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虱子!说好十一月过来。说话就像往墙上哈了口气,到现在都没鬼影儿。”根生娘在路上冻成泥疙瘩的大门口张望,花白头发给秋风吹得飘舞起来。直到望得她脖子酸了,也没见到风的影子,便忍不住骂起来。
水虱子是甚呢?就是水里游的虱子吧。过去在河上洗衣裳,常见清粼粼的水上有水虱子静静地浮在上面,细长的腿撑着瘦长身子。当人把衣裳下进河里,它被水声惊动,细长的腿迅速划动,一下就蹿得没了影儿。水虱子虽说是虫儿,但它小巧灵动,讨人喜欢呢。不像虱子咬人。拿水虱子骂人,虽是难听了点,也有待见的成分。人们常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若是小媳妇跟婆姨没大没小地嬉闹,婆姨就会骂一句:“把你个水虱子,竟耍笑起老娘来了!”
跟根生娘等在院门口往身上灌西北风的,还有住小洋楼的一排六户人家。人群里有老人,中年汉子,七八岁的孩童。冷风贴着他们的耳根子吼,朝屋顶和门窗旮旯扫过去。刮得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枝丫凄厉地鸣响,像谁在吹着口哨。院子里的雨搭给风吹得鼓起来,嘎巴地响几声,屋里的大人小孩就都惊出来了。大伙儿都袖着手,跺着脚,缩着脖子,没精打采,像是霜打的茄子。他们朝根生娘围过来,好像根生娘身上的热度能叫他们暖和。他们见根生娘张望大路口,就开始编排风的不是。好像这大冷天是风给吹来的,屋里冰冷的温度也是风故意给捣乱来的。
在前阵子,风过来给一排六户人家安过暖气。他先是把屋里的暖气片子卸下来擦洗,重新组装好。把原来用的铁管子换成白塑料管子。暖气从楼上接到楼下,再通出院子外,就差收尾接公家总管道的活儿了。这本该是风应该善始善终完成的,因为家户得到供暖站上户,才给留出总管道的接口,就留了个小尾巴。前天供暖站送来了接总管道的阀门,距阳历十一月供暖时间,就剩了半月地了。风要是再不过来安暖气,怕是今年赶不上趟了。要说呢,他们另请安装师傅也行,大不了一户再出一百多块钱,连工带料就都有了。可因为他们已经给风结清了工钱,就包括收尾的活儿。还有一层意思,风是根生娘请来的。如果另请师傅的话,怕驳了根生娘的面子。根生是搞建筑企业的大老板,财大气粗,名声响当当的,在这片儿有面子,走到哪里都有人恭维。根生是有面子的人,根生娘自然跟着有了面子。这片小区有个大事小情,住户都喜欢叫根生娘出面来办。风安完暖气那天,根生娘给他结清了工钱。风当场夸下海口:“不就是剩下个小尾巴儿?等哪天俺过来,一上午就干完了,保管误不了到时候供暖。”
“风答应过,等供暖站留出总管道接口来,他就来接入户的暖气。现在都好几天了,却不见他的鬼影子!”
“唉,那会儿他是等你结算工钱,就甚都敢答应。你把工钱都结算给人家了,他还会来啊,他傻帽了不是?”
“大娘,是你先给他结清了工钱,大伙儿才跟着结算给他了。风也是你请来的,大伙都是相信你,可他怎么这样啊?”
“是啊。钱花了,还能再挣回来。人要是缺了良心,他还算是个人吗?”
眼见等不来风,众人把目标转移到她身上,根生娘觉得憋屈,就张大嗓门辩解:“俺承认是俺叫风过来安暖气的。可俺是看城里的匠人难寻,快到十冬腊月天了,大伙儿都着急安暖气,才请他过来的。他做了十来天的活儿,吃俺家的饭,抽根生的好烟。还一分不少结算了工钱。难不成他真的不来了?不会吧,不会。”根生娘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眶里泪哗哗的,急得要掉下来了。她请风来也是为大伙儿好,上有老天爷作证,她没挣大家一分钱。可她的好心全当了驴肝肺。她觉得心里憋屈,就又解释:“风跟俺是一个村的,俺看着他光屁股长大的。农村人本分,按说不会做缺德事的。过去根生爹给他家修屋子上梁,不小心从房上掉下来死了。那会儿给人干活不挣工钱,一天管一盒烟、三顿干饭就行。俺没了老汉,都没叫他家赔一分钱。就凭这份人情,他也不该不来呀。”
“画猫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要是真不来,大娘你能一脚踢死他?”
“老天要冻死人了,咱就说焊暖气吧。风跟咱说成了一句话,他就不能失信。大娘,风临走时候给你留联系电话了没?”
