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张子野既亡之二年,其弟充以书来请曰:“吾兄之丧,将以今年三月某日葬于开封,不可以不铭;铭之,莫如子宜。”呜呼!予虽不能铭,然乐道天下之善以传焉。况若吾子野者,非独其善可铭,又有平生之旧,朋友之恩,与其可哀者,皆宜见于予文。宜其来请于予也。
初,天圣九年,予为西京留守推官。是时,陈郡谢希深、南阳张尧夫与吾子野,尚皆无恙。于时一府之士,皆魁杰贤豪,日相往来,饮酒歌呼,上下角逐,争相先后,以为笑乐。而尧夫、子野退然其间1,不动声气2,众皆指为长者。予时尚少,心壮志得,以为洛阳东西之冲3,贤豪所聚者多,为适然4耳。其后去洛来京师,南走夷陵,并江汉,其行万三四千里,山砠水厓5,穷居独游,思从曩人6,邈不可得。然虽洛人,至今皆以谓无如向时之盛7。然后知世之贤豪不常聚,而交游之难得,为可惜也。初在洛时,已哭尧夫而铭之;其后六年,又哭希深而铭之,今又哭吾子野而铭之。于是又知非徒相得之难,而善人君子,欲使幸而久在于世,亦不可得也。呜呼!可哀也已!
子野之世曰:赠太子太师,讳某,曾祖也;宣徽北院使、枢密副使、累赠尚书令,讳逊,皇祖也;尚书比部郎中,讳敏中,皇考也;曾祖妣李氏,陇西郡夫人;祖妣宋氏,昭应郡夫人,孝章皇后之妹也;妣李氏,永安县太君。
子野家联后姻8,世久贵仕,而被服操履9,甚于寒儒。好学自力,善笔札10。天圣二年举进士,历汉阳军司理参军,开封府咸平主簿,河南法曹参军。王文康公、钱思公、谢希深,与今参知政事宋公,咸荐其能,改著作佐郎,监郑州酒税,知阆州阆中县,就拜11秘书丞。秩满12,知亳州鹿邑县。宝元二年二月丁未,以疾卒于官,享年四十有八。子伸,郊社掌坐13;次从;次幼,未名。女五人,一适人矣。妻刘氏,长安县君。
子野为人,外虽愉怡,中自刻苦,遇人浑浑14,不见圭角15,而志守端直,临事敢决。平居酒半16,脱冠垂头,童然17秃且白矣。予固已悲其早衰,而遂止于此,岂其中亦有不自得者邪?
子野讳先,其上世博州高堂人;自曾祖已来,家京师而葬开封,今为开封人也。
铭曰:嗟夫子野,质厚材良。孰屯其亨,孰短其长18?岂其中有不自得,而外物有以戕19?开封之原,新里之乡,三世于此,其归其藏。
1退然其间:退然:恬退静观的样子。
2不动声气:安安静静。
3冲:通行的大道。
4适然:当然,理当如此。
5山砠水厓:山砠,山顶为石的土山。水厓,水边。厓,同“涯”。
6曩人:昔日的人物。曩nang。
7无如向时之盛:没有过去那么兴盛。
8家联后姻:家里跟皇后是亲戚。
9被服操履:穿着日常服饰。
10善笔札:善于书法。
11就拜:就任。
12秩满:任满。
13郊社掌坐;宋朝置郊社令,掌管巡视四郊及社稷祭坛扫除等职。掌坐位其属吏。
14浑浑:浑朴的样子。
15圭角:圭玉的棱角,即锋芒。
16平居酒半:平时喜欢喝酒。
17童然:年老头秃的样子。
18孰屯其亨,孰短其长:张先应亨通而困顿,应长寿而短命,谁使他这样的呢?
19戕:qiang,残害。
欧阳修这一篇文章是为他的好朋友张子野所写的,在文章的一开始,他就交代了他之所写这篇文章的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其善可铭”,第二个原因是“有平生之旧,朋友之恩”,第三个原因是确实有“其可哀者”。这篇文章从头到尾就是从“善”、“旧”、“哀”这三方面来展现张子野的风貌品格,并寄寓了作者真挚沉痛的悼念之情。第二段是全文的重点段落,它以刻骨铭心的“平生之旧”,也就是老朋友的交情为骨架,采用多种艺术手段,一方面突出了张子野是一个“魁杰贤豪”、“善人君子”,一方面抒发了交游聚散生死的悲痛。首先,作者把张子野放在当时闻名于世的谢希深和张尧夫等魁杰贤豪中来写。天圣九年,也就是一零三一年,欧阳修在洛阳任西京留守推官时,他们几乎每天聚会畅饮,举行各种娱乐比赛,争先恐后不肯服输;而张尧夫和张子野却沉静地退在一边,不争输赢,不动声气,大家都称他们为“长者”。这样,张子野的才能便不言而喻,其恭谨稳重、质朴敦厚的品格,也就烘云托月般地形象地表现出来了。其次,作者还用对比映衬的手法来写失去张子野的零落痛惜之感。在“尚皆无恙”之时,其聚会之乐写得何等酣畅热烈;而后来“去洛来京师”遭贬,,其离散之苦,相形之下又是多么深切沉痛。再写朋友一个个逝去,“已哭尧夫而铭之”,“又哭希深而铭之”,“今又哭吾子野而铭之”,其生死之悲愈加哀痛不已了。这样就一再地加强了他的悲痛之情,顺势而下到了写这篇墓志铭时,心中那种悲痛已经不能再忍受了,所以就如江水之决堤喷薄而出,但是欧阳修又竭力地抑制住,通过一种深沉的笔调将这种悲痛之情缓缓宣泄出来,给人一种艺术的享受和心灵的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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