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段有昌养了一头老爷驴,推磨用不着,耕地不好使,还动不动就踢人,尥蹶子。他养驴本来是为耕那进不了四轮拖拉机的山坡坡地,赚几个钱的。不想驴被他惯坏了,好草好料喂得它膘肥体壮,驴高驴大,却就是不听使唤。有时候他使它,它也发毛神脾气,左一个绊子,右一个绊子,让他给它打不完绊。反正它知道他舍不得让绳子磨它驴腿上的皮毛,怕伤了它的腿。好在它到底还怕惹火他,动了怒,段有昌也敢给它瞪几下狼眼,把棍子抡圆了就往它浑圆的屁股蛋上恶恶地抽。狼声几下,它也就规矩起来,一天也能犁个二亩八分地。地犁过了,拖着犁杖来到地头上,段有昌的心也开始软了,还没有卸犁,便先要伸手在那打过棍子的屁股蛋上摸一会儿,说:“早听使唤,我还打你吗?”驴便扭回头来看他,段有昌脸上有笑容,驴也举起它的短毛粗尾巴,在他脸上轻抚着,段有昌心里痒痒的,说不出的痛快。可就在这时候,驴却抡圆尾巴,狠狠地在段有昌脸上抽了一下,打得段有昌心里邪火直冒,急忙在地上寻找丢开的棍子。
驴却拉起空犁要往远处跑。段有昌急忙抓住犁拐,怕损坏犁杖,只得吃点亏说:“别跑了,这一次就让你讨个小便宜。我跟你个牲畜斗什么气呢。”驴这才站下来,等他卸犁。段有昌把驴卸了,看着它“哼哈,哼哈”一路欢跳地跑开去,心里便有一种无名的自豪感,觉得自己的驴实在是可爱,可爱的只怕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驴。
可就是这样一头可爱的驴,段有昌现在狠了心要卖它了。因为它只有他才能使唤得了。它是一个有血气的东西,却也跟拖拉机一样,把他当成了开驴的司机。那一天村里的二牛犁地,人家有人手,用不着他去挣人家犁一亩地的十块钱,说好了只使唤驴,二牛把驴牵走了,好半天却又跑回来喊他,说你这驴是咋回事儿?三个人都把它赶不进绳套里:段有昌跑到人家地里,驴还在发脾气,那样子就像拿了球的罗纳尔多,三个人也拦不住它,过人的本领非常高强。见他来了,驴才安稳下来,顺顺利就驾上了。段有昌帮人家犁了一来回地,驴很好使。把犁拐交给了二牛,驴却又不听话。二牛喊着:“前前前。”它偏往后跑,犁沟七弯八拐,斜斜地跑回了地后,二牛着急地冲着刚刚走出地的他喊:“有昌哥,你的驴咋这么不好使,又不听话了。”段有昌扭回头来,心里很有几分生气,冲二牛说:“你手里没有棍,狠狠地来它屁股上抽上几下,看他听不听话。”二牛便举起了棍,还没打下来,驴却伸出它的后蹄子,一蹄蹬在二牛肚子上,二牛没防着,给驴蹬得倒在地上,妈呀妈呀乱叫。驴却拉了空犁,三蹿两蹦跳出了地,到山坡上吃草去了。二牛的媳妇在地里抱住二牛,没命地喊着:“有昌哥快来呀,你的驴把二牛踢坏了。”段有昌气呼呼地跑回来,跑到山上拾起犁拐,又将驴赶回地里。二牛却再也不敢使唤他的驴,他说:“我可是不敢使了。”结果,害得段有昌给二牛犁了一天地,以后二牛再也不敢使他的驴,他也再挣不上二牛的钱了。
当然,村里也有许多犟汉子不相信自己使不了有昌的驴,却没有一个人没被他的驴踢过。他的驴踢人踢得出名了,村人便不敢使他的驴,都说:“你的驴踢人踢得太厉害,谁还敢使。”要使他的驴,除非自己家里人手不够,连人带驴一齐用。而用人还得给人开一笔钱,犁一亩地就是二十块,段有昌当然愿意。他恨不得把全村人的地都包下来,让他和他的驴去犁。但他愿意的事,村人不愿意,季节不允许。老百姓挣钱十分艰难,能省一个算一个,谁愿意把钱给了他?因此,段有昌的驴没人使了,一年里就只给自己家犁犁地。段有昌心里就有气,常常拿棍子打驴的屁股:“你怎么是个驴,是人了,我把你送到意大利踢足球,也许还能当个球。可你咋就不是人呢?也不知道意大利要不要踢足球的驴,要了把你送去。”
