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并不准备找情人。咱这小地方，闲话太多，太麻烦。找情人还不如找小姐。可就是那天晚上，看见猫和你的那天，眼睛一对，比过电还电。

　　这话杨二深信不疑，她也是那天晚上看上他的。

　　家，和财产一样，都是梁贵今生命中的附属品，那生命是什么?在梁贵今看来，就是他这个一米八三的肉样身，他得满足肉体吃、喝、享乐等等一切的欲望，不是吗?什么灵魂、精神乃至于人们口口声声说的良心，还不是全部依附于肉身?如果肉体消失了，生命不也就完结了?基于这样的想法，他的人生追求便是一种享乐型的。每天早上，梁贵今总是对着镜子，从头到脚，把自己装扮齐整，自以为潇洒地出门。他长相很有气度，说话很有气度。谁有什么为难和他讲了，你话没完，他已经给你想好一百个主意了，如果你和他称朋友，又有什么事相求，他当场满口答应帮你，但时过境迁，十之八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梁贵今这种气度的男人最能迷惑女人，但女人如果不抓紧他，他也不会真正把你当回事，见到你喜上眉梢的，转眼就看天去了，他嘴上甜言蜜语，从来不把谁放在心里。交往时间不长，杨二就明白了梁贵今的为人，她抓他抓得很紧，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是投其所好地抓。梁贵今这人特别自以为是，认为他自己的一言一行永远是正确的，平时无论是扯淡还是说正经事，杨二面对梁贵今，总是一味的点头，连声称“是”，还时不时流露出对他崇拜至极的神情。所以，梁贵今对她的事还算上心，带了两条“中华”去到公安局，又象征性的被罚了200元，从公安局出来之后，梁贵今一口一个：“他们敢不买我的面子?”那种趾高气扬，是大救星的做派。

　　杨二暗暗发誓：要加快敛财的步伐，早日实现自己的愿望，让自己也成为一个人物。从年少到如今，经过了数不清的白眼和艰难，一颗叫做“自强”的种子，在杨二体内生根、发芽，正在长成!小的时候，父亲就常给杨二讲她奶奶的故事，说：“女人千万不能像你奶奶，太闹心了。家里有个能囤积粮食的大罐，你奶奶希望罐里的粮食什么时候都是满的。遇上荒灾年，罐里的米不多，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还不让动罐里的存粮，生怕吃光了。遇上更大的灾荒。你爷爷被她闹腾得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俩人的身体都垮了。”父亲给杨二讲，其实是让杨二的母亲、一位居住在穷乡僻壤，却整天用廉价的“蝴蝶牌”香脂抹脸，幻想灰姑娘遇上王子的女人听。杨二前面有个姐姐，不满周岁就早夭了……家虽不富裕，但生了杨二后，母亲把她姐姐穿过，一直留为念想的一身红底黑圆点夹袄、红色连脚裤都狠狠心烧掉了……母亲说：“不能把秽气带给二妮子。”她像养小猫一样养大杨二，给她吃比较精细的食品，带她到打谷场上玩。但家穷，杨二十岁才上了小学一年级，初中毕业又辍学了。

　　杨二杨爱猫很小就明白，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刚开“今潮”服装店时，雇不起专车，大清早天还黑着就赶公交去进货，到晚上拖着大包小包顶着几颗稀疏的星星返程，遇上寒冬腊月，手脚都冻麻了，指尖又疼又痒有种被灼伤的痛，几天都缓不过来，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坚持干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只要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算是把自己卖了，杨二也要实现她今生的心愿：在北城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服装加工基地。

　　梁贵今和杨二在一家快餐店吃着松饼和米粥，一盘素拼，一盘清炒菠菜，梁贵今嫌寡淡，又要了一盘红烧肉，一盆水煮鱼。杨二说：“晚上吃得清淡点好，人太胖了容易得病。”

