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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外的人

时间:  2024-04-04   阅读:    作者:  李景泽 

  1

  有时候我以为的我以为,不见得是他以为的他以为。

  在我连一元一次方程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时候,陈强已经开始混社会了,是我们村第一个出去打工的人。那时候,小孩子都很崇拜他。都说啥时候我们也能长大呀,那样就可以不用去种地和上学,就可以像他一样出去见世面了。

  那光景,自给自足是常态。种豆、插秧、锄草、收割这些活儿,我们统统都干过。那时候还专门有秋假,目的就是让孩子们放了假好回家帮忙收割,弄得我们总觉得种地比读书重要。村里的小学校没有固定的上下课点儿,一个老师能教我们除了英语外所有的课程——那会儿还没有英语课。老师往往有农活儿了,我们就自己玩儿。老师没农活儿了,我们就跟着学。

  经常能看见的就是老师扛着锄头,踩着沾满泥巴的黄胶鞋,一摇一晃地走进校园的情景。老师姓刘,四十来岁,一张脸常年跟土一样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门涂上去的。快走进教室了,他就把锄头立在窗前,噌噌地在台阶上蹭着鞋底,把泥巴一层一层地往下刮。刮完了还不忘抬起脚瞅一眼,跺两下,再张开手,沿着裤脚由下到上,拍一拍身上的土。那一刻,拍起的尘土往往会顺着门窗飘向我们,惹得我们不住咳嗽。我们一咳嗽,老师就咳嗽。老师一咳嗽,我们就忍着不敢咳嗽了。

  地是农民的命,一株苗牵动着一颗心,一块田羁绊着一条魂。长辈们惯于在地上做文章,年轻人也缺少远行的欲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大家没事了更愿意用歌声去排遣内心的宏图壮志,到头来还是会扛上锄头去和土坷垃打交道。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年一年地没什么惊喜也没什么意外,说得最多的就是天涝了天旱了对庄稼会怎么样,平平淡淡的像活在童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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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强是童话外的人,他的“开悟”怪异而奇妙。

  那是个寒冷的冬天,雪片如受惊般从云头里不停地往下掉,好不容易化出个角了,就又很快会落上一层。土地和雪片俨然是两个打架的小倔孩,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最终是雪片占了上风,压得土地翻不了身。

  那天早上本来该是我去教室点炉子。等上课了屋里就是暖和的也没有烟。但由于前一天我不小心滑倒了,扭伤了脚,肿得跟个马皮包似的,就和同学徐阳换了下,结果最怵人的一幕被他给撞到了。

  当徐阳抱着柴火走到学校门口时,陈强正光着个膀子,闭着眼盘着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胸口流着血,那血像梳子一般沿着他的身子一直往下淌,也不知已经淌了多久了,把白汪汪的雪地都给染红了。他整个人便跟坐在一朵莲花上一样,令人瞠目。

  陈强那时有十六七岁,早已经辍学,常年干农活儿,壮得很。我和徐阳是小学四年级,成天跟个小大人似的,其实满脸都是问号。徐阳一下子就看傻眼了,扔下柴火拔腿就要跑,结果没跑出两步就被陈强给震住了。

  陈强对徐阳喊,徐小弟,你不认识我了,跑啥跑啊?徐阳一愣,吓得一激灵,两条腿也跟被施了咒一般,怎么也迈不开。他一边颤颤巍巍地问,强哥,你弄啥呢?一边缓缓地扭头,恰好看到陈强从校门口站起来,挺着一身的腱子肉和血痕笑眯眯地向他走来,那血一滴滴地落在雪上还吧嗒吧嗒地响!徐阳的脑子立马短路了,眼皮一沉,晕了过去。

  是刘老师把徐阳抱回的家。

  徐阳就此迷迷瞪瞪地在家待了两天。期间还发了烧,打了两针才好转。我一瘸一拐地去找他时,他还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见了我两眼都冒直。他抓住我的胳膊,把他看见的告诉我,说都没人相信他,还笑他一定是不想去上学,故意把自己给冻病的。小破孩儿的把戏大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徐阳就强调,这次他真的没有撒谎。那会儿我们特别迷林正英的僵尸片,他害怕地说,陈强不会是死了诈了尸,像光碟里演的,有什么冤情,是回来索人命的吧!那时的我懵懵懂懂,对徐阳的话半信半疑。况且那天包括我在内的好多人,确实也亲眼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事。

