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故事大全 > 新编故事 >

一头说话的骡子

时间:  2024-04-21   阅读:    作者:  秦岭

  一

  讲述者——我的学生隋保国同学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心悬一线。连当事人隋保国同学都听到骡子说话了,事情就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骡子说话到底呈现什么样的表情,眼、耳、鼻、喉到底各有什么样的状态,我无法也不可能走这个脑子。此刻,那头神秘的骡子仿佛煞有介事地站在我面前,让我不寒而栗。

  乡下的学生们在一起,无论撕扯什么话题,都比城市的同龄人过早地嵌入了成人意识,除了争论作业、习题,男同学开口闭口往往离不开庄稼的收成、节气的变化、大牲口的脾性什么的,女同学话里话外往往与下蛋的母鸡、窗花、绣花鞋垫有关。我从县二中到这偏远的野鹊湾中学支教不久,就听说来自隋卞村的隋保国家曾经有一头骡子,这头骡子威风凛凛,灵性勤快,尽管转让给了一位叫卞旭东的农民,照样让隋保国引以为荣。后来有学生到我宿舍交作业,神秘兮兮地说,秦老师,你晓得隋保国家以前的那头骡子不?我说,听说了。学生说,那头骡子会说话。

  我对学生抱以温暖的微笑,我没有和这位来自偏远山区的住校生争长弄短,内心只是一动:好一个美丽的传说!

  此刻,面对骡子曾经的小主人——初二学生隋保国,我也只好笑了。我试图通过脸上缺斤少两的笑容来安抚自己,同时也安抚面前的隋保国同学。我岂能让他看出我脸上的表情早已被隐隐的惶恐和不安占领?我的身份决定了我的笑,作为老师,此刻,为师的风范是多么重要。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秦老师你说怪不怪?隋保国对我说,听到骡子说话那天,我真的把奶奶看成是我爸爸了,奶奶抡起拐杖准备扑向光着身子的卞旭东叔叔和妈妈的时候,突然就变成我爸爸隋建华的样子了……

  隋保国告诉我,事情开始于一次意外发现。他发现妈妈和卞旭东叔叔之间的事情,是在上个双休日,也就是前天。妈妈梁秀丽去后梁给帮他们家耕地的卞旭东叔叔送饭,却忘记了带筷子。奶奶就让他追上去。隋保国就拿着筷子去了,还没到后梁呢,老远就听到骡子欢快而激昂的叫声,那叫声像唱歌似的,抒情味很浓,听得隋保国顿时入迷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骡子在家的时候,他寒暑假、双休日每天都要牵着骡子去麻子沟的山泉里两个来回。看着骡子开怀畅饮的样子,他心头就浮泛起一层绵绵的暖意,像铺了一层薄薄的棉花。骡子和人一样,早就成家中的一口子了。有了骡子,家就能撑起来;家撑起来,他就有底气交钱上高中,考大学。妈妈安慰过他,骡子尽管归了旭东叔,这不照样给咱干活嘛!

  隋保国视野里的地头是另一种情形。太阳明媚的光线把山野的灌木丛、草丛撩拨得充满生机,风轻轻荡漾着。蝴蝶、蜜蜂、蜻蜓们飞成一片诗一样的景致。坡上,软草里,卞旭东叔叔和妈妈的身子都光着,他俩连贯的动作和骡子的叫声像是同一个节奏……

  隋保国告诉我,那场面,把他看呆了。

  隋保国说他当时有一万个理由扑上去。一双筷子就是两把匕首,一把戳死卞旭东叔叔——这个狗长辈,另一把当然戳向妈妈——这个不要脸的生他的人。得让他们都死,死在自己眼前。

  但是有一个理由——仅有的一个理由让他立时就瘫软了。当时,骡子欣慰地站在耕过的土垅里,身上套着包括犁铧在内的所有家当,骡子的眼前是一捆散发着甜香的苜蓿草。只有骡子发现了他,大而明亮的眼睛热切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好像还说了句话,说话的腔调奇特得要命,不扬不抑,不高不低,不粗不细,不硬不软,不男不女。

  骡子表达的大致意思是:兄弟,你真傻啊你!你这是要干啥?