根生娘愣愣地想了半天,身子微蹲,手拍膝盖,“对,风是给俺留下个小卡片,上面有他的电话。俺这就拿出来。”根生娘取来卡片,照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打过去。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再拨,语音显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莫非他耍滑头,不来了?”
“可不是呢。现在的人为了挣钱,甚缺德的事他都敢做。”
根生娘的耳根子发烧了。人要活脸,树要活皮,根生在外包工程修楼挣了大钱,四十多岁娶了二十岁的黄花闺女。从此她的老脸就没处搁,莫非他们是指槐骂桑?可不像啊。送不上暖气他们都受冻。他们该是怨恨风呢。谁叫他答应下的事不来呢?根生娘叹口气说:“他要是这样,就缺八辈子的德了。咱再等等吧,俺担保他会来的。”
“大娘的话都说这份上了,没戏了,回吧。”
“回吧。认命吧。”
一排六户人家各自回家。根生娘也回了自家院子。
院子里被安装暖气折腾得乱七八糟,凋零一片,像杀鸡开膛破肚,满地的鸡毛、满地的血。挖开的地沟,卸在院子旮旯的小锅炉,横七竖八的暖气配件。根生娘看见这些就烦心,不由得又唠叨了:“原来在咱农村都用灶火,和好煤泥填进火里,能支应一整天呢。做饭和取暖都有了。冬天屋子有些冷,但从来没得过头晕感冒的病。老祖宗用了几千年的灶火,城里又要集中供暖,真真是穷折腾呢。”
根生娘住着儿子的小洋楼。向阳的堂屋冷冷清清的。电视柜两边摆了大花瓶,上面画着树和牡丹,还有把“招财进宝”四字捏古在一起的古怪字。木地板擦得铮亮,能照见人影子。这要在农村,屋里屋外都跑着鸡,鸡咕咕地欢叫着,拉得屋子和院子都是鸡屎。迟早有附近的婆姨来絮叨家常。谁家做了甚稀罕饭,都端碗过来尝尝。根生娘说着闲话,跑院子抓住芦花鸡,撩起它屁股,小拇指探进鸡屁股看下不下蛋。城里再弄甚集中供暖,哪有咱农村老屋子暖和呢?要不是怕咱媳妇儿坐月子遭冻,回了奶,冻着孙子,她才懒得去张罗安暖气呢。
想到她媳妇儿,根生娘又担忧起来。她倒不是担忧屋子冷,媳妇生不下孩子来,现在的闺女都娇滴滴地去大医院接生呢。她是想媳妇儿那身子骨能不能生下孩子来。她是城里来的富贵小姐,胳膊还没擀面杖大,小腿肚子还没白萝卜粗。特别是她的瘦腰细得像竹竿一样,还整天扭啊扭啊地在楼上对着电脑跳舞,说是减肥呢。她这么小的胯,能生下孩子来?
她走到楼梯口,也没听见媳妇脚踏楼板跳舞的“咚咚”声。心想她这会儿还蒙着被子睡觉呢!外面的人吵吵没暖气,吵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她这哪是过日子啊?就怨根生这混账东西,有了三两个钱,就翅膀奓起来要上天了。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根生在咱村上好好的媳妇他不跟人家过,离婚进城找个洋娃娃媳妇,还在城里给她买了小洋楼。城里人管这叫二奶,是跟大媳妇离婚后转正的。根生快五十的人了,找了二十出头的黄花闺女,害得村上人见了她都背后指指点点的,叫她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根生娘原是不想安集中供暖的,只是听她媳妇说集中供暖干净,不用自己烧锅炉,还省五六千块炭钱呢。根生在外包工程修大楼,手下管了三百多号人,常年屁股不着家,家里大事小情都是他的洋娃娃媳妇说了算,尤其在花大钱的问题上。根生娘想,钱是根生挣的,根生挣了钱交给媳妇管,安暖气花多少也是媳妇出,就随她好了。她还是觉得住村上老屋子舒坦。那时根生还没挣上大钱呢。祖上有五间土坯房。根生娘住两小间,根生和大媳妇住三大间。小屋儿的炕台上有灶火,填上煤泥,一天到晚火烧得旺旺的。冬天取暖,还能做饭。灶火上有温缸,用来热水,甚时候都有热水用。有时用温缸酿点酱油醋,把高粱籽儿和麸皮用水泡了,放温缸里面发酵,七八天就能吃了。