　　梁贵今歪头啃着骨头，没答她的话儿，心想：只有女人才怕胖。可女人还是胖点好。他很喜欢杨二的胖，肉滚滚的不硌人。

　　“我有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杨二看到梁贵今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夹起一大块鱼，她最喜欢吃鱼，她的“哈欠”也喜欢吃。“哈欠”是她养的猫的名字，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宠物。

　　“这就对了，想好再说。都说完，下次说什么?”梁贵今用纸巾使劲儿擦油腻腻的手，他现在就想扳倒她。

　　“听说，你追你老婆的时候，就像橡皮糖，她走到哪，你便跟到哪。人家还嫌你讨厌……”

　　“以后别说我老婆。这个不是你说的。”梁贵今没好气地打断了杨二的话，虽然，自从岳母去世后，解语常失眠，常在半夜起来做手工，而梁贵今喜欢大清早打开电视，夫妻貌合神离早分房睡了，但梁贵今不习惯别人议论他妻子的不是。

　　见梁贵今骤然黑了脸，杨二不敢沿这个话题往下说了。低头拨拉起米饭来。成为梁贵今的情人，只是她宏大愿望中的一个意外的枝杈。如果不是梁贵今，那还会是别的男人。别的会是谁呢?那个尖嘴猴腮的新加坡商人?还是另外什么人模狗样的?杨二说不准，也想不出有比梁贵今更适合做情人的，就算他脾气暴点，性格古怪点，装出顺从的样子不就行了。梁贵今有钱又有貌，还不逼她离婚。和他在一起，不失体面。以“情人”相称，只是个通俗的说法，她和梁贵今彼此只是需要。情有多深?情有多真?她不知道。据说，流行的试探男人对你真心与否的方法是，和他借钱。

　　杨二借了，开口言借的时候，伴随着自以为勾魂的肢体动作，白皙、有着浅浅肉坑的手指抚弄着乌黑油亮的几缕乱发，温柔、妩媚、无奈，极为不好意思的样子。

　　梁贵今被她这个姿势惹得五道三迷，急猴似地把她裹在怀中，很痛快地便答应帮助杨二建设“今潮”服饰加工基地，已经往她的卡上打了一笔资金。还帮她贷了一笔不小的款。这贷款不同一般，是专用来扶持中小企业创业的，比一般贷款利息低。杨二猫一样地依在梁贵今怀里，捏摸着他胸部那个和女人一样敏感的部位，热烈地表现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感激。她知道，他们之间这不是爱，是需要。他需要她温暖温柔温存的肉体;而她需要他的钱财，这种需要好像不能和高尚或者是虚情的爱扯上关系。

　　庆幸的是：春节的时候，梁贵今突然改变了主意，没去海南。而是和他老婆去了苏州，看他们的儿子梁音去了。杨二假眉三道表示了遗憾，送了个毛茸茸的卡通小老鼠给梁音。虽然没见过那个小男孩，但杨二知道他属鼠，七月生的。因为每次提到他儿子，梁贵今总是换了个人似的，兴高采烈夸他儿子聪明，还不会说话时就会下五子棋;又怪儿子被他奶奶宠坏了，看不到肉就不吃饭。小小年纪，穿衣服非要穿有“喜羊羊”图案的……每和梁贵今温存在一起，热血沸腾，全身每个细胞都通泰的时候，杨二就觉得只要她小指轻轻一勾，梁贵今就会为她去赴汤蹈火;而每听到梁贵今提到他的儿子，那份盲目乐观的兴劲儿，杨二又觉得，她和这个男人的心隔着千山万水……

　　～

　　杨二杨爱猫今年二十九岁了。大约9年前，她过生日，一位闺蜜给她买了只狐狸黄猫，猫抱来时不大，放在沙发上线团一样，不动，只是眯着眼怯怯地看着全然陌生的环境。杨二给它喂了条小火腿肠，猫才胆大了，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闻着杨二的手“喵喵”，女友和她轮流用小球逗猫玩的间隙，杨二弄出麻辣豆腐、清炒苦瓜、香菇油菜等几样拿手菜招待女友，不曾想，天色傍黑时，猫的主人——一位头发抿得溜光，穿枣红色中式对襟上衣，灰裤子的老太找上门去，说：“儿子嫌猫半夜叫春吵得心烦，偷偷卖了。”

