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川击壤集自序
《击壤集》,伊川翁自乐之诗也。非唯自乐,又能乐时与万物之自得也。
伊川翁曰:子夏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声成其文而谓之音。”是知怀其时则谓之志,感其物则谓之情,发其志则谓之言,扬其情则谓之声,言成章则谓之诗,声成文则谓之音。然后闻其诗,听其音,则人之志情可知之矣。且情有七,其要在二。二谓身也,时也。谓身则一身之休戚也,谓时则一时之否泰也。一身之休戚,则不过贫富贵贱而已。一时之否泰,则在夫兴废治乱者焉。是以仲尼删《诗》,十去其九;诸侯千有余国,风取十五;西周十有二王,雅取其六:盖垂训之道,善恶明著者存焉耳。
近世诗人,穷戚则职于怨憝憝:怨恨。荣达则专于淫戚。身之休戚,发于喜怒;时之否泰,出于爱恶。殊不以天下大义而为言者,故其诗大率溺于情好也。噫!情之溺人也甚于水;古者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覆载在水也,不在人也。载则为利,覆则为害,是利害在人也,不在水也,不知覆载能使人有利害邪?利害能使水有覆载耶?二者之间,必有处焉。就如人能蹈水,非水能蹈人也,然而有称善蹈者,未始不为水之所害也。若外利而蹈水,则水之情亦由人之情也;若内利而蹈水,败坏之患立至于前,又何必分乎人焉水焉,其伤性害命一也。
性者,道之形体也;性伤则道亦从之矣。心者,性之郛郭也;心伤,则性亦从之矣。身者,心之区宇也;身伤,则心亦从之矣。物者,身之舟车也;物伤,则身亦从之矣。是知以道观性,以性观心,以心观身,以身观物;治则治矣,然犹未离乎害者也。不若以道观道,以性观性,以心观心,以身观身,以物观物;则虽欲相伤,其可得乎?若然,则以家观家,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亦从而可知之矣。
予自壮岁,业于儒术,谓之世之乐,何尝有万之一二;而谓名教之乐,固有万万焉。况观物之乐,复有万万者焉。虽死生荣辱转战于前,曾未入于胸中,则何异四时风花雪月一过乎眼也,诚为能以物观物,而两不相伤者焉。盖其间情累都忘去尔,所未忘者,独有诗在焉。然而虽曰未忘,其实亦若忘之矣。何者?谓其所作异乎人之所作也。所作不限声律,不沿爱恶,不立固必,不希名誉,如鉴之应形,如钟之应声。其或经道之余,因闲观时,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是故哀而未尝伤,乐而未尝淫。虽曰吟咏情性,曾何累于性情哉?
钟鼓,乐也;玉帛,礼也。与其嗜钟鼓玉帛,则斯言也不能无陋矣。必欲废钟鼓玉帛,则其如礼乐何?人谓风雅之道,行于古而不行于今,殆非通论,牵于一身而为言者也。吁!独不念天下为善者少,而害善者多;造危者众,而持危者寡。志士在畎畎,田间小沟。亩,则以畎亩言,故其诗名之曰《伊川击壤集》。时有宋治平丙午中秋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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