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他,是在很早以前,而爱上他,是在过了多少年之后,夜晚的街头偶遇。他先问她:“干吗去了?”然后叮嘱:“快点回家。”那眼神中的关切、不舍、情不自禁——深深地印入了她的心扉!
在以后的岁月中,无数次回想起来,无数次肯定:那种心心相印、心有灵犀,超乎世上所有的男欢女爱之上……
解语心里有句话,如果说出来恐怕会惹恼天下男人,她把这话编成短信,内容是:因了某人,天下其他的男人都黯然失色、成了陪衬。原本是想发给某人的,觉得太露骨,便删了。所以,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知道解语的心思,她便可以装无辜了。还在上中学时,高大英武的梁贵今每天堵在校门口等着接纤秀瘦弱的解语,并且有些霸道地对她说:“你看人的时候老脸红,以后不能脸红,让别人以为你有想法。”
解语当时确实有点小想法,那就是她和几位女同学都对何可至心存好感。
何可至那时脸色洁净,个子也不高,理着小平头,常穿洗得干干净净的学生服,天蓝色,肩膀处有两道半寸宽的白条条。他和解语同桌,坐在她的左边,是个小弟弟型的男生。因为他反应灵敏,各科老师的提问基本上难不倒他,次次考试全班第一。他见了谁都先眯眼笑,露出男孩子特有的阳光般的笑容,然后才开口说话,女生们都有些喜欢他——不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是女生对男生的喜欢。那时候的校舍比较简陋,踏进俭朴的校门,对面是一幢灰砖砌的三层教学楼,楼后面几排齐整的平房是各个班级的教室。解语所在的123班,在最后一排,倒数第二间,自习的时候,班主任常从后窗的玻璃往里看。她们班五十四个同学,其中有三十个是女生,女生多比较胆小、老实。123班的纪律一向好,各科老师都认可,三年的高中岁月,就像一张张绚烂的剪贴画,很快地,串成了一部即将谢幕的电影……临近毕业的时候,成绩差的怕考不上大学,家境不好的同学领了高中毕业证就不续读了……想到同学们就要各奔东西,青春的心不免生出许多莫名的惆怅,解语很小时,就惯用做小手工来排解心中的孤单和忧郁。她最好的女友吴小莲高中毕业就要嫁人了,吴小莲细苗、苍白,是单亲家庭的女孩儿,不爱说话,常把她妈妈用红纸剪的花鸟送解语,解语视若珍宝地夹在书本中。吴小莲不想那么早嫁人,暗自垂过几次泪……还说:“嫁了人,这辈子就完了。”这话让解语备感人生苍凉,心里恍恍惚惚地。
那段时间,解语的母亲常吃一种滋补气血的小蜡丸,拇指般大小,解语便用小丸的塑料外壳作脑袋,各色碎线头编织成小玩偶……编着,编着,滋生了“雄心”,要送全班同学每人一个作为毕业纪念。解语一小时能做三个小玩偶,一天除了吃饭、睡觉、做功课、和同学交往……能织上八、九个。很快地,红的、粉的、浅紫的、翠绿的……各色小玩偶做好了,堆在一起,就像小人国的人扭打成一团。她准备好一个蓝线织的、戴顶同色八角帽的卡通娃娃,送何可至,却好几天没见他的身影,想问问同学:何可至生病了,还是家里有事?终是没好意思问。
毕业典礼的时候,班主任——一位年近四十,头发有些花,眉毛特别长,说话声音洪亮的男老师在激情洋溢的毕业致词后,才告知大家:“何可至同学转学了。”