如果光是踢人了,段有昌也不至于发狠要卖驴。他的驴还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它看不得花花绿绿的漂亮女人。一看见漂亮的女人就有了花花心,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跑过去就要跟人家亲嘴,把它的长嘴落在女人脸上,嘴里流出长串透明的涎水。而光是亲嘴也没什么,它的两只前腿还想搂抱女人,这时候女人的尖叫声已经招引来许多人,其中有不少是男人,或者女人自己的男人也来了。段有昌的驴就少不了吃一顿打。但它到底是畜生,虽然流氓了一些,村人还是不会把它往派出所送,最多也就是打上几下,却又害怕打伤打死了,给段有昌赔钱。所以还是要把段有昌唤来,说你这驴太不是驴了。段有昌赶忙赔不是,说你这个驴,你以为你是黄世仁?你就算是黄世仁,现在也解放了,你就不怕把你送派出所,不怕判你的刑,枪毙了你。段有昌一定要当着村人的面打驴一顿,然后给驴流氓的人说几句好话,说没事了,它反正是骟过的驴,不会怎么样的。然后赶着驴回了家去。
驴第一次耍流氓,是跟富贵过门还不到二年的小媳妇。那一天是段有昌初中刚毕业的儿子到山上放驴。儿子有点懒,没有往深深的山里进,而是在路边,让驴啃圪塄。驴啃着圪塄,就看见富贵水灵灵的女人穿着花裙子一摆一摆地从娘家回来了。驴抬头望了一阵子,当她走近了,“哼哈”一声,摇摆着尾巴就冲到了路上,把富贵的女人搂在了怀里,在她的脸上啃着。段有昌的儿子看到这样情景,却没有跑过去打自己的驴,而是格格地笑着,觉得他的驴太有意思了。直到富贵的女人尖叫得招引来村里的人,他的驴被人狠揍了一顿,儿子才哭哭啼啼跑回家来,说驴跟富贵的女人亲嘴,被富贵打了。当时段有昌心里还挺火,说驴能跟人亲嘴吗?他根本不觉得是自己驴的过。在往现场走的路上,他还怨富贵的那个女人。他早就听人说她跟村长眉来眼去,富贵还碰到过一两次。但富贵并不张扬这件事,富贵不张扬,村长自然赶紧给他小便宜讨。现在村长已经和富贵有了默契,村长一到富贵家,富贵就出门站岗去了。好几次有人到富贵家,富贵总是在门外拦着,说有什么话就在门外说吧,这地方宽敞。来人说进屋坐一会儿嘛。富贵说,不行,屋里有医生正给我老婆打针。我不能让你看见我老婆的嫩屁股。想着这些,段有昌就气短了,见了驴就气不打一处出,拿棍狠抽着它,本来想说,你以为你是村长,你有集体的小便宜给人家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觉得这样说话太伤人,不仅伤着了富贵,而且伤着了村长。说到底,他还在人家的手底下活,就不得不忍一口气,把村长改成黄世仁,这样骂,没人找自己算账。村人看见他打了自己的驴,也就都消气了,反正就像他说的那样,他的驴是个骟驴,它到底能把人怎么样了?没有事的。许多次他的驴耍流氓,他都是给人说几句好话,就没事了。可他的驴偏偏在后来看上了村长的闺女,也跟村长的闺女耍流氓了。这一下,它可给他捅了大马蜂窝。
村长的闺女给段有昌的驴流氓之后,村长一气之下,把他的驴告到了镇派出所,结果派出所罚了他三千块,其中两千五百给了村长闺女,算作他的驴流氓她的补偿,五百块归了公家。当时段有昌心里无比恼火,因为他知道,村长的闺女为了村长能得到镇上的支持,在村民选举的时候顺理成章的做了候选人,和镇干部有过闲话。镇里因此就把村长弄上了候选人,村长才顺利地当上村长。这样一个女人,还告我的骟驴?心里虽是这么怒气地想,却不敢把怒火变作行动。被派出所罚款后,他只是想找个说理的地方,于是来到了镇政府,找到了镇长办公室,希望镇长能替他说句公道话。他说,驴不过是看见她穿得好看,想跟她耍。何况,驴连人的裤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脱了。隔着几层布,能怎样?镇长却说,你还想进去?进去三千块钱能饶了你?进去性质就不是流氓,而是强奸,强奸是要判死刑的。段有昌说,我的驴还不知道能不能卖一千块,真要罚这么多,你们干脆把它枪毙了算啦。镇长说,枪毙了驴你也得出这一笔钱,谁让你是它的主人了?在法律上说这叫连带责任。你以为枪毙了驴你就没责任了。段有昌知道自己到哪都没人替自己说话,只得回了家去,把驴关起来,从此除了犁地,再也不让它踏出驴圈半步。