  那天早上,雪片飞舞,等父亲背着我到学校时,同学们已经坐在教室里了。雪地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更别说有血了。刘老师已经到学校了,正弓着腰拿着扫把试图清扫出一条从办公室到教室的小路。他的脸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黄了,和扫把几乎一个颜色。待父亲把我放到座位上时,他正好扫到教室门口。父亲便和他寒暄了一阵,请他适当照看下我。

  放学后,雪已经停了,脚踩在上面能陷出个坑。刘老师看起来心情不错,要送我回家,还给我讲起了盖我们这个小学校的故事。他说,那会儿村里哪有什么小学校啊,孩子们都是到附近有学校的地方上学。是他的父亲咬咬牙,卖了一块地才盖起来的。他还说,那会儿上学的孩子们要比现在多得多呢,可慢慢的也不知道为啥……

  刘老师讲到这里突然顿住了。我趴在他背上抬头一看,发现陈强正在路上呼哧呼哧地铲着雪。他身材魁梧,腰身灵活,挥起铁锹来跟机器一样麻溜利索,雪很快就像抛起的鸭子一样飞到了一边。待我们走到他跟前时,他已经把前面的雪铲得干干净净了。他跟刘老师打招呼说,铲雪铲得好热啊,得脱了上衣凉快凉快。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皮肤黝黑黝黑的,干农活儿练就的一身肌肉结实有力,根本就没有伤口。他还说,他跟他父母摊牌了,感谢刘老师当年竭力挽救他辍学,尽管最后并没有成功。

  次日一早,陈强就坐上拖拉机走了。大抵是跟他口中的摊牌有关系吧,走的时候还和他父母大吵了一顿,惹得不少人出来劝架。伴随着拖拉机不安分地移动,留下的两条车辙静静地躺在那里,沿着村口一直伸向远方。那车辙凹凸不平,错落有致,宛如哪位鬼斧神工的师傅专门雕琢过的一样。神奇的是,从那天起,那个冬天,村子就再没下过雪。

  2

  陈强的出走,是村子的一件大事。很快,他的家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人们才一个个鱼贯离开。

  父亲是我们家派去的代表。他回来后,母亲已经把饭做好了。锅盖上蒸气缭绕,灶门前干干净净,饭桌被稳稳地摆在炕上。母亲静静地坐在炕沿边默默地看着父亲。我也倚在被垛前睁大眼睛,期待着父亲说点儿什么。结果,父亲一个字也没吭,只是把棉帽摘下来,搁在凳子上,又把棉袄脱下来,挂在门头上。接着,就是吧嗒吧嗒地抽烟,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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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顿饭吃得也稀奇。仿佛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一唱一和地聊着天。从下雪聊到播种,从播种聊到秋收,从秋收聊到过年,眨眼的工夫,一年竟被他们给聊完了。聊完了静默了几秒钟似乎还不满足,瞅了我一眼,又开始聊我。聊我的脚伤不碍事,聊我很快就要上五年级了,聊我上了初中会怎么样。我实在怕他们三言两语把我还没正式开始的一生给聊完了,况且我心里始终对陈强的事耿耿于怀。父亲绝口不提这也就罢了,母亲竟然连问都不问,这明显不符合逻辑。

  我把筷子往碗上一撂,实在憋不住了,刚想问到底啥情况啊!哪料劲儿一大,哐一声,碗就从饭桌上来了个前空翻,俨然一副武林高手的模样,翻到了炕上,又身手矫健般侧滚过桌底,向地上跃去,无奈落地的那一刻,破了功,当一声,成了渣渣。碎片四溅,有的还溅落到父亲的鞋里。

  可想而知,我被父亲狠狠地训了一番。父亲拉着脸,眼泡子瞪得比杏大,手不住地比画着,怒吼着说,以后可得好好学习,努力读书,种地打工都不是长久的事。这凶神恶煞的样子看得我一愣一愣的,让我一下子把上学读书理解成了一种变相的惩罚。他说得越言辞凿凿,我听得越反感。那一刻,陈强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无比高大。他敢于向命运说不,敢于做自己想做的事,敢于和父母吵架,这正是我不敢的。

