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外出讲童话,希望中国人能相信童话,用童话的心情和温暖影响生活,让中国的前进诗意和从容一些。
去温州那次是为全市的幼儿园老师讲。演讲厅在一个设备最好的幼儿园里。我上了二楼朝演讲厅靠近讲台的边门走去时,一个保安热情地对我说:“梅教授,你来啦!”
我看看他,有些奇怪的感觉。一般保安只是看守大门,维持秩序,不会这样热情地跟人打招呼,所以我不那么习惯他的热情,我看他的那一眼也是马马虎虎的。
那一天的演讲厅里有些闷热,我演讲的时候眼睛总往边门看。边门开着,有凉快的风进来。我是看那凉快的风,看一眼,就觉得舒服。刚才的保安站在那儿,我每次看的时候,都看见他,他一直在听,不过我对他仍旧是马马虎虎的一瞥。
讲了两个多小时,结束了。我满脸笑容地签名,合影。人渐渐散开,我朝着边门走去。保安走上来和我握手:“梅教授,你讲得太好了,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演讲。”我说:“谢谢。”我说“谢谢”的时候不热烈,心里也继续不习惯他的热烈。
接下来接受记者采访。今天要接受晚报一个女记者的采访。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记者,也很认真地做了采访准备,可是我第一个问题还没有回答完,就感觉要呕吐了,只好连声说“对不起”,打断了记者的采访。
是中午吃了海鲜,海鲜洗得不干净呢,还是刚才演讲的时候太闷热?我急急忙忙跟着园长走进一个教室,记者跟在后面。幼儿园的教室里有水池,我让她们都别进来,关上门,对着水池,呕吐。
我从小到大“喜欢”呕吐。头一昏,就会呕。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肯定呕。我小时候住过好几次医院,都是因为头昏、呕吐。
我对着幼儿园小朋友的水池,翻江倒海,心里担忧着,外面的漂亮记者和也很漂亮的园长是不是听见了?体面一点儿都没有了。幸好是星期天,没有小朋友。
我忘记了漂亮记者总共提了几个问题,但是我记得,每回答一个问题,我就说:“对不起,我又想吐。”于是到小朋友的水池去。然后回来,继续提问,然后继续说:“对不起,我又想吐。”我已经忘记“体面”这两个字了。我可以负责任地总结:呕吐的时候,是没有体面的,而且可能也没有童话。
天已经黑了,我终于回答完记者的所有问题。这真是一个坚定不移的记者,没有因为我不停地呕吐而停止采访。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幼儿园去机场。可是走到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时,我又想吐了。这回不是去小朋友的水池边,而是进了一个大人的卫生间。
刚才在台上讲着童话、讲着诗意和意料不到的美好,现在却接连不断地呕吐,发出让自己害羞的声音,无可奈何。对一个人的可怜和渺小,真是应该有足够的估计。你很普通很普通!我很普通很普通!所有的人都很普通很普通!因为我们都会呕吐!呕吐的时候,声音都很难听!
我正呕着,突然有一只手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拍。我翻江倒海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有人进来了。我在想这是谁?他说话了:“梅教授,你擦擦。”是保安!他把一包餐巾纸递给我。
我无力地接过餐巾纸,吐完了,转过身,看着他。我看得很认真!我说:“谢谢你啊!”
他扶着我朝大门口走去。他告诉我,他是安徽人,在这里打工,老婆也在。我问他一个月挣多少钱,他说,800块。他说,够了。老婆也挣800块,够了。他说,梅教授,你不要太辛苦,要多休息。你讲得太好了,我晚上要讲给我老婆听。
我上了送我去机场的车。园长、记者、市里的教研员、教育局的领导,都站在窗外。
车开了,我看着后视镜,我在后视镜里寻找着保安。我没有看见他,他被挡住了。可是从后视镜看出去,却又只能看见他。我看得很认真,我不会再马马虎虎!这个叫温州的城市,这时好像只有那个保安在我渐渐远去的身后。虽然他被挡住了,但是他在我满脑子里!
“梅教授,你来啦!”
“梅教授,你擦擦。”
我以为自己懂童话,可是当一个真正的童话质朴、热诚地在我面前出现时,我竟然马马虎虎没去看。我还是只能阅读写出来的童话,而那些地里长出来的童话呢?我讲童话给别人听,不就是盼望生活中生长童话吗?
去机场的路上我没有说话。
不过现在我却必须把这个童话讲给你听。这是我从温州带回来的。
这样讲着,我很惭愧,也很感动。而且还很想念。甚至想念那包餐巾纸。那包餐巾纸质量很差,我接到手里时就想,这可能不是一块钱一包的餐巾纸吧?但它的确是一个每月挣800元工资的保安递给我的!他喜欢听童话,他把最质朴的热情和温暖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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