令段有昌感到欣慰的是,村里许多被他的驴流氓过的女人,见村长的闺女被流氓后挣了两千五百块钱,眼都红了,纷纷找到派出所告状,希望自己也能得到二千五百块的赔偿。派出所却给挡住了,说你们早干什么了?如果你们早报案,还会有那么多的女人跟着受苦吗?让段有昌虚惊了一场,到底没有再多赔一分钱。可是,这一边没有赔,那一边驴又在闹了。驴不甘心暗无天日地总锁在圈里吃干草,因此整天不停地“哼哈”,把村人又吵火了,不知谁出的主意,又把驴告到了县里,县里就来了人,要罚他五千块钱。这一下逼住了段有昌,觉得这驴再也不能要了,决定要卖驴。
2
段有昌和驴还是有点感情的,准备卖驴的那一夜,他一夜没合眼,在驴圈里陪驴说了一夜话,又是草,又是料,给驴喂了一夜,说你好好地吃吧,吃饱了明天好上路,这可是咱俩的最后一夜了。你跟我后,我待你也不薄,可你却把我害苦了。你好踢,却不会踢足球,反把村里人踢得让我挣不了给人犁地的钱;你好色,却不会当干部,见了女人就想扑,害得我给你赔了三千块。我把你关起来,这是为你好,害怕你再犯错误,你却在驴圈里牛吼驴叫唤,害得县里都说了话,还要罚我五千块。你说我为了犁球几亩地养活个你合算不?我能不把你卖了不?他说他的,驴吃驴的,就这样熬到天明,段有昌吃过早饭,便把驴从圈里赶出来,上路了。
卖驴还得到村里办手续,然后还得到镇兽医站办检疫。这样,上了骡马大市,才不怕工商局鸡蛋里挑骨头,磨道里寻驴蹄,买主们有这些手续,也会把心放到肚子里,知道你这牲口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没有病。村里的手续段有昌昨天就办好了,是一张驴的证明,证明驴是他段有昌家喂养的。镇兽医站的手续,却还得把驴赶到镇上才能办,人家还要亲自给驴体检,像当兵一样,关卡一门又一门。所以段有昌急着要早些走。他把驴从圈里赶出来,他的女人和孩子又麻里麻烦来送驴了,在圈门口站着,那样子有几分像给人出殡,眼里都噙着泪水。段有昌心里不好受,说:“回去吧,一个畜生,还用得着你们送。”女人酸溜溜地说:“毕竟养了一场嘛。”段有昌便叹一声长气,由着女人和孩子送驴,把驴送出村口,女人和孩子还要往前送,段有昌就火了,说:“你们到底是送我,还是送驴了?”女人和孩子这才站下,看着段有昌赶着驴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时候正是村里人吃早饭的时候,日头还不红,天光光的,只有几块挂边云,像羊羔一样绣在天边。淡淡的阳光也是人刚起床般,少气无力地涂抹着山间,给走在路上的段有昌照着合影。他们蹒跚地走着,驴没有回头,而他却一直在盯着驴,在心里猜着驴的心思,想知道它到底在想什么。他觉得,驴应该知道他赶它出来去干啥了,他昨天夜里给他好草好料吃了一夜,又说了那么多的话,它应该知道,他要卖它了。他觉得驴应该心里难过,不开心,甚至悲痛。可驴没有他想看到的表情。它似乎很不在乎他要干什么,或者说,它已经厌恶他这个主人,它给他犁了那么多年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它还为他挣过钱。而你又是怎么对它的呢?就因为它有那么一点儿爱踢人的小毛病,你常常打它;就因为它想和漂亮的女人亲热亲热,派出所罚了你几个钱,你就把它关了禁闭;你把它关了起来,整日整日不见日头,它能受得了吗?它不就是无可奈何地叫唤叫唤,就把村人干扰了,把驴告到县里,要罚你五千块钱,你害怕了,就要卖驴。说到底,他的驴真是可怜。现在村里就只剩下它了,它是村里唯一的一头驴。每逢耕地的时候,驴听见别人地里“哒哒哒”响着拖拉机,总是免不了扬起头去看一阵子,而他却不许驴看,他觉得驴和他一样生就是吃苦受罪 的命,它不听话,他就拿棍子狠狠地抽它。村里有驴有马,他的驴也不至于看见漂亮的女人就想耍流氓。它真是实在太灰了。可他过去咋就没有想到过这些呢?它也是有血气的一头驴,它活着难道就只是为了犁地吗?看着驴欢天喜地地摇头晃脑,小碎步迈得一溜欢快,尾巴左摇右摆,段有昌就在心里惭愧,觉得自己真是太不照顾驴了。只是,他要卖驴的决心并没动摇。他觉得卖了也好,也许它能遇上一个比他更好的人家,那样,他也就对得起它了。
