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天香。这念头,是老郝在一次来得猛烈、去得莫名的头疼之后有的。
所谓天香,就是天然、自然之香。
那次头疼仿佛是一个启示,一个竖在老郝漫漫人生路上的醒目路标。这之前,老郝经营着“老郝羊肉泡馍庄”。取“庄”,而非“馆”,老郝的道理是要取“庄”之庄重、郑重。老郝心里的道理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也不是担心别人心生歧义笑话他,要是老郝那么在意别人的说法老郝也就不是老郝了。很简单,老郝最见不得眼下中国人普遍存在的不郑重。
好吧,郑重的老郝郑重地经营着他的“老郝羊肉泡馍庄”。“老郝羊肉泡馍庄”的生意从开张第一天直到更换主人的那天都是门庭若市的。
那么好的生意却要改弦更张,用句流行的话说,这是为什么呢?
好端端的老郝、从不头疼的老郝那天突然晴天霹雳般地头疼起来。身材比老郝娇小二倍的丁一笑使出吃奶的劲试搬动老郝胖大的身子送他去医院,疼得咬牙切齿的老郝感到他痛得像一块铁板的神经却猛然松动了,因疼痛扭结的眉松开了,老郝停下挣扎,问丁一笑:我猛然闻见一股荷香,我头不疼了。老郝摇了摇脑袋,脖子果然是柔软的轻盈的,真的不疼了。
老郝捧着丁一笑的脸,在她的脖颈肩窝嗅了又嗅。他闻出了兰蔻香水在丁一笑耳边挥发出的暖暖的香味。雅诗兰黛精华液在她眉目间传递出的琥珀的味道,但是,那缕分明的,却又是幽隐的类似的香味,老郝却是再也没有找到源头。老郝以前自学过几天中医,对中医的药草有些好奇,于是就去查香味与疼痛的关系,虽然结果暧昧不明,但是,一个异常大胆的,又是十分美好的假设在老郝心中茁壮生长。他要经营天香,把香气卖给那些像自己一样需要香气拯治的人。在充满假设和玄想的那些日子,老郝甚至希望那次猛烈的头疼再次降临,为此,他早已在门前的草坪上种好了两大缸荷花恭候。但是,这之后老郝胸闷过、胃疼过、鼻炎发作过,但头,确实没有再疼过一次。即便是前面所说的这些疼痛发生,老郝固执地选择去寻找能够医治疼痛的香,不奇怪,他都一一找到了。胸闷的时候他忽然莫名想念自己上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里那棵苍郁的老柏树,凭着记忆找到幼儿园所在的位置,但是,现在那里纪念碑似的耸立着一家五星级酒店,柏树的魂都没有了。胸闷催逼着他的脚,也引领着他,他在植物园门口停下脚步,他看见那里正有一棵柏树,像一个久违的老朋友那样在等候他。老郝差不多是扑过去的,他站在树下贪婪地呼吸。奇迹般的,他的胸像有一扇看不见的窗似的向世界打开了。
这之后,老郝身体别的部位出过这样那样的、各个不同的痛。胃疼的时候他想要闻五味子叶子的气味,打嗝的时候他想念在火锅里烫过的薄荷叶的味道,有次左眼皮狂跳不止,他也没有“要发财”的欢喜,却那么深不可测地怀念中学时代在半坡的一次春游中,自己举着一朵蓬勃的蒲公英让胖丫咕嘟着嘴唇吹的情景。奇怪的,他想到蒲公英淡如秋露的味道的时候他的眼皮不跳了。
嗨,奇迹被我遇上了。老郝想。
“老郝羊肉泡馍庄”为老郝带来的滚滚钱财现在变成了一条又一条或宽或窄,或远或近的道路,条条道路通往广阔的原野,终端在某一棵树下,或是某一株藤萝边。有时候是波涛连天的浩渺大海,有时是一条铺满青荇的小溪。现在老郝知道大海的气息能使他目明、阔叶的灌木林畅快的香气利尿,而针叶的灌木林的香却使他有饥饿感。除了自己闻那些他能够抵达的香源外,老郝收集那些香,把不同的香气装进各式各样的大大小小的瓶子,再把一个个瓶子插入架子,把架子镶进专门的箱子,箱子放在车上。车是好车。老郝驾车上路,他听见瓶子里的香气们或打瞌睡、或轻声交谈,偶尔争辩,都是美好。老郝就那么宽慰,那么舒服地笑了。
老郝收集天香的脚步终止在一片桦树林边。一面向南的山坡。老郝到达那里的时候正是下午三点钟,太阳那么温暖地照耀着桦树林,仲秋已过,桦叶深红深黄,衬着梦幻一般的白色树干,美得让老郝伤心。老郝把车停在一个僻静的角落,趟过眼前大片没膝的茅草。他闻到了他认为至高的、他唯一想要的终极的香气。他幸福到不想赞叹,满意到不能形容。他走到那片桦树林边缘,在桦树和草甸的交界处,他躺下。开始他听见松子落进草皮的声息,一只松鼠跑过去的声音。没有一丝风,世界真安静真温暖啊,多么像一只舒服的摇篮啊。老郝最后尽情地向外部世界伸展他的身体。老郝的全部意识最后完全沉陷进他不想赞叹也不能形容的境界里去了。他装在口袋里的车钥匙,像得到密令似的,探出口袋,纵身一跃,完全是一副向主人学习的样子。
世界归于安静。依然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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