  雪融化的日子短暂而漫长。刚下的雪砂硬,是动态的。它们争先恐后,不管是飘飘飞舞还是簌簌而下,一颗颗连成一片,像絮褥子一样,层层铺设,厚薄一致。捧一把在掌心,近眼揣摩,它们又是一粒粒的独立的个体,只是相互靠近,闪着光,像在彼此取暖。落在地上的雪是绵软的静态的。它安安静静地似一块巨大的羊毛毡躺在那里,无论车来人往,概不关心。掘一块到手里,也绝不松散,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个体,像一块石膏,只是石膏一捏就碎,它却越捏越牢靠,还会跟橙子一般淌出汁水。

  陈强的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作为巴图村第一个出去打工的人,没人再关心他为什么走,也没人再追问他为什么要和父母吵架,更没人在乎徐阳看到了什么。村子恢复了平静,人们笑呵呵地继续做着自己要做的事,没事了就三五成群地聚在街头晒太阳,聊一些对于小孩子来讲不痛不痒的事。只是平静的湖面之下总是暗藏汹涌,一如当初父亲从陈强家回来时的情景一样,显得有些刻意、僵硬、不自然,只差一只碗就可以激起层层波浪。

  陈强走后,他的母亲就鲜少在外露面了。有时候一周也见不到几次,再往后干脆连农活儿也不干,出来都不出来了,就一天到晚待在家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和陈强一起离开了。他的父亲依旧活跃,不仅农忙时可见,大街上也总有他的身影,到了夏末,更是一天能遇见两三回。瘦高瘦高的他总会背着个大箩筐,戴着个破的确良帽,一摇一晃地去山上掰蘑菇。

  我很好奇他的母亲一年到头不出门,会在家里做些什么。做饭?扫地?喂鸡?纳鞋底?我把能想到的想了个遍,但还觉得不够。徐阳就说,能干什么,难道还数钱不成!他说这话时,眼睛是迷离的,像糊了一层纱,看不出半点儿神采。我却怔住了,对他所说的“钱”念念不忘。那钱是陈强父亲卖蘑菇挣的,还是他在外面打工寄回来的呢?我问徐阳。他冷哼了一声,眼睛里也放了光,像是要发射出一样,恶狠狠地说,有钱也是假钱。

  小学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结束了。为了激励我们前进,刘老师给我们弄了个温馨的毕业典礼。他把教室布置得像个花园,买了好多瓜子和糖。我们无忧无虑地唱着闹着,像是拥有了一方小小的教室就拥有了世界一样。我忘不了刘老师那抹如夕阳般灿烂的笑脸,也忘不了他给我们上课时的洒脱模样。我忘不了的太多,包括他扛着锄头走进校园以及背着我回家时的情景。只是人生无常,“走”这个字从来既猝不及防又意味深长。

  在那个完全不用操心小升初的年代,我和徐阳都到了乡中学读书。我笃定了父亲当年的话就是要钳制我的自由与思想。我视陈强为榜样,上课的时候睡觉,搞小动作,下课了不写作业,跟人打架。我彻底沦为一个问题少年。徐阳则变成家长们眼中的好孩子,老师们眼中的优质生。他乐于助人,好学上进,总被表扬不说,奖状也拿到手软。我们俩都各自霸占着成绩榜的第一名。

  真正使我们俩关系恶化的是在初二下学期。

  那光景,村子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旧的东西逐渐褪去,新的观念不断涌动。地依旧宝贵,但有关老中青少四代人与地的关系的讨论也变得更有意味。“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这首歌俨然不再是唱唱那么简单的事。老年人苦了一辈子,病痛缠身,他们有无数的感触和叹息。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需要挣钱养家糊口。青年人视土地为累赘,往高了说是追梦,往低了说是受不了扛锄头的苦。小孩子成了一家人的希望,谁要是再一两句把他们的人生给聊完了,准有另一个人跟他急。

  于是冥冥中好像注定了什么似的,陈强的名字再次在村里闪现,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频繁。人们谈的最多的莫过是夸他有先见之明、未卜先知之类。更有甚者,还给他起了个“打工先驱”的名号。他的家又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喜笑颜开,都想去打听打听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回来。

  父亲仍是我们家派去的代表。他这次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回来后还激动得不行,还没等我们发问呢,就不耐烦地说,陈老哥一定是瞧不起大伙了,竟然说他儿子的事跟他没关系。