不知不觉段有昌和驴已经走了六七里路,再走四五里,他们就到镇兽医站了。可就在路过坡岗村的时候,他的驴突然四蹄腾空,箭一般飞了。段有昌大吃一惊,迈开大步就去追驴,却见驴又在前边停了下来。原来前边有一个人挑了一担水,刚走到村边,他的驴看见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了过去。那人一点儿没防备,驴嘴已经伸进他的水桶里,呼呼啦啦一桶水就喝了个底朝天。挑水的人气极了,放下担子,抡圆了钩担就打驴,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我日你奶奶的,我这水是给你担的吗?”驴却耐得住打骂,喝空了一只桶里的水,见另一只桶也放在地上,又把嘴伸进了另一只桶里。挑水的人拼命地打驴,一担水却还是给段有昌的驴喝完了。挑水的人见两桶水都给驴喝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歪着脸伤心地哭了。段有昌走过来说:“对不起,我的驴也许是太渴,真是对不起。”挑水的人说:“光对不起就行了?你知道我挑这一担水走了多少里路?来回八里多路哇。”段有昌这才想起来,这时候天正旱得凶呢,差不多有两个月没下一滴雨。坡岗村还没有打深井,天一旱就没水吃。想着这些,就觉得太对不住人家了,给挑水的人说:“那你说咋办?它已经把你的水喝了,你怎么罚它?”挑水的人说:“能咋办?你给我去挑一担水。”段有昌想想,挑一担水来回就得走八里,还不误了他赶驴进城赶骡马大集。便说:“这样吧,我给你十块钱,你自己再挑一趟吧。”挑水人说:“水桶咋办呢?我吃水的桶给你的驴用过了,人还能使吗?”段有昌有气无力地说:“你这一担桶值多少钱?”挑水人说:“你再掏十块吧。”段有昌给了挑水人二十块,转回身去,举起了棍就去打驴,一边打,一边骂:“你以为你是工商、税务、派出所,走到哪就喝到哪吗?”
真是的,工商、税务、派出所的形象在段有昌脑海里坏透了。他们村每年唱戏的时候,这些人就全来了,在村里吆五喊六地要喝整三天酒。有一年,有一个工商局的干部喝醉了,上厕所竟然跑进了他屋里,进了门就解裤带。段有昌和女人都在家里,段有昌说:“你干什么?”工商干部说:“上厕所。”段有昌怒火地说:“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工商干部说:“厕所就是厕所,你啰嗦什么?再啰嗦我罚你的钱。”说完已经掏出他的家伙,涮涮涮就朝段有昌屋里的地上撒了一泡尿。撒过了尿,抬起头来,看见段有昌的老婆脸红脖子粗地站在屋子里,还吐了一下舌头,说:“你们村这厕所咋男女不分呢。”急忙提起裤,跑出了门去。而这还不是最气人的。最气人的是派出所的那个胖所长,有一次村里唱戏喝醉了酒,见了正奶孩子的王春社老婆,硬要吃人家的奶。看戏的人把他围了起来,说你为什么要吃人家的奶?胖所长说:“因为她是我妈。”王春社女人说:“你是派出所长,我不是你妈。”派出所长竟然伤心地哭了:“我当派出所长了,你就不愿意给我当妈了吗?”说着就硬扑上去,撕开王春社老婆的衣襟,搂着王春社的女人,咬住奶头拼命地吃了一气。这一件事据说在全县都很有影响,公安局最终没办法,不得不撤了胖所长的职务。但他人仍然还在派出所,每年村里唱戏仍然还是要来。工商、税务、派出所的人嘴已经油惯了,再说他们手里有权,老百姓见了他们,谁不是敢怒不敢言呢。
可他的驴逞甚了呢?你手里没权,喝了人家的水,不仅不能白喝,赔了水钱,还要给人家赔桶钱。他的二十块就这样给白洒了。段有昌心痛钱,想把驴狠揍一顿,驴没等他的棍打到身上,早就三蹦两跳跑开了。段有昌的火气就冒出头顶,可他只有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四条腿的驴。一眨眼已经来到镇上。他都看见兽医站了,这才不得不停下脚步,在心里说:“罢罢罢,反正这是吃它的最后一次亏,就饶了它吧。就为这二十块把驴打一顿,把毛皮打坏了,还不知道兽医站能不能过了检疫那一关,又得给人说好话,又得花钱买烟买酒。何况毛皮打出疤痕,想卖个好价钱也不成了。”段有昌和驴妥协了,不再打驴,驴也不跑了,人和驴又和好如初,一前一后走进兽医站。还好,兽医站的人并没有刁难他和驴,只让他出了十块钱,给他开一张票,就算过关了。
3