  隋保国告诉我,他分明听见骡子说话了的,也许,这话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因为他发现骡子的话并没有妨碍着草地上的旭东叔叔和妈妈。

  就在这时,风夹裹着一个人,以惊人的速度从山洼那边卷了过来,是奶奶。隋保国大吃一惊,他赶紧把自己掖藏进沙棘丛里。我的天哪!隋保国搞不明白奶奶咋会有如此神奇的速度。拐杖是拎着的,并没有发挥作用。奶奶分明是一股风。奶奶迅即就从他身边刮过去了,并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拐杖。拐杖带着凶狠的杀气,在天空划出了惨烈的弧度,和奶奶一起朝坡上卷过去……

  咴儿——咴儿——

  骡子又叫了。是那种自然的叫法,不是说话的那种。

  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乌云瞬时遮住了太阳,山中的风凝固了。隋保国看见奶奶的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啊!啊啊!不,不是奶奶,是爸爸隋建华干瘦的身子在剧烈地摇晃。

  隋保国告诉我,真的,真的是爸爸。

  拐杖从爸爸的手中轻轻滑落,爸爸缓慢地转过身来。隋保国终于看清了爸爸的脸,这是一张带血的面孔,奇怪的是没有眼睛和嘴巴,只有一个鼻子,生硬地安装在脸上……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爸爸拄着拐杖,悄无声息地从他藏身的沙棘丛边往回走。因为没有眼睛,隋保国不知道爸爸是否发现了自己的儿子。爸爸头也不回,不过刚刚走了几步,腰就佝偻了下来,杂乱的黑发陡然发白,恢复成了奶奶的样子。

  看清了。隋保国告诉我,他真的看清了,是奶奶蹒跚的身影。

  晚上,奶奶如此答复隋保国:你这不胡说嘛,我哪到后梁去了?整个下午,奶奶我睡觉了,只是做了个梦,梦见你爸爸了。

  隋保国问奶奶,我爸爸说啥了?

  奶奶说,你爸爸告诉我,今年矿上忙,就不回来了,让你把前坡的两亩苜蓿全部割了。

  苜蓿是喂牲口的,咱家没有牲口了,苜蓿只能入冬当柴火,如今长得好好的,割了干啥?隋保国说。

  你爸爸让把苜蓿送给旭东。奶奶说,他家牲口多,苜蓿根本不够吃。

  我故作冷静地听着隋保国的讲述,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话题。我听见窗外的风在秋夜里开始鸣叫,轻微的喧嚣从校园外边的槐树林子钻出来、从已经吐穗儿的玉米地里蔓延过来,在屋顶执著地盘旋,少了一块玻璃的窗户纸发出“刷拉拉”的低吟。隋保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黏在我寝室的椅子上,恐怖和不安从他民工一样的眼神和发抖的衣服里筛落一地,弥漫开来,空气顿时黏稠了,我感觉我的呼吸需要足够的力气。

  秦老师,麻烦您送我回学生宿舍吧。隋保国说,一出门,我会害怕的。

  此刻,隋保国是否在对我瞎编乱造装神弄鬼,这已经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一定心里有事了,而且不是一般意义的大事。

  二

  我有必要梳理一下有关骡子最早的传言,那些传言,连隋保国本人都未必知道。——他准不知道,否则不会紧张地闯进我的房间。

  我还在城里的时候,就听说这些年乡下常常闹鬼,越来越多的关于闹鬼的话题,像河滩上的荒草一样疯长,枝枝蔓蔓地就到了城里。最典型的一例,就发生在我目前支教的野鹊湾这一带。事由是一件发生在十五年前的恶性刑事案件引起的。关于案件本身,经媒体披露,社会上一片哗然,大致意思是野鹊湾乡董家崖村有个叫董承志的青年,南下打工时因抢劫、奸杀坐台小姐被判处了死刑,捕得快判得快,在大快人心的枪声中饮弹毙命。万万没想到,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十五年后,因再次犯案被抓,一切真相大白。这还不是故事的核心,故事的核心不是在人间,而是在阴间。关于阴间的故事版本有好几个,流传比较广的版本是这样的,说是董承志被冤死的十五年里,始终在阴曹地府期待着人间为他平反昭雪,眼看无望,就主动放弃了重新投胎做人的珍贵指标,并强烈要求投胎变成一头骡子。