　　老太舍不得，追着来要，猫听懂了老太是说它，“嗖”的一下就跃到了主人的臂弯，猫头使劲儿往老太腋下钻……女友见状，说：“退了钱，得多要五十元，算精神损失赔偿。”没等老太答话，杨二忙接口道：“算了，算了。”爱猫的心情一样，再怎么也不能和一个老太较真。

　　杨二的母亲也喜欢猫，一只白猫，从杨二五岁养到她初中毕业，老猫步履蹒跚，走路都是在挪，摇摇晃晃了……母亲还当宝。受她的影响，杨二也喜欢猫，特别喜欢在手掌心里放点吃的，猫的鼻子触碰时那种凉凉的、痒痒的感觉。

　　七年前，杨二的母亲——一个穿红着绿风姿多色的妇人，和一位衣饰极尽简约的老太，在一个虽则简陋但喜气洋洋的婚礼上相遇，客套着，寒暄着，俩一胖一瘦的半老妇人才知道对方都喜欢猫，说猫有多温柔、多善解，有时候比人还强……

　　天底下真还就有这么巧的事?婚礼过后，婆母——就是那个曾经找上门，和杨二讨猫的老太，把那只六年前还是小猫，现在已成猫妈妈下的崽送给了杨二，也是狐狸黄的，只是尾巴尖上比猫妈妈多了一截白，竖起尾巴时，显得更为可爱。杨二认为这也算天赐“猫”缘了，杨二虽然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但她特别爱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女性杂志，什么《知音》、《家庭》、《当代女性》、《婚姻与爱》、《爱人》……杂志多有彩色插页，直观的教女人怎样化妆、怎样穿衣打扮、怎样吸引男人，忘了是在哪本杂志上，杨二读过一篇《猫人与狗人》的文章，文章中写道：“心理学家将人区分为适宜养狗的‘狗人’和适合养猫的‘猫人’。狗是群居动物，喜欢讨主人的欢心，猫个性独立、内向、多疑。‘狗人’外向活泼、乐于助人，而‘猫人’生性敏感、具备创新精神。”杨二觉得有点道理，她和丈夫杨建业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杨建业是个中学教师，说话不多，遇事有主见;而杨二在城里开着“今潮”服装店，小店运营得风生水起，她也算个小业主了。她看上他，是因为他是城里人，有家，有固定的工作;而杨建业看上杨二，可能是因为她的温情妩媚。杨二认为，两人都属“猫人”家族出生，独立闯荡人生，婚姻以后的日子一定其乐融融。可结婚后，她才知道婚姻的日子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有意思，杨建业原本就有些小心眼儿，得了一种叫“重症肌无力症”的病之后，变得更加疑神疑鬼，他事必躬亲，连熬中药都得盯着秒针走，生怕时辰不够，药效减低……看到他如此吹毛求疵，杨二也就少为他操心了，他们的夫妻生活渐渐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了……

　　俩人淡漠的关系直接影响到了他们的女儿杨光。

　　～

　　杨光在一所寄宿学校上学，长着尖尖的下巴，宽宽的额头，肤色白净、睫毛长长的，像个芭比娃娃，她比同龄女孩高出整整半头，下课也不和女同学玩，独自躲在一边，抠着手指甲想心事，薄而透着肉粉色的指甲都被她抠得不齐整了，也不知道难看。那还是在一次上完体育课，杨光独自在操场边缘走着，望着太阳把自己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抬抬胳膊或是晃一下马尾辫，影子就变幻出更多的景象，好玩。走着走着，她突然发现台阶上有个亮闪闪的东西，随手拿起来一看：是个高倍望远镜。

　　前方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子在玩“拍洋牌”的游戏，孙悟空比猪八戒厉害，但是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纸牌上的人物厮杀得难解难分，杨光正要过去问：“是谁丢的望远镜?”