从兽医站出来,段有昌长长出了一口气。他这是第一次上骡马大集,过去光听人说,卖牲口还得检疫,还以为像当兵体检,查了五官查六腑,甚至还要透视,要抽血。所以,他没敢少带钱,足足带了二百块,刚才在路上喝了人家的水,他虽心痛钱,却更是害怕带的钱不够花销,所以很生驴的气。从兽医站出来,那一口憋在心口里的气也就彻底消了。想着这是他和驴的最后一天,他就不和驴计较了,心平气和地走出镇子。这时候有一辆优厚客车开了过来,他竟然鬼使神差地给车招了招手。车停下来,售票员在车窗上伸出头来说:“坐车吗?”段有昌说:“坐。”售票员拉开了门说:“快上车。”段有昌却看着驴说:“车上能放下驴吗?”售票员生气地瞪着眼:“驴不能上。”段有昌说:“可我就是想让驴坐坐车。驴这是跟我最后一天了,我想让它坐一回车。”售票员说:“这是拉人的车。”说完将门拉上,司机也将车开走了。看着客车在自己眼里一溜风跑没了影,段有昌在驴身上拍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你到底还不是人,人家不拉你。”驴不在乎地“哼哈”一声,迈着它整齐的碎步,哒哒地往前走去。段有昌也不再说什么,他知道到县里的骡马集市还有二十多里,也不敢拖延时间。
可不知为什么,他不由得又想起那些到村里来整他的人来了。据村里人说,那个胖胖的,脸皮白嫩嫩的人,就是姓范的局长。范局长还亲自找他谈过话,给他学过政策和法规,说他们罚他的款,是法律规定的。他虽然也听范局长念了一通什么法,心里却老大的不服气。他觉得县里之所以一定要罚他五千块,关键的关键就在于村里给他们吃的那一顿饭上了。村长是一心要整他的。原因就在于,他的驴不仅流氓了村长的情人,还流氓了村长的闺女。村长怎么能咽得下这一口气呢。他的闺女算是有所安慰了,可他的情人什么都没得到。不让他段有昌吃点亏,村长就心气难平,觉得自己和驴平起平坐了。在村长的怂恿下,村人到县里告了段有昌,村人告段有昌,当然是想讹他几个钱。不让段有昌在驴的身上赔点血本,村人就不心甘。因此,县里的人就来了,村长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村里的血本,又是鸡,又是鱼,又是王八,又是海参地摆了一桌,喝的还是一瓶一百几十块的剑南春。就这一桌饭,花了村里一千好几百块。一桌吃了一千多,来人还能不替村长整他吗?段有昌不服气又能咋样呢?反正他舍不得花一千多块请人家。何况那个“饭”局长已经把话挑明:“你想想看吧,是先把五千块钱出了,还是等公安局把你先关起来,关你几年监狱,然后再出这笔钱。你想好了。”段有昌看着眼前的范局长,就想到了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便在心里把范局长的姓给改了,觉得他姓“饭”也许比“范”更合适。他说:“关了监狱我还得出钱吗?”“饭”局长说:“当然,这是法律明文规定的。”段有昌说:“关了监狱能不出钱了,我倒是愿意去住几年,钱这么不好挣。”“饭”局长笑着说:“没那么便宜的事情。”最终,段有昌不得不动用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了半辈子的存款。把钱从信用社拿回来,段有昌抱着钱整整哭了一夜,他说:“钱哇,我省吃省穿攒着你,是想让你替我娃娶媳妇了。可攒来攒去,却是给人攒了。”段有昌“哇哇”大哭一场,然后才把钱送到村委会,给了“饭”局长。从村委会出来,段有昌就发狠地跺了一下脚,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日你娘呀驴,我非把你卖了不可。”