  后来的情节更加有板有眼,简直比话剧还要精彩,是关于阴间的领导人阎王执法的。人们复述起来,连细枝末节都不放过。

  当时——说的是阴间的某个时间段,当时阎王高高打坐在阴曹地府的阎王殿里。董承志被几个小鬼带到了大殿里,扑通跪倒,泪如雨下。

  你这个愿望倒不高,但是……阎王一开始有些迷惑不解,说,你生前如果是个城里人,提这样的要求我不会感到好笑,因为如今的城里人连农民都搞不清楚,岂能搞清楚骡子呢?但你是真正的农民啊!你不是不知道,骡子受生理条件所限,在凡间是没有爱情和婚姻的,你既然要投胎变牲口,就变成马吧,至少,也该是一头驴啊!

  谢谢领导,哦哦哦,不对不对,谢谢陛下!就让我变骡子吧。董承志说,像我这种名声,都臭了!回到人间,还指望什么爱情和婚姻呢。

  阎王被深深地触动了,千万年来,由他亲自受理的数以亿计的投胎申请中,众鬼们的投胎意向可谓包罗万象,异曲同工的一点,就是转世到凡间后,无论是转世成人、树还是鸟儿,力求比前世要活得轻松幸福一些,至少,要让来世的活法弥补前世的缺憾,尽可能地了结所有的心愿和不甘。而董承志的愿望反其道而行之,千古未闻,堪称个例。

  阎王震怒,喝令执掌生死簿的判官:速做准备!夜赴人间查得真凶,直接勾销真正凶手未来的所有寿命。

  陛下。判官面露难色,说,我等乃冥界鬼神,直接插手人间案子,是不是……

  阎王怒曰,我等当鬼的再不插手,还能有谁来摆平这件事,你是希望将来的凡间,成为骡子的世界吗?

  判官二话没说,拜过阎王,然后左手拿善恶薄,右手执生死笔,叫了两个小鬼,一个拎铁链,一个扛枷锁,单等夜幕降临,即奔人间。

  后来,——说的是人间的后来,据办案的警察讲,真正的凶手再次犯案后,逃跑时居然神经错乱,疯狂呐喊:我叫董承志,我马上就要变成一头骡子了……

  董家崖的农民说,那腔调,那神态,那口风,的确很像十五年前的董承志。按照故事的逻辑,董承志以骡子的身份来人间之前,先附体于凶手,借凶手之口发表了个声明。

  传言像个多面体,无论哪个面儿,都有对传言不同角度的反映。我之所以牢牢记住了这个阎王执法的传言,并不仅仅因为这个传言集中了多少足以构成典型的元素,也不是因为这个传言在我们城里人的茶余饭后流传多广,的确未必,比这更精彩、更离奇的传言还有好多。需要补充的是,这个传言还为我这个城里人普及了一个人世间最基本的常识,那就是,作为哺乳类动物,骡子原来是没有爱情的,更没有生育能力。骡子是由马和驴交配而生的杂种,总体特点是寿命长,体力大,比驴大,体毛多为黑褐色。其中,公马和母驴交配所生的骡子叫驴骡,这种骡子耳朵大,尾巴少毛;公驴和母马交配所生的骡子叫马骡,耳朵小,体大,尾毛蓬松。骡子无论公母,在世上都不会发情,情感世界一片空白,一辈子相安无事。当然,我这点小收获不是记住这个传言的理由。我之所以在这里重提这段传言,是因为我到乡下支教后,听到了另外一个让我忍俊不禁的传言,这个传言几乎是阎王执法传言的补充,而且牵扯到我的学生,具体说就是我的学生隋保国,只不过,这段传言像阎王执法传言的边角碎料,没有被城里人在意罢了。传言是这样的:董承志曾经有个弟弟叫董远志,当时在野鹊湾中学初二二班上学,他哥哥被判处死刑后,这个好面子的中学生不堪舆论压力就辍学了,无颜再步哥哥的后尘去繁华的南方城市,就北上另一个著名的繁华城市打工。这一去,竟然杳无音信。

