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红霞满天。
山脚下,小河旁,水田里,一头牛,一个人,似乎未动,其实在动。
牛和人,在耙田。
牛,是老黄牛,老了,力气衰了,走得慢,很吃力。
人,是年轻人,三十出头,身强力壮,但手艺生疏,有点忙乱,有点急躁。
啪的一声,年轻人抽了老黄牛一鞭。
“又打牛了!会用牛的人,一般不动鞭子。”
是一位老人的声音。
老人坐在田埂上,眯缝着眼,抽烟。年轻人是老人的儿子。
儿子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屁股一拍,走了,闯荡去了;开初几年,叫花子一样,慢慢地,混得人模狗样了,却又荡回来捣鼓。他和几个同龄人商量,要成立什么专业合作社,搞产供销一条龙,还要参加竞选,想当村委会主任。老人对那些新鲜玩意儿不感兴趣,但对儿子虚心学干农活却很高兴。一个农民嘛,会干农活,不管世道如何变化,都有饭吃,不会饿死。所有农活中,最难掌握的就是犁耙功夫。不会犁耙的农民,只能称为半个农民。春耕开始,老人便手把手地教儿子犁田、耙田。草子田要三犁三耙,现在已是三耙了,耙过之后,就可以插秧。这次耙田,虽不是最费力气的,却是最见功夫的,要做到泥烂如浆,田平如镜,确实不容易。好在儿子悟性好,肯卖力,只是有点急躁,沉不住气。
“不要飘,压耙,带泥走!”老人大声叫道,“把泥带到前面的水凼里。”
儿子便双手用力压耙。
耙前便堆满了泥。
老黄牛便走得更慢了。
儿子便又抽了老黄牛一鞭。
“又打牛了!”老人说,“牛通人性。你老是打牛,牛就会反抗,就会怨恨。你要把牛当人看待,多和它讲话,它听得懂的。我只要哼一声,它就晓得是什么意思。”
儿子不吭声。
终于把泥带到父亲指定的水凼里。
“上来抽筒烟吧!”老人说。
儿子便吆住牛。
刚上田埂,老人便递上一筒卷好的喇叭烟。
儿子接过。
老人又为儿子点火。
儿子狠狠地吧了几口,咳嗽两声,吐了一口痰。
“我看哪,”老人眯缝着眼,笑着说,“你不要去参与那个村主任的竞选。别人家族势力大,乡里县里都有靠山。你奈何不了他,选他不赢。瞎子摸屁股,看见一样。”
“我知道选他不赢。”儿子说,“但估计我得票也不会太少。给他一点压力也好,也许他会收敛一些,不那么为所欲为了。”
老人说:“他选上后,会卡你,害你。”
儿子说:“我不偷不抢,不犯法,他也奈何不了我。”
老人不再说话。
儿子抽完烟,又下田了。
“压耙,带泥走!”老人又在教导。
儿子便双手用力压耙。
耙前便堆满了泥。
老黄牛便走得更慢了。
儿子便又抽了老黄牛一鞭。
老黄牛挨了鞭子,并未加快步伐,而是回头望望,眼里盈满痛苦与无奈。
老人心疼了,对着儿子吼道:“只晓得打牛!老教不变!”
停了停,老人又说:“好在牛不晓得它的力气有多大。不然的话,人还驾驭不了它呢!”
儿子望了老人一眼,停住了。
老人忽然觉得自己的话很有哲理。
儿子又望了老人一眼,瓮声瓮气地说:“如果你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别人也奈何不了你呢!”
老人立马收了笑容,呆住了。
儿子吆喝一声,又耙田了。
收工了。
儿子把牛赶到田边,扛着耙先走了。
老人走进田里,用手舀水,在牛身上反复擦洗。老黄牛很是温顺,耷拉着脑袋,偶尔抬眼望望老人,满腹委屈的样子。
牛,和人,往家走。
牛,走得很慢。
牛,走得实在太慢了。
看来,春耕以后,只能杀了。
但老人舍不得杀。他和这牛的感情实在太深了。
那就卖了。
但卖后呢?还不照样被杀?
老人想想他的老黄牛,又想想他自己,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悲怆感,眼睛潮潮的。
山脚下,小河边,田埂小道上,一头牛,一个人,似乎没动,其实在动。
红霞满天,夕阳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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