解语捏着蓝色小玩偶遗憾了一忽儿,离开学校时,随手送给了门卫大爷的孙女儿,那女孩甜甜地冲解语说了:“谢谢姐姐。”解语小的时候,得过中耳炎,她不能吃中药,闻到药味便翻江倒海地吐,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又怕手术医治,便落了后遗症,右边的耳朵听不见,左边稍稍有些失聪,小女孩说话对着右耳,所以,解语没听清,表情稍稍迟滞了一下,看到穿黄色碎花裙的女孩举着蓝色小人儿,晃着两只辫梢上系黄色蝴蝶结的小辫子跑出去和同伴炫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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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解语顺利考上了本省的一所工科大学,学的是机械专业,从点线面开始,学画简单的设计图,解语缺乏这方面的天赋,也不肯下工夫,但她制图规整,从来不拖泥带水,常被老师叫去描图。余闲呢,就去逛那些陈列着陶瓷、水晶、蜡染土布的工艺品店……什么也不买,单是站着看,便能沉醉好半天。关于何可至的记忆便和那段青涩的高中岁月一样,渐渐隐到记忆深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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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何可至,是个春雨沙沙的雨天……高中毕业的同学十年聚会,踏着逝去岁月的迷茫聚在一起,同学们由衷地欢喜着。三言两语的过渡,便一下子掉入了旧日的时光……何可至也来了,那么多年没见,他一下子长成了全班最高的男生,而且,身子拉长,加之肩背挺立显得那么风度翩翩。他和每位同学招呼着,谈笑风生……看着突然高大起来的何可至,解语不经意间想起了那个蓝色的毛线娃娃,俩人正好坐得近,何可至又坐解语的左边,解语就把当初给同学们送纪念品唯独他不在的遗憾说了:“还以为你请假了,每天把卡通娃娃背在书包里准备给你,老师却说你转学了。”说着话,解语还佯嗔地白了他一眼。
“真的?真是对不起。父亲部队有任务,走得急,全家只得随行。”何可至热切地看着解语。
“那还有假?我把它送给门卫的小女孩了。”解语微笑着提起往事,然后,如烟丢在了脑后。
没想到,何可至认真了,盯着解语,说:“不行,有机会得给我补上。”
“现在谁还稀罕那玩意儿,当初同学们多把小玩偶挂在自行车钥匙上。”
“我挂汽车钥匙上,真的,你什么时候给我补个?”他浮现在唇边的笑,分明有一丝遗憾。
解语便答应下来。心想:还不定什么时间才再见呢。
他们这届同学都是二十大几近三十岁的人了,男婚女嫁,大多数名花有主了。只有那些缘浅的、情感不顺的还独身着。全班大约有四、五个没成家的。言谈间,解语听到一个令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消息:吴小莲死了。
“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何可至关切地问知情的同学。
“好几年了。急病。听说是胆管破裂,送到医院就没救了。”
吴小莲婚礼的时候,解语还去了,给她送了两只“苏绣”枕套作贺礼,刚毕业还通过几次信呢,近五六年便音信渺茫了。吴小莲那句“嫁了人一辈子就完了”的话还音犹在耳,不曾想,她这么年纪轻轻地就进了天堂。
唉,小莲和自己都是苦命人。解语虽是嫁了北城妇孺皆知的风云人物——梁贵今,可婚姻生活如同行尸走肉,过得一点儿都不愉快。梁贵今的爷爷一辈子开药店,据说,去另一个世界前,给梁家留下好多金元宝,还有金条子。梁贵今的父亲二十三岁就当上了北城工业局局长,是当时北城最年轻的科局级干部。解语在半是传奇半是事实的背景之下成了梁贵今的妻子。婚后,才发现她和梁贵今骨子里就不是同一类人。
悔之,晚矣。