  有学生曾经悄悄告诉我,秦老师,都说董远志早就死在外边了。

  有什么依据吗?我当时问。

  学生说,有,有人说,咱班的隋保国同学,就是董远志投的胎,隋保国同学刚好十五岁。

  我当时就想乐,但传言本身的悲壮色彩,无论如何让我乐不起来。我叮咛学生,这样的事情,以后千万不要瞎传。

  是是是。学生说,反正我不传有人会照样传,我估计就隋保国一个人蒙在鼓里,如果他晓得了,对他的打击就太大了。

  隋保国是否是董远志投的胎,这个话题过于荒唐,对我来说似乎不值得去回味。面对学生,我必须有自己的原则和态度,我说,你们当学生的,要多学科学,学知识,学文化,那些传言,只是人们的一种朴素愿望,这些愿望一表达出来,就变成传言了,所以,愿望未必就是事实,你们听了就听了,不要当回事情。

  但学生对我的说教却不买账,说,秦老师,你们城里人啊,根本不了解我们乡下人。

  这类话我听了不止一遍,几乎和他们的家长对城里人的评价异曲同工。记得刚刚踏上野鹊湾这片土地,有次和集镇上兜售山货的农民聊天,他们说,如今,懂咱庄稼人的,就牲口了。当时我觉得好玩儿,扑哧一声乐了。学生继续着他的话题,秦老师,正由于你对我们是真心的,我才敢告诉你一些真相,我还想告诉你,我们这里骡子很多,其中有一头,准是董远志的哥哥董承志。只是,没人晓得这头骡子在谁家里。不晓得更好,晓得了,咋一起相处呀!

  由此,我感知野鹊湾和这里的乡民、学生的过程,几乎和感知这里的骡子同时开始了。

  后来,当隋保国同学一次次带着留恋和陶醉的表情夸赞那头骡子的时候,我一次次内心怦然。在隋保国看来,唯一的遗憾,就是骡子在爸爸隋建华赴几百里外的煤矿上打工前,低价转让给了爸爸同村的好友卞旭东。

  早听说,当年,也就是十五年以前的早些时候,卞旭东、隋建华以及被冤死的董承志都是高中的同班同学,那时候,他们书生意气,风华正茂。他们还有个女同学叫周爱翠,后来成为卞旭东的女人

  三

  我家访时去过隋卞村。隋卞村地处高寒阴湿山区,这些年,种地必然赔个底儿朝天,外出打工是更多男女青壮年唯一的选择。荒地一年比一年多。古老的村庄像是唱了千百年的戏台,唱啊唱啊,唱到如今,所有的演员一时间竟都蒸发得无影无踪,偌大的台口史无前例地塞满了尴尬、落寞和空洞。村庄在断裂的日子里有些软,软得像隋保国的奶奶甄菊花。七十岁的甄菊花靠拐杖撑着,撑起了身子,却活活拖住了儿媳妇梁秀丽。三十六岁的梁秀丽不能离开村庄,她得乖乖在没有丈夫的家里陪伴庄稼、瓦楞和日出日落。

  村里的人笑着告诉我,三十六岁的女人是性欲最旺盛的年龄,梁秀丽得使劲憋着自己,憋一天算一天,憋一月算一月,憋到过年,丈夫回来了,让身体和丈夫一起在爆竹声中炸响,炸个稀巴烂也不要紧,炸死算了,谁让你要憋呢?

  还有个劳力没有离开村庄,是卞旭东,他家已经拥有了三头牛、两头驴、一匹马,再加上从隋建华家廉价买来的这头骨架子赛骆驼的骡子,都够上当年生产队的耕畜阵容了。多年来,卞旭东花钱雇了几个后山里来的帮工,管吃管住,帮助没有劳动力的农户耕种碾打。这种生产方式,用时尚的话讲,叫产业化。一切都是明码标价,耕一亩地三十元,出山拉一趟山货四十元……

  据说,卞旭东的女人周爱翠是被卞旭东赶出村的。并不是夫妻感情不好,卞旭东是个好人,他想得周到,他惦记的是出去打工的乡亲。

  周爱翠当然不情愿离开村庄,说,掌柜的,咱家的牲口和帮工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好,我用得着出去打工嘛我?

