很酸痛不灵活,宗杉就让他在地面多休息。有时宗杉在铁塔上,看到下面,老秦已经歪在蜂蝶飞舞的金色树桩上,瞌睡过去。这个时候,穿着防护服的宗杉,独自坐在五六十米的铁塔上,心情就特别空旷无拘。他悠然地看东看西,看着春天绿油油的田野和淡黄浅绿的山岭植被。有一次,宗杉在望远镜里,看到一对年轻的农家夫妇,忙里偷闲,在玩猪八戒背媳妇的游戏,最后两个人都跌到大片的油菜花地旁的水田里去了。还有一次,看到几个背着茶篓的采茶姑娘在一垄垄的茶树间,野兽一样地疯狂追逐。
他们组的鸟害重灾区,都在云遥这一带。不爱说话的老秦说,他年轻的时候,鸟害没有这么严重,因为这里都是茂密的树木,很高大的冠木。木棉啊,大叶榕啊、古樟啊、落羽杉什么的,但是,现在,它们基本都砍光了,鸟就跑到高压铁塔上来了。
第一次认识黑领椋鸟的时候,是很多年前的三月的一天,它特别的叫声,就像春野上的一支忽然竞放的红杜鹃。宗杉站在铁塔底下,尾骨突然被电打了一下地颤动了,他仰起脑袋。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像一串串水晶乐句,消散在万里碧空,空灵深远得令人惊愕。两只鸟站在电线上,一只颜色是黑白,一只是深棕白,后来宗杉才知道黑白的是雄鸟,深棕白的是雌鸟。一个放牛的老人慢吞吞地经过宗杉的身边,后来又转了回来。他指着天上说,人家一窝原来是六只鸟,这两只是大鸟。上周村里把那几棵木棉和高大的什么树都砍了卖,刚孵出的小鸟,都摔死啦。它们拼命地叫,现在,看,只好住你们铁塔了。
很快,宗杉就能在百鸟争鸣中,分辨黑领椋鸟的叫声了。在#177铁塔,有两只花脚黑领椋鸟敢栖息在宗杉肩上,一只浅色毛绒球一样胖的雌鸟,有一次在电线上横走到宗杉身边,轻啄问候了宗杉的为它而保持不动很久的指头。不过,后来,宗杉再也没有看见它。
夕阳苍茫、暮色渐起的时候,有时宗杉会特别想在铁塔多呆一会,宗杉不想下去。事实上,他们很少拖到傍晚收工,一般也就是一两点、两三点。这时,老秦就会喊,天黑走啦!更经常的是,他连喊都不喊,到铁塔基座用扳手使劲一敲,自己就往山下走。暮色里的所有小鸟,就和匆忙下爬的宗杉默别了,晚风有时把它们的羽毛吹翻过来,像一只只道别的小手。
爬下去的时候,宗杉在想,倦鸟归林啊,对于黑领椋鸟它们来说,到底是归高压电线好,还是树木丛林好呢?不过,无论怎么想,反正再疲倦的鸟儿,也没有什么林子好归了。
三
今年鸟害最严重的时候,宗杉开始牙疼。所以,关于“鸟害”,主战派和主和派商榷最激烈的时候,宗杉往往牙疼不在现场。主战派们个性相对直截了当,做事痛快,比如老秦,当年他说他还吃过毛鸟蛋,就是把铁塔上孵蛋的大鸟轰开,把快要孵出鸟的鸟蛋,在铁塔角铁上一磕开,就哧溜咽喝下去,老秦说他的师傅说这个——大补,壮阳。老秦后来不小心喝吐了,在一个山冈遍地狂呕,他就再也不能吃大补壮阳的毛鸟蛋了。后来,他就看一窝,踹一窝,窝里有待哺的幼鸟,一般都是连鸟带窝,抓起,塞进事先准备的袋子里,封死丢弃。有些时候,老秦上午才解决了一窝,下午路过,勤奋的钉子户又再叼草抢建,老秦说,他气得隔周就带了气枪过去。他说,太他妈的挑衅人了!
塔基下,那天,他们俩在树阴底下吃早上带来的面包和矿泉水。忽然,宗杉左边大牙咬到什么硬东西,顿时牙骨剧痛而酸软,他痛得矮歪了半个身子。老半天不能说话,光捂着腮帮看着群鸟斜飞。宗杉用舌头摸索着检查到底吃了什么坚硬颗粒,没有。确实没有什么硬东西,口腔里最坚硬的东西,不过是一小片绿豆大的麦皮。
宗杉张嘴让老秦检视他的牙,到底是哪一颗坏了。老秦往宗杉嘴巴里看了半天,说哪一颗都好好的。老秦还比以往多说了一句话,张这么大,你他妈的还真像上面等喂食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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