所谓同学聚会,说好听点是对青春的一种追忆,其实,更多是满足一些好奇心,同学们都想看看时光一晃而过后,别人混得怎样了,当时的恋人如今一见,还能有心跳的感觉吗……欢聚一堂,闲聊过举杯过跳过唱过同过学的一帮人依依挥手,散了……天空依然飘着凉凉的雨丝。因为解语和何可至说了那个没能送出去的纪念品,还因为具有成熟风韵的解语,光洁的脸上多了种若即若离、朦胧莫测的美感……何可至坚持要送她回家。他开车,她坐副驾驶座上,这个座位对解语意义特别,她左边的耳朵对着开车人,不用费力便能听清对方的话,让她忽略了因耳疾带来的自卑。在一个将拐未拐的弯路段,何可至的车和一辆对面驶来的车撞上了,对方是辆大运输车,纤毫未损,何可至开的“桑塔纳”3000,侧门的玻璃碎成了“满天花”,大车司机楼里跳下三个咋咋呼呼的年轻人,穿着松松垮垮不成形的衣衫,头发纷乱、叼着一根烟的是司机。他们下了车,就吵吵嚷嚷地,说“全怨你们开太快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天”;说“双方都有过,最好私了”;说“急着赶路,再晚了到不了目的地……”
何可至没搭他们的茬儿,冷雨淅沥中,他给交警打了电话,说明了出事地点。尔后,双手插兜,不温不火等着,一副“酷酷”的模样。
就是这“冷”和“酷”一下子击中了解语心底深处的某些柔软……她也下了车,站在离何可至三步远的地方,和他一起等交警,雨已经细成雾了,空气中飘着薄薄的凉意,从裸露的毛孔浸入了肌肤,解语由不得打了个冷战。
“你回车上去吧,交警就在附近巡逻,马上就到,一会儿就处理好了。”何可至转向解语,嘴角上弯,浮出了一些笑意。
解语摇了摇头,表示“风雨同舟、和衷共济”的意思。
何可至从后备箱中拉出一件浅驼色的男式马夹,说:“披上,挡挡。”
解语穿的是一袭轻烟色的长款上衣,米白色紧腿裤。她把马夹往身上一套,色泽和谐倒也别具风韵。
何可至由不得眼露赞赏地看着,笑,说:“不难看。”
解语的脸便有些儿热了……因为右耳失聪,何可至的男中音在她听来有种别样的轻柔。
两个年轻干练的交警眨眼就到了,其中一位戴眼镜的问情况,另一位肤色被太阳晒成棕色的记笔录,处理结果是罚了大车的款,让何可至去附近的汽车修理厂换车玻璃。他先送解语回了家,才去修车。
何可至上的是一所军校,毕业后,在南海的部队当军人。三年一轮换,他已经过去两年了,本来南海经济发达气候宜人,在那边找个女朋友,成个家未尝不可。可何可至是独子,而且是父母领养的。培养他上大学花了不少钱,他父亲军人出身,不干涉何可至的人生选择。母亲就不行了,心肝似地捧着他长大成人,非让他回原籍成家立业。还介绍了远亲的侄女做儿媳。何可至的妻子叫王月美,比何可至大两岁,相貌平平,但端淑贤良,何可至在部队很少接触女同志,就认了这门亲。这些都是那次雨天分别后,解语和何可至在网上聊,断断续续收集起来的信息。何可至总是有太多的工作和应酬,每到深夜才能上网,他的头像亮起来的时候,是个规整的“小红帽”。偶尔,解语会流露出一些人生的苦恼。
小红帽会回复:生活中不如意十之八九,有坚持但无需自寻烦恼,好在希望就在明天……向往每个明天的人是不会有烦恼的吧?记得那是2006年,“世界杯”期间,某晚,何可至留言:世界杯是球迷的狂欢节,有一种幻想是人生的狂欢节!
“幻想?”这种情致实在是太对解语的心思了,她就是那个整天沉浸在幻想中,不敢轻易和别人吐露心声,怕人家见笑的小妇人。
以后,每在网上看到“小红帽”闪亮,解语便心存异样……热热的,暖暖的,总想立即招呼,又怕自己太莽撞,破坏了某种美好……就算是爱幻想,她又哪里能想到,后来和何可至竟然成了这茫茫人海中唯一的、无话不谈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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