  3

  那是我整个初中时期最得意的一刻。

  父亲还在有的没的地抱怨着,我已经一溜儿烟跑到了陈强家门口。倚在平常人们夏日纳凉的那道栅栏墙上,我仿佛是在看大戏一般,美滋滋地看着从陈强家进进出出的人们。我注意着他们脸上的变化,多是尽兴而去扫兴而归,这使我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陈强就在这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从一辆只有成功人士才能开得起的小轿车上下来,一身黑亮亮的西装闪烁耀眼。见晃着我了,他便使出他惯用的伎俩,把西服脱下来,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不,应该是崭新的衬衫。那衬衫雪白干净,恍然间,他像是一颗削了皮的土豆,洁白无瑕,动感丝滑。

  李小弟,谢谢你。陈强微笑着对我说。

  谢……谢我?谢我啥?我受宠若惊,腾地从栅栏墙上跳起来。

  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支持我信任我啊!来,这是我给你的礼物,看看喜欢不?陈强把西服扔在车前盖上,弓身从车里拿出一把玩具机枪。

  我……

  我兴奋地差点儿没骂出声来。这正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我已经从迷恋林正英的僵尸片转而到迷恋周润发的枪战片上了。

  我接过枪,有模有样地学着小马哥的样子端起来,见前面来人了,就瞄准他,哆哆地张着嘴来了那么一梭子。结果这一梭子还没哆哆完呢,来人就冲我大吼。

  李振国,你搞什么鬼?

  我一怔。是徐阳。

  我的眼睛和他的撞在一起。他的眼里充斥疑惑,搞不清楚我在干什么。我的眼中满是惊慌,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本来王叔喊了我一嘴,问我要不要去看他新买的碟片,我是完全可以就此跑开,不再跟他纠缠的。毕竟以往王叔一喊我,我就屁颠屁颠地去。结果这次我偏偏没有。

  我看着徐阳,兴奋地问他知不知道陈强已经变成村里的大人物了,大家都想向他取经,问问他这些年在外面干了啥。多少年了啊,他忍辱负重,是有苦没处说有家不能回,这回终于可以理直气壮,扬眉吐气了。我还说,我早就知道他会出人头地呢,就是没人相信我,看吧,现在果然得到了应验。

  我说这些话时,徐阳的嘴角是上扬的。他哼了一声,淡淡地问,那我呢?我一时愣住了,没太理解他的意思。他垂下头,又抬起来,走到我的跟前。我看到他的眼神如小马哥的一般凌厉寒冷,像是砰一枪要把我给射杀掉一样。

  那我呢?为什么就没人相信我?我明明在校门口看到他光着身子坐在雪地上,胸口淌着血了,可是你们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李振国,你相信过我吗?

  我……

  我哑口无言了。我不想骗徐阳。我确实没有完全相信他。他那时候不爱上学,又经常爱编瞎话。更何况,包括我在内的好多人都看到了另外一番场景。我觉得我有理由不相信他,每个人都有,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徐阳说完这些话就跑开了。我听完了也没太当回事,只觉得他是不是学傻了,这么矫情。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总能找出些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来抬高自己,贬低别人,亦或掩盖自己的无知。

  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工夫吧,陈强回来了。很难说他的回来是跟村里的宽松氛围有关,但他就是回来了。依旧如离开时的突然一样,在我吃中饭吃到一半儿的时候就回来了,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一开始,父亲跟我说他回来了,我还不相信,因为这样的话,从那天他们把他家再度围起来时,就没有消停过,惹得我每次都激动得不行。

  我曾不止一次地矗立在村口,望眼欲穿地守着那条延伸开去的马路,期待着以迎接者的身份恭候着他的归来。那条路经过灰砌,已经摆脱了以前的泥泞不堪,变得平整干净。它灰白的颜色,跟当年被白雪覆盖出的模样并无两样,唯一不同的是,缺少了那两条长长的车辙。

  当初春如约而至的时候,一些关于融化的景象便扑面而来。所有的白雪都得到了尽情的释放,这是冬天对它们的宽恕,它们终于可以解脱了。只有那两条被车轮碾压过的雪痕还不舍得离去,像等待着什么人,直到阳光越发炽烈时,才被迫渐渐消失。于是我发现世界上原来还有第三种雪。它既不是砂硬的动态的,也不是绵软的静止的,而是坚韧的忠厚的。它静谧沉稳,懂得付出,愿意等待。它已然超脱出物的概念,变得有感情有人性。