  卞旭东说,乡亲都在矿上累死累活的,矿上的城里老板比煤还黑,你去给乡亲们做饭,一勺是一勺,一碗是一碗的,别让咱乡亲亏着。

  话是丑的,理却是端的。庄稼人讲良心,周爱翠就去了。

  有次家访,隋保国特意让我参观过他们家空空如也的骡子圈。隋保国告诉我,骡子被卞旭东从院子里牵走的时候,是个月色模糊的晚上。骡子四条木棍子样的腿支撑着一堆瘦肉。两条腿的卞旭东、隋建华、隋保国、梁秀丽也在夜色里支撑着,像砍掉了枝桠的树桩子。夜像是死了。站在崖畔上的猫头鹰一声声地叫,把天空厚重的云层搅成一团。骡子从容而淡定地扫视了一眼牲口圈,也没打响鼻,只是把目光转移到了堂屋方向。畜生的目光和窗格子上喷射出来的两道目光遭遇了。隋保国的奶奶甄菊花终于忍不住从屋里扑出来,她忘记了拎拐杖。跨门槛时,一跤;下廊檐时,一跤;在当院,一跤。这三跤来得快去得快,大家措手不及。老人紧紧搂住了骡子的脖子。骡子的脸上顿时潮湿一片,是骡子的眼泪,也是甄菊花脸上的血……

  后来的日子,卞旭东用隋建华家的骡子,亲自当隋建华家的帮工:耕,种,碾,打。按惯例,每次春秋播种,早饭、午饭由梁秀丽送到地头。梁秀丽走在七上八下的羊肠小道上,饭、菜、碗、筷都安静地沉睡在梁秀丽挎在臂弯处的鋬篓里,到了地头,一切都醒了。

  乡下人有句口头语:有了送饭的,有了吃饭的,日子就不再沉睡。

  我发现,我们城里人只要和农民交心,农民对待你就像亲人似的,面对亲人,心窝窝里的话也乐意掏给你听。后来的一次家访,我听到了一个更加离奇的传言,也是关于骡子的。这个关于骡子的传言,起源于一次矿难。传言中的主角儿除了骡子,还有两个异性主人公:隋建华和周爱翠。

  关于矿难本身,这里的农民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死亡和伤残似乎早已麻痹了人们的神经。与传言有关的那次矿难发生在我支教的第三个月。那次未经媒体披露的不是太著名的矿难,井下死了好几个,其中就有野鹊湾一带的青年农民,恰恰隋建华没死成。矿难发生在傍晚,这是隋建华帮助周爱翠洗锅抹灶的时间,三班倒的农民工有的吃完饭已经早早进入了梦乡,有的结伴到镇子上买彩票去了,有的深入井下干活。矿难发生的时候,隋建华和周爱翠两人都不在现场,两人都在食堂里准备第二天的伙食。平时,矿上常有小工头、外地民工伺机欺负周爱翠。离开女人久了,男人们就变成了野兽。有一次,一个小工头闯进食堂,二话没说就扒拉周爱翠的裤子,吓得周爱翠破门而出,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刚刚从井下上来的隋建华怀里。

  隋建华紧紧地抱着周爱翠,朝小工头怒吼:狗日的瞎眼了你,我女人,你也敢上手啊?!

  我女人就是我妻子的意思。从此,隋建华每天中午、傍晚都要从井下上来帮周爱翠挑水、劈柴、揉面、洗菜。后来的情节,像我们平时听到的极具文学意味的段子一样,连人物对话的风格、色彩、形式什么的,都齐活了。说是矿难发生那天傍晚,小卧室里,周爱翠回过头,用毛巾擦去隋建华满脸的汗水,说,你和上学时一样,还是那个脾性,如果不是你呵护我,我就被这帮饿狼连骨带肉吞咽了。

  你是不是想旭东了?隋建华说。

  是的,咋能不想啊!周爱翠说,和你想你的秀丽是一个意思。

  其实……隋建华说,我知道,你还在想一个人。

  是的,想董家崖的董承志。周爱翠说,你晓得,当年上高中时,我和他偷偷谈过对象,为了证明我们的爱情,我和董承志还到庙里发过誓,他后来被枪毙后,我心里狠狠诅咒了他十五年,一直以为他是个爱情的投机分子、可恶的强奸犯。

