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节日的上午,在这个旅游小镇的桥头,一位戴着圆片花镜,坐在竹椅上的老者为过路的游客制作着剪纸肖像。正面的,侧面的,或者全家福,还有夫妻和情侣。他把握着漆黑的老式贴钢王麻子剪刀,一双深褐色的青筋暴露的粗手看上去笨拙,但操纵起锋利的剪子和柔软的红纸却十分灵巧、娴熟,外加一点表演色彩——众目睽睽之下手艺人的共性吧。有围观者,才能调动起艺人的技艺兴奋。一对青年男女并排坐在老者对面等待他剪出双人合“影”,他只抬眼对他们稍做扫视,手下转瞬之间就出现了两人的半身像,外加幼蛇般扭结在一起的四字草书“百年好合”。老者将将刀法简洁、粗犷的成品交给顾客说,一张头像一块钱,双人的两块。旁边那四个字是白搭的,属于节日赠送。
正要离开小镇的艾理受了桥头这种民间手艺的吸引,停住脚,也打算带走一帧剪纸。她坐下来,老者问她是正面还是侧面。她犹豫了一下说是个男人,噢,是我先生。老者说你带他照片了吗?艾理说没带。老者提醒道,手机里也没存着?艾理摇摇头。老者说,那你讲讲他的长相儿,我照你说的剪一个试试。艾理开始描述:长方脸,两条眉毛挨得比较近。算是大眼睛吧,下巴很结实,总是刮得很干净,泛着青色。头发有点自来卷儿,可他每回都理得挺短,所以也看不太出来。大嘴,对了他的鼻子……艾理的描述带着不易觉察的热望,还有一点原本用不着的琐碎——一张剪纸能剪出青色的下巴吗?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桥头艺人,而是一则将要张贴的寻人启事。她刚形容出鼻子,老者已经把一张中年男人的正面头像剪好,用一张雪白的A4打印纸衬着,递给艾理。
艾理接过剪纸成品,竟不由得笑了笑。因为这肖像虽然没剪出鼻子,寥寥几剪,却还真有几分与她的丈夫郭砚相像——正所谓神似。她坚持付给老者两块钱,收起剪纸,搭上了返城的大巴。借着刚才的兴致,上车前她又买了一只当地特产“石锅烧鸡”,打算晚上和郭砚一起吃。
艾理昨天乘旅游专线大巴来到这镇上,晒着暮春舒适的太阳,随大流一般地跟着游客们参观了这里的一些石头房子——小镇就因这些上百年的石头房子而闻名。她竭力想表现出一点旅游者应有的好奇心,但脚步很机械,目光也茫然。她对眼前掠过的一切并不感到兴趣,只是以此来打发这段难捱的时光,并且不断翻看着手机短信。她希望能看到一条丈夫郭砚发来的,问一声她独自在外边玩得如何。也的确有郭砚的问候短信,可在她看来又太像例行公事。后来她接到儿子的一个电话,说和几个同学到了庐山的美庐。儿子正读大一。
最近半年,当艾理发现郭砚和马端端来往过于密切之后,便经常一个人出门几天,再百无聊赖地回家。她想以离家的方式引起郭砚的注意,或者以离开郭砚的方式丈量自己对他的感情。她在三日游或者五日游的旅途中,有时会夸张地、怨妇似的觉得自己同时被两个男人抛弃了:丈夫和儿子。有时她又竭力推开“怨妇”这个形容,她走到哪里不是都能接到郭砚的电话么。
郭砚有一个规模不大的家装设计公司,一次,他跟她说一个别墅项目催得紧,要加个班,晚上就在公司睡了。艾理的直觉指引着她,在那个晚上不假思索地打车赶到马端端家的小区——她早就弄清了这个地址。女人不论聪慧或拙笨,一旦发觉自己在情感上受伤,她们的灵敏度几乎同等,行动起来也所向披靡。结果就像通俗小说描绘的那样,郭砚的车在晚上八点进了马端端的小区大门,清晨六点才开出来。
艾理直挺挺地在小区门外守候了一夜,她用了“直挺挺”这个词形容自己,缘于她的心在那一夜比身体更加直挺挺,木化石一般,缺少温度,血脉不通。可她没有上前拦住丈夫,选择了及时避开。她甚至从来没有对他提过这件事,一想到要当面揭穿他的谎话,她就心悸发抖,手脚冰凉。从小她就是个嘴笨的孩子,虽然一度还很喜欢演话剧。事实证明她是个不称职的演员,她笑场。初中时她参演过班上一个关于地下党惩治叛徒的小话剧,她饰演剧中女特工。小话剧结尾时,女特工终于抓住叛徒,掏出枪来对着他的脑门说了一句铿锵有力的台词:“我代表党和人民枪毙了你!”排练时每次说到这句话艾理都忍不住突然发笑,手中那支涂了黑油漆的木头手枪也会随着她的笑声抖个不停。一个极为严肃、紧张的时刻,被艾理同学失控的笑声弄得场面尴尬。艾理终因在这句台词上无法过关,被另一个同学换下。后来她听辅导他们排练的话剧团演员说,她当时的表现应该是笑场。这是一个专有名词,指演员在演出中脱离剧情、人物而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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