  我自然没能在村口亲自迎接到陈强。待我气喘吁吁地跑到那时,他已经进了村。我又往他家跑,到了他家门口,正看到他被村人团团围住,吵吵嚷嚷地寒暄着什么。这着实符合我的心意,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也不去打搅他们,就坐在栅栏墙上津津有味地看着。

  我听着他们问他这几年去哪儿了、为什么逢年过节不回来、都干了什么、是不是挣了大钱等问题。听着听着,也不管陈强回答没回答了,反正我心里一个个都给回答了。我告诉他们陈强去了大城市、忙得不可开交、挣了好多好多钱,我比陈强还了解他自己。一回神,却忽然发现少了点儿什么。是小轿车,他家门口竟没有停着一辆小轿车。他本人也和当初离开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个子变高了,起码高了十五公分,到了一米八。他的肌肉消失了,胸膛看起来瘪瘪的,一拳就能打出个洞。他的面容煞白煞白,似涂了一层粉,总给人一种病秧子的感觉。他整体像一根细长细长的棍子,却又偏偏佝偻着背,如头重脚轻的扁担,一压就能折了。

  我完全不敢相信我顶礼膜拜的陈强会变成这个样子。这莫大的偏差让我不知所措。我仿佛变成了彼时那只不小心翻到地上的饭碗,砰的一声,摔了个支离破碎。

  我必须得去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噌的跳起来,使劲儿向人群中挤去。我仰头看着他,激动地问,强哥,你……你回来了,你还好吗?他低下头,蓦地怔了一下。

  我设想了一千一万个他可能的回答,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样:呦,这小子是谁呀?

  4

  我变化有那么大吗?还是陈强根本忘了我?

  他回来没多久,我的暑假就开始了。头几天,我完全是在家里度过的。我足不出户,像一只胆怯的耗子,感觉上了街就要被人人喊打。

  我想起在学校时的炫耀。

  我对同学们说,我们那有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健壮如牛,还没成年呢,就独自去外面闯荡了。为了让这个传奇更富有传奇色彩,我还故意把徐阳跟我讲的“怪事”铺垫了进去,渲染得他像个天外来客。我告诉他们,我和这个人是老相识,等他回来了就会带我走。一时之间,我的身边聚集了一堆人。我们号称“大强帮”,在校园里所向披靡。可万万没料到,到头来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我郁闷地在屋里待着。酷暑的燥热让我生了痱子。那圆不溜丢地泛着透明光的小不点儿一只只冒出来,一只只连成一串串,一串串又连成一片片,火辣辣的,俨然没把我这个宿主放在眼里,甚至比我在学校时还猖狂。我努着眼咬着牙,使劲儿地去蹭它们挠他们,都挠蹭出血了,也无济于事,这更加激怒了它们,惹得它们变本加厉。我也不能服软,就保持战斗姿态地摆在那里,仿佛只要我一活动,它们就获胜了。

  战斗谈不上激烈,却足以搞得我头晕脑涨。母亲认为我感冒了,这倒是提醒了我,要抗住,千万不能被打倒。反正我就是要跟它们死磕到底了,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我让母亲把家里备着的感冒药都拿来,我喝,我全喝。母亲吓了一跳,皱着眉,把手背贴在我的额头上,喃喃着说我是不是发烧了,烧糊涂了。我心想,我才没糊涂呢,糊涂的大有人在!母亲疑惑地递给我药,我一口水囫囵吞下。

  真正打败我的竟是这些感冒药。隔日一早,天还没放亮,我就被绞痛得不行的肚子给弄醒了。这我可受不了,也来不及穿衣服了,光溜溜地提着个大裤衩,跟个滋了火的炮竹一样,就往外蹿。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捉弄人,总是会遇上些不该遇到的事。就像徐阳,如果他当初没有遇上陈强的事,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现在风水轮流转,也轮到了我。当然上次本来也应该是我。

  就在我畅酣淋漓地解决掉那些江湖败类的时候,一条人影忽然从我家的院门前闪过。我家的院门是木质的,构造极其简单,就是父亲挑拣合适粗的圆木头,也不用加工,用铁丝一圈圈绑起来的。木头与木头之间存在着一定的间隙,像一扇扇小窗户。三四岁的时候,我常跟只小猴子一样,在这些“小窗户”间钻进钻出,为此还磨破了好几件衣服,捂着不敢让母亲发现。