  我知道你的心思。隋建华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旭东,告诉他,他会有想法的。

  咱邻里乡亲的,又是老同学,我了解你。周爱翠说,承志转世成骡子的事儿你听说过吧。

  听说过,前些年传得很凶。隋建华说,谁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关于骡子说话的事,我其实是亲身经历者,太让我伤心了,一直不敢告诉你。周爱翠说,其实,那头会说话的骡子,就是你卖给我家的那头。

  周爱翠继续说,骡子来到我家的那晚,我冥冥之中就觉得这不是一头一般的骡子,它准和我有一层啥关系。周爱翠说,趁旭东不在意,我专门到牲口圈里看过骡子,骡子也定定地看着我,它突然说话了,它的第一句话就是:爱翠,我是承志啊!希望你不要害怕。真奇怪,我当时真的没害怕,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它。它接着告诉了他弟弟董远志的情况。我这才知道,你家保国就是死在外边的他弟弟董远志。当初董远志北上打工期间,被一个城里老板包养的二奶——一个女艺人看准了,要偷偷包养他,他一气之下真的就把女艺人给杀了。骡子告诉我,弟弟董远志好傻,弟弟坚信哥哥是被冤死的,就索性在女艺人那里实践了一次。弟弟马上被城里老板高价雇来的民工悄悄谋害了……

  啊啊,咋会啊?隋建华语无伦次了,说,你……你的意思是,我儿子保国是他弟弟董远志投的胎?

  话说到这里,隋建华的脸刷地黄了,像兜脸泼了一层米汤。

  你……你就别问了好不好!泪珠儿从周爱翠的睫毛上滚落下来。周爱翠说,要说最伤心的,是我,那天我亲了骡子,它却没有反应。

  你可以想象,那样的夜晚,外边一定是出月亮了,月光说不上好或者不好。两个人都有些紧张,还有些害怕。隋建华第一次感受到了周爱翠的体温,这是他离开村庄后感受到的最亲切的温度。在隋建华坚强有力的臂弯里,周爱翠所有的细胞都放松了,多少个日夜的担惊受怕,此刻都不存在。两人毕竟是第一次,在配合上尚有些凌乱。后来,当隋建华终于把自己滑进周爱翠体内的时候,说,爱翠,咱庄稼人离开村庄,离开土地,活得没皮没脸,就剩下这点快乐了。

  窗外的秋风呜呜作响,鬼叫似的。

  咴儿——咴儿——。这是另一种声音。

  像是骡子的声音。隋建华说。

  放心吧!骡子在我家,旭东会照顾好的。周爱翠说,你知道,他是个侍弄牲口的好把式。

  我后来判断,关于骡子说话的传言,十有八九,这就是源头。

  关于矿工的命运,不是我要讲述的主题,有些事情,不说你也知道,比如黑老板们手里牢牢攥着民工们的工钱,谁也休想擅自回家忙土地上的营生。我要说的是事情的另一面,也就是为数不多留守在村里的学生家长的生活秩序。比如遇到往年,隋保国同学的母亲梁秀丽逢着秋耕秋播,浑身得脱一层皮,脸色像打蔫儿的茄子。儿媳妇灰烬火灭的样子,会把婆婆甄菊花的目光击碎成玻璃碴儿。都说甄菊花爱美,也欣赏儿媳妇的美。梁秀丽在镇中学当学生的时候,甄菊花就看上梁秀丽了。这是当年的村妇女主任甄菊花的过人之处。刚刚实行联产承包那阵,多才多艺的甄菊花重整旗鼓,在全公社恢复起第一个秦腔戏班子,村里的不少壮汉子、俊少年、俏媳妇年年都要登台扮演生、旦、净、末、丑。为此,甄菊花年年被公社、后来的乡政府评为基层优秀妇女干部。那样的舒心日月,儿媳妇这拨没赶上,他们赶上了离乡背井。前些年,甄菊花的依靠剩仨:骡子、拐杖、儿媳妇。这些年,剩俩:拐杖、儿媳妇。