段有昌觉得,他要卖驴,对驴来说,这是最狠的一招。可是,驴怎么就一点儿不悲痛呢?它以为他是和它耍了吗?如果真是这样,那驴就错了。段有昌以往一直觉得自己的驴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一头驴,可现在他改变了看法,驴毕竟是驴,再聪明也是驴,怎么能和人比呢?和人比,驴简直蠢透了,蠢到家了。他相信,当他到了骡马市上,把它卖掉后,它才知道他是跟它动真格的。到那时候,驴才会悲哀,才会伤心,才会流泪。段有昌希望看到驴哭,看到它咬着自己的衣服不放。那样,他才觉得自己没有白养活它一场,心里才舒服一些。可驴这一阵子根本不知道他的心理,它总不认为他会认真。它一定以为他是带它去逛街了,所以一路走得非常开心,那一条尾巴一刻也没有停止兴奋的摇摆。只是日头不知不觉已经红了,毒毒的光芒像针尖一样刺在人的身上。段有昌脸上身上很不自在地出了许多汗。但他却没有停止脚步,他必须紧紧跟着驴,虽然眼睛也常往路两边看,路两边却没有美好的风景,有的只是干枯。庄稼在地里干枯了,树上的叶子也干枯了。想着已经近两个月没有下雨,段有昌就不由得叹息,自言自语说:“这老天真是要人的命了。”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不这样认为。毕竟现在世道不同了。过去谁见过飞机火车?连汽车都不知道是啥样儿。可现在,公路修得四通八达,铁路也通到县城里了,飞机飞得满天都是。现在的人是不怕饿的,反正天旱雨涝不会均匀,中国旱了,美国却涝了,美国有的是蔬菜粮食,正愁没地方卖呢,装到火车飞机上,忽一下就运过来了,还比中国自己的便宜。电视上不是整天都这么说?难怪天这么旱,也没见县里干部说过抗旱。这时代要说也真好,连旱也用不着抗了,仗也再不打了。
段有昌正出神地胡思乱想着,驴却突然身子一跃,冲出路外去了。不等他回过神来,驴已经冲下路,跑进了一片油绿油绿的玉米地,当时段有昌就怔了一下,以为自己是做梦了。天这么旱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庄稼?他揉了一下眼睛,细细地看,果然是一片油绿油绿的玉米。玉米地边,还有一条又一条的渠道,渠道里还在流着水。有几个庄稼汉正在地里浇地。地边的几个庄稼人看见了驴,大声喊着:“这是谁的驴呢?”当下就举起手里的家伙,跑进玉米地里打驴。驴进了玉米地里却要比人灵活,任你怎么追赶,也不出来。段有昌气咻咻跑进地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驴赶出来,驴却已经啃掉和踩坏人家九十九株玉米。把驴赶出来后,庄稼的主人说:“这是你的驴。”段有昌少气无力说:“你说赔多少钱吧。”庄稼主人说:“我这一苗玉米结两个棒子,一个棒子一块钱,九十九株你说是多少。”段有昌说:“二九一十八,二九一十八,共是一百九十八个棒子,一百九十八块钱。可我身上已经没有那么多钱了。”庄稼主人说:“你有多少。”段有昌掏出钱来数一下:“只有一百七十块。”庄稼主人说:“那就这个数吧。”段有昌哭丧着脸说:“可我还要到城里的集市上卖驴,去了还要交管理费,都给了你,我这驴还卖得成吗?”庄稼主人说:“那你说咋办?”段有昌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另一个来浇水的庄稼人打圆场说:“看样子这老哥也是老实人,这样子吧,他卖驴可能也是万不得已,不是万不得已,哪个庄稼人舍得卖牲口。可他的驴吃了你的玉米,不赔点也不像话。干脆这样,留上他一百块,算做对你的补偿,也给他留点钱。在家时时好,出门步步难。你看怎么样。”听了这样的话,段有昌心里真是万分感动,不由得就跪下了身去,说:“好心人呀,我给你磕头了。我段有昌真是没办法了。”说着已经泣不成声。那个被驴啃了玉米的人也就心软,说:“你起来,起来,一百块就一百块,谁让咱都是吃苦受罪的庄稼人了。”段有昌悲伤地站起来,利索地把一百块钱递给人家,赶着驴回到路上。一上路,他的气又不打一处出了,举起手里的棍又要打驴,嘴里骂骂咧咧地嚷着:“你以为你是范局长,走到哪就能吃到哪吗?你想吃,却是吃爷爷我的钱了。”驴不愿意吃打,不等棍落下来,早三蹦两跳地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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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离县城的骡马市不远,最多也就是三四里路,就进了集市,段有昌也就可以把驴出手了。