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余浮偷偷地跑到船上去,余存海在船行到水中央的时候才发现了他,就让他下去。余浮看看汹涌的河水,怯怯地问:“下水里?”余存海尴尬地笑了笑,说:“拉紧了,要不然你个小崽子就要给龙王爷做女婿了。”余存海双手紧紧拉住绳索,梅雨时节河水暴涨、混沌,像一万匹棕色马冲过来。余浮的小手没有抓住,一个翻身掉到了水里。余存海发现后,一边喊,浮娃浮娃,一边把船靠岸,然后,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可是水势太猛,余存海自己也控制不了水流,好在岸上也有会水的路人,大家齐心把余浮救了上来。余浮吐了一肚子的水,呛住了,擦了点儿皮。路人惊叹道,这娃命真大,水这么急,两岸的石头像豁了口的大菜刀一样,一般人早就没命了。余存海也叹道,浮娃是水命啊。自此,他觉得该做点儿什么了,他就带着余浮学游水,在岸边生活的人不会水,出事是迟早的事。余浮并没有因为落水而造成心理阴影,他悟性又高,已经能在门口的池塘里像泥鳅一样游个来回。只是,余存海一般不让他上船,更不让他单独过斛峡。
斛峡里水急,鱼也多。余存海每天摆渡回来都能带几条鱼下菜,多打的鱼他就拿到夕柳镇上去卖,换回油盐和一些生活用品。有一次余浮趁余存海去镇上卖鱼的时候偷偷划着小船,像是骑着一条桀骜的鱼,野性又带着刺激的征服感,他开始喜欢上这种感觉。玩累了他把船放在岸边,准备上岸,可是他一踏上陆地就感到眩晕,他没有晕过船,站在平稳的土地上却感觉头晕目眩,既而想吐,他那时才明白了父亲余存海的那句话:这是命,水命。
岸上的生物
余浮最终还是走上了岸。余存海一手拎着网兜,兜里有几条活蹦乱跳的银白色斛峡的大鱼,另一只手拉着余浮,朝着夕柳镇走去。
余存海是要把余浮送到好友凌守拙的学堂里,跟着他念书。也正是那时,余浮第一次见到父亲口里经常说的他上海的同学,如今夕柳镇学堂的教师凌守拙。凌守拙个头高,差不多可以顶着上门框;尖瘦的脸,苍白;眉毛像两片黑色鸡毛,向着两鬓提上去;眼睛细小,像是对着太阳光一样眯着,倒是嘴巴上乱糟糟的胡茬儿,颇有醉后草书的味道,和下巴的细碎羊角胡须相得益彰。凌守拙嘴角叼着半截卷烟,时不时地吸两口,见人打招呼也不取下来,黏在唇上,随着下唇一上一下。
凌守拙站在门口,不问来客,先接过网兜,瞥了一眼里面的鱼。
“鱼,肥啊。”
“嗯,该肥的时候自然肥。”余存海接过话。
大家坐定,余浮环顾四周,三间草屋,收拾得干净,正屋挂着一幅狂草:守拙归园田。余浮害怕眼前的凌守拙,紧靠着余存海的大腿,像是一只躲闪的羔羊。
余存海把来由说了一下。凌守拙看了一眼余浮,问:“你叫余浮?”
余浮轻轻地点了点头。
“以后就跟着我吧。”凌守拙把烟取下来,说,“念点儿书也是好事。”
“浮娃,给凌老师磕一个头吧。”余存海把余浮拉了出来。
余浮往地上狠狠地磕了一个响头。余存海和凌守拙默契地哈哈大笑。
从此,余浮就跟着凌守拙念书,凌守拙教国文,也教些画画之类的。有时,凌守拙让余浮把一个用油纸包的严实得像砖头一样的包裹交给余存海,并告诉余浮千万不要给别人看。余浮点点头,把包裹装进军绿色的布包里。每次余存海一拿到包裹就先洗干净双手,然后高兴地拿到屋子里。余浮饿了,父亲还没有出来做饭,余浮就敲着门,只听余存海说:“等下就来,马上就做饭。”等了许久,余浮只好把中午的剩饭泡着将就着吃了几口。
余浮一直对凌守拙的那个包裹充满好奇,有一天趁余存海外出,他偷偷地打开,是几本厚厚的书,封面上是一行歪歪扭扭的蝌蚪一样的字母。余浮端详之际,身后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余存海拿过书本,说:“看不懂吧?”余浮很窘迫和害怕。
“想看不?我可以教你看,不过你不能告诉别人。”
余浮点点头。
从那时起,余浮才知道父亲余存海竟然会德语和一点儿俄文,他也知道在斛峡之外有水月湾,水月湾之外有夕柳镇,而夕柳镇仅仅只是中国一个微不足道的镇,地图上都标不出来,而他眼前看到的书却是从苏联那里传过来的,那是和中国毗邻的一个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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