  人影闪过去之后,我便好奇地朝着门口摸去。那时的我,胆子够大,脑子里根本没有害怕这个词。但我知道不能打草惊蛇,得伺机而动,这都是从碟片里学的。我静静地把院门挪开一个缝,又缓缓地探出半个身子。那一刻,天光似雾一般已经开始笼罩起村子,视线虽不明朗,却足以看得清轮廓。我看到一个包裹得严实的人正在往人家门口放东西。那人高高瘦瘦的,背还有些驼。别人认不得,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活脱脱的不是陈强还能是谁!我心头一震,感到脚下像踩到了什么。

  我的痱子就这样不声不息地好了。它好得太快太彻底,让我很不满意。母亲和父亲倒乐开了花。母亲开心我很理解,毕竟她的宝贝儿子病好了,况且她一直以为这是在她的精心照顾下才好的。父亲开心,我却极是厌恶。我不能说父亲没有关心我,这显然失于公正。只是他把精力更多地放在了另一件事情上,那就是出去打工。

  自打工之风在村子里宣扬开后,父亲就不断地在各种场合暗示他早晚有一天也会去。这暗示在陈强回来之后逐渐发展为鼓吹。尽管陈强没有开回小轿车,也没有把他家那三间草坯房盖成红砖房,更没有改变他母亲不出门的现状。但父亲就是笃定,打工会变为一种潮流,也将改变命运。

  经常能看见的就是他莫名其妙地傻笑,还不分场合。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吃着吃着就会突然笑起来,让我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成年人能干出的事。他还诱惑我,说老爸就要出去挣钱了,你想要啥,我给你买。那一刻,我简直气疯了。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就是想让你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你要是累了种不动地了就我来,反正我也长大了。

  我觉得我说得够煽情了吧,还逼着自己流出了一行泪。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这么憋屈过。没想到他却反问我,你不是一直挺支持打工的吗?陈强不是你的偶像吗?把我怼得个焦头烂额,关键是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没过多久,他就提上行李走了。他还真了不起,一下子带走了五六个人,都是像他那样有老婆有孩子的。几个人离开的时候还特开心,在农用车上有说有笑,歌声不断,就差放开步子抡起来,跳上那么一段了。那一刻我才知道,成年人放纵起来原来一点儿也不逊于小孩儿,有时甚至比小孩子还夸张。

  倒是陈强一直没张罗走,甚至悠哉得很,每天跟个大仙似的在村里不是遛弯就是闲坐,身边簇拥的也由最开始的青年小伙子变成了老头老太太。他们手里不约而同地都拿着一本册子,那册子正是我那天清晨在院门口踩到的,写的都是些什么交一千就能返一万、投资这个就能发大财的话,说得我都有点儿心动了,幸亏我连五毛钱都得跟母亲要。后来一辆警车来了,我才知道那写的究竟是什么!

  5

  在夕阳渐次陨落的傍晚,我会叼着狗尾巴草,跷着二郎腿,躺在刘老师的坟前,跟他磨叨些村里的人和事。他的坟头在村东的盼归山上,山不高也不陡,却足以将整个村子看够。他的坟边还生着棵一人高的柳树,碧绿的柳枝在金色的阳光中摇曳,感觉把整个天空都摇睡着了。世界瞬间静谧下来,连鸟儿都舍不得飞走。

  我想起他在毕业典礼上对我们的叮嘱。他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他的学生,升学的也好辍学的也罢,有想法是好的,能帮的他一定帮,但路还得自己走。那时的我搂着徐阳的肩膀嘻嘻哈哈的,根本不理解刘老师在说什么。倒是徐阳一直在盯着他,表情格外严肃,像是都听懂了。他在经历陈强的“怪事”后,似乎一夜长大。

  陈强被带走后,“珍爱家庭,远离传销”的宣讲就成了村里大喇叭的每日功课。宣传栏和黑板报也焕然一新,大抵是一些普及科学常识与思想意识的图文,通俗易懂又朗朗上口。不过小学门前的一张黑板报却与众不同,它上面没有字,就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长着四只脚的盘形物件,一个人还拿着一个遥控器在操控它。一时之间,孩子们都被它深深吸引,纷纷问画的是什么,是谁画的。