以后它再捣乱,就与他不相干,是它新主人的事情了。段有昌追撵驴一阵子,知道打它已是妄想,就停下来。他停下来,驴也停下来,人驴之间保持着一定距离,他不撵,驴也不跑,驴不跑,段有昌也就心安了些。心安了,就不由自主要胡思乱想。他觉得人比牲口好,好就好在人可以胡思乱想,而牲口却不会。牲口肯定不知道胡思乱想也是一种享受,尽管他是吃苦受罪的庄稼人,但他可以想一些庄稼以外的事情。比如想一想县里和他过不去的那个范局长,也非常有意思。想到了范局长,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见过比局长更大的官,不知道比局长大的官是什么样子,是不是都很胖,比范局长的脸还要白。他们穿的是啥,吃的又是啥?他以为“饭”局长吃一桌都要花一千多块钱,比局长大的县长总不能跟局长吃一样的水平吧?吃一桌最少也不该下了一万块,这样才符合水准。只是一万块该往桌上摆些什么菜,他就没有那个想象力了,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仙酒火鱼”,可他从来没见过“仙酒火鱼”啥样子,不知道“仙酒火鱼”到底有没有。除吃之外,那些县长可能还有许多美好更好玩的生活。但段有昌只能按村长的标准来衡量,最多也就是拿镇长的标准来衡量。前几年中央电视台放了个电视剧叫做《唐明皇》,那个皇帝不比谁要脸面,可他看上了儿子的媳妇,还不是千方百计要把儿媳妇搞到手里。皇帝都如此,何况小老百姓。在这一方面段有昌很能想通。村里人也都很能想通。
段有昌是个不爱串门的人,这些事情他可没有亲眼看到过,都是听他老婆讲的。他老婆可是爱串门,在外边可是听了不少这一方面的新闻。夜里躺下之后,就原原本本地传给了他。但他从来也没有发表过意见。他想,村长这样是村长愿意,村长愿意,他的闺女也愿意,镇长更愿意,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话又说回来,如果村长的闺女就是他的闺女,人家愿意跟镇长好,他也没有办法。毕竟镇长就是镇长,他手里有权,你小老百姓能把他怎么了。何况镇长也不是白跟你闺女好了,镇长跟你闺女好,你也没有吃亏,你还可以当村长,也去跟村里的小娘们儿好。这是一种团结人的手段。只可惜他自己没有闺女,有闺女也只怕像她的妈一样让人看不上。那一次给村长的闺女赔了二千五百块钱,他老婆就骂过村长老婆一次,说你家那个老不要脸,日了东家日西家。村长老婆说,我老汉有本事,你老汉有吗?你倒是想跟我老汉睡,只怕贴钱我老汉也看不上你。他老婆骂,你家还有个小不要脸,当着她大的面就跟人亲嘴。村长老婆答,我愿意,我老汉也愿意,你有办法吗?他老婆真是没有办法。她到底没有骂过村长老婆。因而段有昌想,他只怕永远也没有当村长的命,他有什么本事呢,他连自己的驴也管不了。
眨眼工夫,已经来到县城边上。县里的骡马市场就在县城边上,还没有走进去,已经听到里边热火朝天的声音。他的驴已经竖起耳朵,精神抖擞起来。驴好像比他对这地方还要熟,段有昌本来想问一下路,驴却已经在前面走了。他跟着驴,直直的就走进了进去。刚进市场大门,他就给门上的人拦住,说甭走,先检疫了再进去。段有昌说:“我的驴已经检疫过了。”在身上掏出那一张镇兽医站开的单子,那人却不看,说:“进这道门还得再检。”段有昌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不花钱就进不去,只得问:“多少钱。”那人说:“二十块。”他在身上掏二十块递过去,那人给他一张单子。扭回头来,驴却已经跑得没影子了。他着急地往市场里跑着,前面又有一个拦住了他:“你买牲口?”段有昌摇头,着急说:“我的驴跑进去了,我是来卖驴的。”那人说:“先把管理费、入场费交了吧。”段有昌说:“多少钱。”那人说:“共五十块。”段有昌在身上掏出五十块递过去,转身又要往市场里走,那人却揪住了他:“还没给你开票呢。”他说:“我不要了,我的驴跑了。”他着急的头上身上热汗腾腾。那人却说:“没有票,一会儿检查,还得让你再拿五十块。”这一句话镇住了段有昌,不由得站住,很感激地看了那人一眼,这才发现她是个女人,身上还穿了一身工商干部的制服,急忙向她笑一下。她给他开好票,递给他,他还给她点了一下头,说:“我的驴跑了,我得赶快去寻驴,等我卖了驴,请你吃一碗刀削面。”穿工商制服的女人却没有理他。