  今年的秋收似乎并没有把儿媳妇压倒。儿媳妇像坡上的杜鹃,粉处照样粉着,红处照样红着,眉眼儿甚至也活泛了,一眨,像雨点儿往旱田里砸窝窝儿。

  雨点儿带来的潮湿气息同样滋润着甄菊花,欣慰从心头生长出来。她先是高兴,后来就有些纳闷。啊呀呀!真是活见鬼了,儿媳妇咋会这么滋润哩?!甄菊花干瘪的耳朵开始从白发中钻出来,生锈的瞳仁里注入了警觉的红丝。

  她隐约嗅到了儿媳梁秀丽和卞旭东的关系。

  我讲到这里,你不难听得出来,这一切和隋保国同学今夜的话题,一如电线的正负极,是那么针锋相对地连接在了一起。也就是说,甄菊花变成隋保国的爸爸——自己儿子的故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四

  兄弟,你真傻啊你!你这是要干啥?

  我牢牢记住了今夜隋保国讲述中骡子说过的话。听完隋保国的讲述,我把隋保国送出房屋,夜毫不客气地吞噬了我们,在夜黑咕隆咚的胃里,我们是多么的经不起咀嚼。不少教职员工的宿舍还亮着灯,泛白的窗口把夜撕成了一排排硕大的窟窿,像暗夜的一个个胃穿孔。老师们在胃穿孔里备教案、批作业。其实,一波又一波的打工潮掀起后,有过半的学生都辍学了。无奈归无奈,丝毫不影响乡村教师的耐心和敬业。

  隋保国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说,秦老师,你听见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听见啊。我说。

  但是我听见了。隋保国说,听见我家那头骡子在叫。

  我没敢追问骡子在叫什么,或者说什么话。我只是一位从城里来乡村支教的普通教师,基本的属性是人而不是金钱豹,都说金钱豹的胆子是最大的。

  漫天繁星。一弯孤单的月亮挂在黑黝黝的山顶。隋保国的神情和口气带着一种冰窖里才有的低温,而且还缺氧。我感觉到脊梁上有钢丝一样的冷气正从脊椎里一穿而过,又四散分开,身躯成了网在兜子里的冰坨。但我继续笑着开导他,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你们隋卞村离咱野鹊湾中学二十多里山路,你准是听错了。

  秦老师,我没听错,真的没听错。隋保国说,事到如今,您还不相信您的学生吗?

  那晚把隋保国送到学生宿舍,我就匆匆回到了我的房间,后来困了一会儿,却神经质地做了一个梦,梦中是一片刚刚大爆炸后的废墟。爆炸发生在煤矿上,连矿上的食堂都掀翻了,死了不少人。许多人都在忙碌着做善后工作。从食堂的废墟里发现了一男一女的遗体。有人在窃窃私语。我从他们的窃窃私语中,了解到遇难者就是隋保国的爸爸隋建华和卞旭东的妻子周爱翠。太惨了!不过旁边就是去天堂的路,铺满了美丽的鲜花,鲜花的品种多种多样,充满奇异的芳香。

  尽管是在梦里,我没忘牢记这次大爆炸的时间,我看了一下手表,据此推算,大爆炸发生的时间,不偏不倚,正好是前天。

  这个时间,恰恰和隋保国目击地头的情景吻合,也就是说,大爆炸后的第二天,隋建华的亡灵就以阴间才有的速度返回故乡,把阴魂附在亲生母亲的身体上,来到了地头。地头的情景,借用隋保国的话,就是:听到骡子说话那天,我真的把奶奶看成是我爸爸了,奶奶抡起拐杖准备扑向光着身子的卞旭东叔叔和妈妈的时候,突然就变成我爸爸隋建华的样子了……

  我惊醒了。好静!窗帘纹丝不动。四周仍然停留在夜中,我期待着起床的铃声把晨光带进来,铃声却迟迟没有敲响。我没敢继续期待听见什么,我用棉花团子使劲塞了耳朵。

  你猜我塞耳朵干吗?我担心听见“咴儿咴儿”的声音。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左手流年,右手遗忘唯有暗香来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少年的你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时光深处,记忆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