  我也很想知道画的是什么,是谁画的。在一个被阳光洗劫的午后,画的主人终于现身。他一米七几的个子,不胖不瘦,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和白净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正在和孩子们玩遥控飞机。这物件是近几年村子里才有的新鲜事物,可想而知是由外出打工的父亲们带回来的,我们小时候完全没有。他们玩得乐此不疲。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喊着他徐阳哥哥,问他画的是什么,他便答“不明飞行物”。他们又问他能不能亲自试试飞机,他又笑呵呵地一个个教。

  我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一幕和我们以前围着陈强的情景极其相似。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凝视徐阳。这么看来,徐阳文质彬彬,待人和善,完全就是个单纯善良的大男孩。他还努力认真,刻苦好学,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人们眼中的乖孩子,高考更是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重点大学,成了全村老少的骄傲,是我这种吊儿郎当的有个大学上就不错的人无法比拟的。曾几何时,我一度以为我们之间的芥蒂已经化解,他心中耿耿于怀的事也因为陈强的被抓而烟消云散。但我错了,有些事对于有些人来说早已经根深蒂固,想刨都刨不动。更重要的是,陈强被抓就是他报的警。

  那是我们即将步入大学校园的前几天,在刘老师的坟前我遇到了他。彼时夕阳已经落山,晚霞泼瀑,把半天都染成了血红色。他似一条逼落太阳的黑色幽灵,从那血红中缓缓走来,害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没少来吧?他冲刘老师的坟头鞠了个躬,对我说。

  我默默地看着他,不想和他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说,何苦呢?为什么要报警?

  何苦?他冷哼一声,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像一把刀。他说,你以为就你捡到了他的册子?这没脑子的玩意竟然家家户户门口都放。那是什么,违法的呀!真不明白他当初出走的那股聪明劲儿哪儿去了。对,用红纸水和红糖水混在一块儿当血唬我,以为唬住我一时就能唬住我一辈子了?果然,干了愚蠢事。

  他说这话时得意的不行,仿佛从头到尾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一样。他又似有所指,即便我不问,也要来跟刘老师说道一番。最后他沉默了几秒钟,把目光重新投到刘老师的坟上,缓缓地说,这就是您帮出来的好学生!

  我那时并不能理解他这句“这就是您帮出来的好学生”的用意。他和陈强就像两根原本不可能交叉的平行线,被无意扭到了一起。扭到一起后,他们还不是简单地穿插,而是如渔网一般缠绕复杂,左右勾连。直到后来,我才恍然大悟,那用红纸水混合红糖水冒充血的办法,极有可能是刘老师教的。那是不是他安排陈强在校门口装神弄鬼的呢?他又知不知道那天要来点炉子的原本是我而不是徐阳呢?我大惊失色。

  陈强的父母还是那样。一个每天都能在街上看到,一个全年都待在家里。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村子都铺了柏油路,不少人家都盖了红砖房了,他们也无动于衷,这世界爱怎么变就怎么变,反正都跟他们没关系。总有人会忍不住问,说都过去五六年了,陈强早就该放出来了吧?咋也不回家呢?你们也不去找找他吗?每每这时,陈强父亲都会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烟熏牙,笑呵呵地说,有啥好找的,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要回来他就回来了。

  我的父母就不同了。母亲在家倒腾那点儿地,父亲常年累月在外打工。父亲仍然坚信打工是他改变家庭状况的一种出路。他的坚信并非毫无依据,尤其是在我踏进大学的那一刻得到了最好的印证。那是他多年以来,唯一一次在秋收之前回家,目的是送我去学校。当时他一回村,就兴奋得不得了,到处嚷嚷着我家孩子考上大学了,还摘了家里正好成熟的李子逐个邻居地送,把每年的礼尚往来变成了一种特别的炫耀。

  他这炫耀把我弄得极其尴尬。那会儿我已经学会了喝酒,他也喜欢让我陪上几杯。喝得晕乎乎时,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他是不是不知道徐阳考上了重点大学,我这一个三本生有什么好说道的。没想到他哈哈大笑,说他是他,你是你,各有各的命,有什么好比较的!

  那一刻,我百感交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这才意识到,我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我,徐阳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他,所有人都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我灌了一杯酒,泪水簌簌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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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