　　“快藏好，回去玩。”小名“浩浩”的同班男生抢上前几步，在杨光的耳畔低语。杨光诧异地扭头，见浩浩笑着，露出一对虎牙，脸上的酒窝一边深，一边浅，站在一起，浩浩的个头和杨光一般高，他是班上的文体委员，杨光听了他的话，稍一迟疑，把望远镜藏在裤兜里，回到宿舍又放在床铺底。过了好几天，俩孩子才敢把望远镜拿出来玩。浩浩和杨光拿着望远镜，一起躲到操场最上面的台阶上，一会儿你拿着，一会儿他又要，轮番看天上的星星，看远处的大树上小鸟寂寞地飞起落下……某天晚上，他俩看到一个特好玩的场面，操场斜对面一扇没遮窗帘的屋内，一对光着身子的男女在沙发上打架，一会儿，女的骑在男的身上;一会儿男的又压在女的上面，“阿姨要被叔叔压死了，我们报警吧?”看到女的痛苦得扭曲了的脸，杨光小脸儿变色，声音发颤，有些惊恐万状。

　　“报什么警?他们是在玩游戏。”浩浩小大人似的胸有成竹。他见过爸爸和继母玩过这游戏，爸爸咬继母的鼻尖，继母还快活地尖叫着，死不了人的。

　　浩浩的父母在他两岁的时候离婚了，浩浩跟了开着私人宾馆的父亲，父亲陪客人玩麻将，还陪客人喝酒，顾不上管浩浩，就给他找了个原来在前台当服务员的女子做继母，继母梳着长卷发，涂着红嘴唇和红指甲冠，和童话里的妖精一模一样，她对浩浩不打不骂，浩浩的衣服脏了，给他扔进全自动洗衣机;浩浩饿了渴了，给他吃泡面、火腿肠、喝饮料，就是不搭理他。后来浩浩胸部发育异常，上身比下身胖了许多，医生说：“都是吃方便面和喝饮料害的。”这是后话。

　　没上学的时候，浩浩说：“阿姨，我烦。”她描着鬼样的唇线，白他一眼;浩浩说：“阿姨，学画画买铅笔。”她扔给他两元钱。浩浩又说：“阿姨，你会生小弟弟吗?”她一摔门走了，浩浩听人说过，如果阿姨生了小弟弟，就没他的好日子过了。浩浩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像妖精又像鬼的阿姨还没生下小弟弟，但浩浩再也不主动和她说话，没事就看动画片，什么《海绵宝宝》、《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狮子王》……浩浩看了无数遍。

　　浩浩和杨光上的是一所私立学校的实验班，班上孩子们的家长大多忙得顾不上照顾他们，就把他们托给学校，班主任是位年轻得还没找上男朋友的女孩子，长得小小巧巧，说话柔声细气，管着六十个学生的生活学习情况，没及时发现女生杨光，男生浩浩常在课间上自习的时候，相约到操场或是附近的网吧，边上网打游戏，边共同诅咒各自父母的冷漠……

　　“既然爸妈不待见我们，暑假我们找个地方玩儿去。”浩浩提议。

　　“好呵。”杨光笑着扬起脸。

　　“去哪里好玩呢?”浩浩挠挠头：“听我小哥说，省城有个叫什么‘凡达奇’的游戏厅，里边什么游戏都有。专门有一间屋，放了好多的长沙发，玩累了就在沙发上睡觉。”

　　“那我们就去‘凡达奇’。”杨光兴奋得脸色红红。

　　“可我们没钱。”浩浩说。都上小学一年级了，继母每月才给他二十元的零用钱。上几次网吧就没了。

　　“那……去我家书房……”杨光附在浩浩的耳边，小声说了个自以为是的秘密。男生、女生便约定暑假前拿到钱，不回家了，一起去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