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过,上面派我去王寨乡最偏远的蝴蝶庄当村长助理。
宣布任命的第二天,庄里的一辆面包车顺路来接我。开车的名叫棍棍儿,眼睛小而细,就像是睁不开,似是眉骨太重压迫的了。面包车破得也不像样儿,一个大灯被碰出窝儿,在前脸提溜着。车一动,那灯就哧啦哧啦响。蝴蝶庄位于黄河故道腹地,被称为王寨乡的“下野地”。到了村委会,也就是当地俗语说的村室,一看,村组干部都等着哩。村支书兼村长老姬迎上前来,搦着我的手猛摇。
“热烈欢迎,热烈欢迎!”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又不是啥大人物,咋弄这?”
“兄弟,你是第一个到咱蝴蝶庄当村官的大学生。比大人物还大人物!”
他搦罢,后面的又接上来搦,不一会儿我的手就生疼。
进村室落座,老姬先介绍了蝴蝶庄的基本情况。其实,我对蝴蝶庄并不陌生,在乡里因与老姬经常打交道,也是熟人了。知道这人是当兵出身,一身硬功,且极有个性。
他介绍完之后,忽然对我说:“咱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是干部的,仨月就要过一次磅,就是称称体重,假如说你的体重超过以前,就说明你这人多吃多占了,要小心呢!”
他这一说,其余人都抬起头往我身上看,看着看着屁股就离开了连椅。
“司助理,上磅吧!”老姬向东间喊,“棍棍儿,把那本子拿来!”
棍棍儿手持一个小本本一蹦跶出来了,好像等这一声等了许久。跑到门后,把磅秤往这边推推,一龇牙翘出一个微笑。
我瞅瞅他们,他们也瞅瞅我。老姬说:“这有啥害羞的,咱男人身上的疙瘩蒲棒都是一样的,谁不知道谁?俺几个上磅都是脱得光溜的——脱吧,不想脱光留个裤头也中!”
在他们注视的眼光下,我将衣服一件件脱下,其中内衣内裤是棍棍儿搭了两把手帮我扒拉下来的。
赤裸裸地站在磅秤上,脚底板子透凉,仅有的那点隐私也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我下意识地抱起膀子蹲下,想遮住些什么,可这是多余的——周围都是一双双腿,栅栏似的围得让人宽心。
大概就几秒钟的光景,听得磅秤上金属与金属相吻的声音,老姬就问:“多少斤?”
“六十八公斤半……”
“换成市斤就是……一百三十七斤——记下,记下!”
过了这第一次磅,我把蝴蝶庄当成了自己的家,整天忙着为庄里办事。村民欢喜。隔三差五地给我送些自制的酱菜和地里的鲜物。夜深人静时,我不由得站上磅秤过过体重,一看分量未增,就小声地对磅秤说声谢谢。
那天,村室里就我和老姬俩,他忽然问我到蝴蝶庄多少天了。我说我也没记,反正日子过得挺快的,他诡谲地笑笑,往磅秤上一站,咋呼道:“过来,过来,看你哥我的膘见长没?”
我一过去,他自己就喊出来了:“吆,我瘦了,瘦了,掉了三斤肉——上来,上来,看看你的!”
我站到磅秤上,老姬歪头拨着秤一看停当了,报出个数字。
吆,毛重才一百三十五斤——兄弟,你也瘦了!
“没想到在咱庄还能减肥哩!”我调侃道。
很正常,很正常——你瞅瞅,蝴蝶庄的人很少有人发胖——谁想减肥,就到咱庄待上两年,看他掉膘不?
“是的,是的,有你在蝴蝶庄,谁也不会胖。”
“你这话说得中听。”
磅秤被他拍得吱呀作响,好像棍棍儿的破面包车开进来了。
“这秤有些年数了。”
可不,打我从部队回来,它就在生产队了。实行责任田时,啥都分了,就是这磅秤没动。我当了这村官。就将它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到它,心里就说,你可不能多吃多占长横膘,不知轻重瞎胡来。
他说这话时,手的动作变为抚摸,磅秤不再响了,静默得像一尊经历沧桑岁月的雕像。
老姬抚摸着这尊雕像,眼神里透出一种秋水般的凝重。
“你好啊,老伙计,这些年来,就剩下你自个了……”
他喃喃自语,双手捋着磅柱慢慢蹲下去,头就抵住了磅柱。他蹲下,我也不知不觉地屈下了身子,磅秤就高出了我俩。
隔着这根树干,老姬与我面对面,呼出的气息带有淡淡的烟味。他好像不知道我的存在,将粘在一个铁轱辘上的纸屑抠掉,又晃晃另一个。胳膊再一上举,我们俩的手就叠合在—起。
“兄弟,人就像一杆秤,谁轻谁重心自知!”
我无言,只是搦着他的手,越搦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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