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李青的错。它是我的身体不肯妥协的结果。
与李青离婚后,我一直在做一个调查,或曰暗访。整整十年里,我暗访过的人,不下三百名。无疑,这些被暗访者,他们都是铁路职工,而且都是从列车上退下来的列车员。
作为一名暗访者,我的身份也不是一名记者,而是一名聊天者。一名他们曾经的同行,与他们有着共同的感同身受的经历。他们中也有一些人,或多或少地有过像我一样的失眠现象,但都属于轻度。有的甚至可以轻到忽略不记。但随着他们回归到地面生活,这样的失眠,也很快就消失了。只有极少的几个人,身体与我一样的顽固,因为长期的失眠,镇定药与安眠药成为他们长期的生活件侣。他们为失眠所困扰,却找不到失眠的原因。他们在我面前大都有一句共同的感叹:这人可真是贱,过去跑列车多辛苦,在闹哄哄的车上睡得照样香得很,现在轻松了,安静了,倒还失上眠了!
再不然,跟你来上这么一句:这人啊,可不就是劳碌命!过去跑惯了,现在闲下来,却闲出病来了!
总之,他们的说法大同小异。但没有一个人跟我提到惯性,提到动。摆动,那种不停歇的摆动。究竟是谁把这种惯性和动给我们的呢?
我自然不敢说出我的妄断与臆测。我总是在对他们的安抚中结束我们的聊天。我把自己的一些想法,悄悄地写在我的日记本上,自己和自己分享,就像《狂人日记》里的狂人之所为。
我想起我死去的父亲,他也是一名铁路职工,五十五岁那年,从列车员的岗位上退下来。退休后,他只活了两年就告别了我们。他的死因曾经令我们全家人感到蹊跷,我记得他那两年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心烦”。母亲说,你爸总是心烦,睡得不好。
“他是烦死的。”这是我母亲的原话。
我现在回想起父亲退休后那两年的生活,总觉得窥探到了一些他身体的隐秘,我不能对父亲的死因做出臆断,但我可以推想,父亲也一定患上了失眠症。因为母亲说过,你爸总是心烦,他睡得不好。
睡得不好。这就是说,父亲也有过许许多多失眠的时光。父亲的睡眠究竟是怎么个不好法,我如今已不得而知。因为对此知道得最多的人,业已离开这个世界,我已经无法去找这个唯一的目击者、我的母亲去求证。
与李青离婚后,我并没有像她预言的“要不了一年,你就会被人送到精神病院去”。相反,我的睡眠变好了。因为离婚后,我基本没有离开过我所服役的那趟列车。在列车休息,或者我休息的日子,我总是会央求我的同事们把我带上另一辆行进的列车。这种时候,我一般是以代班的名义出现。对这样的好事,我的同事们自然求之不得。他们善意地嘲笑我:你老婆跑了,只好把列车当老婆压了。他们甚至建议我在列车上随便姘一个,“反正她们在车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陪你。在车上陪你,回家了陪老公。怎么样?”
对于这些并无恶意的玩笑,我不以为然,并抱以同样暧昧的回应。
天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我的身体保持一种“动”。对于一具只有处在“动”中才能保持安宁的身体,我只能努力去适应它,而不是让它适应我。可以说,我是被它同化了,也可以说是它异化了我。总之,我和我的身体,我们在对彼此的同化或异化中暂时相安无事。
从某种程度上言,我和我的身体,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个体,要想让他们和平相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的身体获得一张床——一张可以来回摆动的床。对,一个床摆!从某种意义上言,它也是我生命的钟摆。它必须随着我生命的延续而动。于我而言,这是一种永动。是一张“永动床”。
然而,就像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永动机一样,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永动床。但找到一个类似的“永动床”是不难的。对我而言,它就是一辆行进中的普通列车,K字号或者T字号的。作为一名列车员,找一张这样的床来安放自己的身体,眼下并不难。我担心的是有一天,我在铁轨上再也找不到一辆这样的列车,它们将被各种名号的高速列车所取代。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到那时,我还能不能在这个世界上观看日出与日落,都是另一码事。
列车成了我的家。在列车上,我找到了我想要的安宁。离婚后,我把房子和所有财物都给了李青。这让很多人不能理解,包括我的前妻李青。刚离婚的时候,我去看她和女儿于洋。见到我,李青总是不能掩饰她眼里的诧异,她说,于大海,你看起来不像有病的样子呀,你净身出户,不是就为了摆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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