他进了市场,想不到市场里一片混乱,几个工商干部大声喊着:“这是谁的种驴,这是谁的种驴。”段有昌急忙跑过去,原来是自己的驴在骡马市场里乱冲乱撞,见一个牲口,不管是公是母,就往人家身上扑一次。段有昌急忙说:“我的,我的。可它是骟驴,不会影响计划生育。”工商干部虎着脸厉声说:“你说什么?这跟计划生育有什么关系?”段有昌这才知道自己说漏嘴了,急忙改正说:“我说错了,我这是一头从山里来的叫驴,没有见过世面,来到了这么大的市场,见到这么多的牲口,太兴奋了。”工商干部说:“甭耍贫嘴,赶快把你的驴牵住。”段有昌点着头:“是是是。”跑过去抓驴,一伸手却抓空了。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他忘了给驴戴缰绳。事实是他有意把缰绳给卸了。他不想把驴卖了,再搭上一条缰绳。可没有缰绳,抓驴非常困难。他跟驴在骡马市场里一圈 一圈比赛似的跑着,直到下午市场散了,市场里的牲口都走得无影无踪了,他的驴才安稳下来。段有昌气急败坏地举起了手里的棍又要去打驴,工商局的干部却过来喊他:“请你到我们市场管理办公室一下。”段有昌收起棍说:“干什么?”那人说:“去了你就知道。”
段有昌不敢不去,丢下驴去了。里边桌子后坐着一个人,头也不抬地说:“那是你的驴吗。”段有昌说:“是。”那人说:“有证明吗?”段有昌说:“有。”急忙拿出身上的几张单子,递过去。那人看了看说:“你这驴太疯狂了,你知道因为它耍流氓对市场影响有多坏吗?”段有昌说:“不知道。”那人说:“今天下午没有成交一笔生意,都是你的驴破坏的。”段有昌急忙解释:“它是一头骟过的驴。”那人却板着脸说:“我不管你骟过没骟过,反正它破坏了市场秩序,就得罚款。”段有昌的脸立刻白了,颤颤抖抖地说:“可我没钱了,我真的没钱了。”他在身上掏着布袋,把所有的布袋都掏了一遍,里边空空的,没有一分钱。那人猛拍一下桌子:“没钱就能饶了你?”段有昌知道这一关过不去了,扑通跪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子,才想起来应该给人家磕个头,只要人家能放他一马。便认认真真地趴着,给桌子后的人磕着头说:“饶了我吧,我叫你爷爷。”那人却火了,给手下的人说:“把他拖出去。”几个年轻人便把段有昌拖了出来。驴孤零零站在市场里等他。看见驴,段有昌心底就不由冒火,在地上寻着了棍子,劈头盖脑打了下去,恶狠狠地骂着:“你以为你是谁,在这县里就由你了,想跟谁好就跟谁好……”
可他只打了驴两下就停手了。他没有想到,和他调皮了一天的驴,这一次却没有躲闪,任他怎么打,驴死死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眼里流出了一串长长的泪水。而它的头上,刚刚那两下确实打得太狠了,有一股血已经滴滴啦啦流了下来。段有昌不由得哭了。伸手摸了一把眼泪,手上竟然有血。再一摸前额,前额上竟是一片血迹。他这才知道,刚才磕头磕得太猛了,把头都磕破了。可就在这时候,管理市场的工商干部又走了过来,问他:“天黑了,你怎么还不走。”段有昌一看,正是给他办手续的女工商干部,急忙说:“我的驴还没有卖。”女工商干部和气地说:“没有卖,明天再来卖吧。市场马上就要关门了。”段有昌说:“我真的可以走了?”女工商干部说:“走吧。”
段有昌赶着驴出来,看看天,天上已经没了日头,他知道今天已经彻底的完了,而经历了今天,他明天还敢不敢再来卖驴?摸一下口袋,觉得这驴也真是卖不起了。他哪有那么多的钱往这头驴身上贴呢。
他赶着驴慢慢往前走着,渐渐地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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