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喊着说本来一切不是这样的,本来一切可以不是这样的!
她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巨大的悲伤和无助,并伴有一种方向不明的谴责。
在一阵死一样的沉默之后,她弯腰拣起那张滑到地上的报纸。她看到在海姆立克急救法的这一版上,除了站位法,还有自救法,两种方法都配有简明的图示。引起她注意的是,图示所画的被异物卡住气管的均是女性,而施救者都是男人。
她把自救法的说明念给他听:根据现场情况,你可以利用椅子靠背、桌子一角等作为支撑物,弯腰把自己的上腹部顶在椅背或桌角,快速、猛烈地按压,压后随即放松,如此反复。必要时也可以将自己的一只手攥成拳头,另一只手握住攥拳的手,快速而猛烈地按压上腹部。
她念完报纸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嘶哑地说,也许你和我需要再来做一做这个腹部冲击的自救练习,我们都需要自救!
他说我们还没有学会救人呢——刚才的站位法!
她说你不觉得我们其实连自救都还不会呢吗!
她站起来走到椅子后边,弯腰将上腹抵住椅背使身体和椅背形成直角,然后开始猛烈地挤压自己,就像在迫使自己呕吐,就像要倾倒出五脏六腑中全部的汁液。
他效法她的样子占据了另一只椅子,更深地弯腰将上腹顶住椅背,更猛烈地挤压自己,就像在迫使自己呕吐,就像要倾倒出五脏六腑中全部的汁液。他又以拳头击打剑突处,出手很重,真正是在捶胸顿足。他头颅下垂,眼睛血红,太阳穴的青筋嘣嘣跳着,他感到一股又一股凄苦而悲凉的气浪踉跄着从体内冲出,伴随着无望的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哀号。他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揪心地渴望艾理,卡住她气管的真是鸡骨么,还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听清的那个词?他不敢回想她那鸡骨在喉的惊惧而歪扭的脸,眼前只有那张时光久远的放大照片上,女影星旁边她那隐在暗处的月牙儿般的面孔,一个较真儿的、让人心碎的面孔。他于是更深地意识到,他在箭一般的岁月里不断迷失着救人的本能,他在很多年里也已不再有自救的准备。
一个星期后他卖掉了公寓。
4.马端端坐在小镇的桥头,她找到了桥上那个剪纸老艺人。是秋天的一个隆重节日,因为假期更长,游客就更多。
老者问她剪正面还是侧面,她掏出一张剪纸递过去,是艾理为郭砚口述的那帧肖像。郭砚约她演习海姆立克急救法的晚上,她在厨房的餐桌下发现了它,一张被忽略的、落满灰尘的剪纸。
老者认出这件作品,得意于自己的广告意识:他不忘在每张剪纸背面都签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这不是么,回头客就来了。
他说你是想照原样再剪一张?
她说是剪双人的,这张上面还缺位女士。
他说你的意思是你们夫妻合影?
她说不是“我们”,是“他们”。
他富有经验地说噢,问她是否带着照片。
她说没有。
他提醒说手机里也没存着?她肯定地摇摇头。
他请她口述女方的样子,他好试着剪一个。
她开始描述,描述得很细致,像急着刊登寻人启事,又觉得是在顶替郭砚呼叫艾理。温泉公寓的那个晚上,他们没能证明他们对海姆立克急救法的演练是成功的。她只在那个时刻见证了郭砚的最重要的感情,她推断就连他自己也未必分辨得清。她不知那是源于他的脆弱还是自大,正好比她也并不明了自己那“壮大”的婚姻目标到底是什么。
老者剪好合影请马端端过目。她捧着刀法简洁、粗犷的作品观看,剪纸上是一对没有鼻子的男女,单纯,美艳,明净。
当她付过钱起身下桥时,看见一个曾经熟悉的男人正倚桥而立,弯着腰将上腹部死死抵住青石桥栏。他长时间地把头探向桥下平缓的水流,就好像水面上正发生着什么惹人注目的事情。受了他那姿势的吸引,已经有过路游客停住脚和他一同朝桥下张望。
她不准备打扰那个男人,只在心里猜测着,那些围在他身边同时向桥下张望的人,还有谁知道他那种姿势叫做海姆立克腹部冲击自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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