她不想接暖气,认为还是用灶火好。用烧火棍捅开眼,火苗窜上来,烘得屋子暖暖的。晚上她跟老姐姐们摸骨牌赢钱。猪骨头雕花的骨牌,谁出完手里的牌,就算赢了。输赢赌注不大,耍大半夜输赢一两毛钱。几个姐姐比她年纪大,都缠小脚,穿洋布袜子。她们盘腿在炕上。火口边温着一小壶梨片水,渴了就倒一碗。
炕墙上放了一盏煤油灯,光线忽明忽暗地摇曳。炕下的和煤泥圪洞,有蟋蟀的欢叫。外面漆黑的夜,静雅雅的。谁进来了院子,能听见开大门的吱呀声。夜猫子在大门外的老槐树上喳喳几声,扑拉拉振翅飞走了。炕火的温度传到炕上的褥子上,根生娘感觉屁股底下暖暖的受用,说不出来的享受。火边泡了壶梨片水。喝过几茬,直到喝得没味了,玩牌也就结束了。每次总有赢家,赢最多不超过五毛钱。输家输上八分钱毛把钱觉得心疼。那时候二分钱就能在供销店打一斤醋,买一盒洋火呢。在地里干活一天,挣一个工也才八分钱。一会儿输了一毛钱,不心疼才见怪,回家了还不敢跟老汉说。每次打完牌都会有欠账的。今天我欠你五分钱,下次玩骨牌记得销账。好姐妹也得勤算账。每次玩完骨牌,根生娘送出姐们来,交代她们先在门口晾晾汗,怕出门风吹得感冒了。如是风热感冒了,拿火钳从火里夹块烧红的炭红,放到冷水碗里。炭红在水里沸着热气。趁热喝下炭红水,蒙被子上睡一觉,感冒就好了。姐妹们出了屋子,看见天上的一牙儿月亮。人看着月儿走,月儿也跟着人走。姐妹们说些家长里短,说些叫人耳朵发烧的话,嘻嘻哈哈一阵。出院门,各自散去。
因为怕用灶火煤烟中毒,她就撕开两格子窗纸透气,屋子还是暖暖的。做饭捅透火,炒菜又香又脆。大冬天,一家围着灶火烤火,唠嗑闲话。根生跟大媳妇还没离婚,全家做饭的炉灶在小屋,饭做好了,就端碗到院子吃。到腊月二十三,要送灶王爷上天,家家户户炒腥拌。玉茭子拌红糖炒,糊灶王爷的嘴,让他不能跟玉皇大帝说老百姓的坏话。
根生有了钱,就跟村上的大媳妇离婚,勾了城里二十出头的小妖精,听说还在大学念书呢。根生和大媳妇离婚的事,根生娘死活不同意。她和根生放下狠话:根生你爹死得早,留下俺孤老婆子。大媳妇给你生下两闺女,也是接咱家的后。俺向来不重男轻女,俺还指望孙女给俺养老送终呢。你在外面采野花,勾搭了狐狸精,才跟大媳妇离的婚。俺今个就把丑话撂给你明白。你要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你就跟人家小闺女低头赔个罪,交待了人家。你要是真离婚,俺只认媳妇不认儿,你趁早爬出这屋子。根生给娘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哭,说他是真心喜欢上她了。这辈子要不跟她结婚,他宁愿死一百回。根生百般给娘说好话,几乎磨破了嘴皮,答应把老屋给了大媳妇和孙女,再给娘仨足够这辈子花的钱,孙女多会儿还是咱家的,俺管她俩到念大学,成家立业。根生这般恳求,娘仍是不依不饶。根生机灵一动,说,娘,俺要是不跟她结婚,她告俺糟蹋幼女罪,要掉脑袋,你忍心叫俺进了监狱掉脑袋吧。根生娘听不大明白,也不知甚是“油女”,但想到儿子犯事要掉了脑袋不值,就心软了,方才作罢。老屋子都给了大媳妇,根生娘没了跟姐妹们炕上玩骨牌的地方。想到这些邋遢事,她就暗骂根生这水虱子东西!
自从搬到新媳妇在城里的小洋楼,灶火没了,不能跟老姐们玩骨牌了,她想喝梨片水也成了白日做梦。新媳妇说,这是时代进步了,家里实现了电气化了。谁还会老念叨过去的老皇历?要是那样看问题,还不如回到原始社会钻木取火呢。根生娘不会用电磁炉,不会用煤气灶。她看见煤气罐就像炸弹,随时会爆炸,整天心惊肉跳。根生娘觉得,不论怎么说,城里都不如咱农村老屋子用灶火好。屋子不暖和还不说,弄得她整天心里凉飕飕的。感觉现在不缺吃,不缺穿,就是缺了一样甚东西。具体是甚东西呢,她一时三刻也说不清。
风是根生娘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请来的。那天她回村上赶会,也想看看孙女。大媳妇和根生离婚了,几年来还是单过。听说有人给她提过人家,她怕过去了孩子受委屈。根生娘跟大媳妇盘腿在炕上,絮叨老大一会儿。说到根生不成器,她就抹着泪哭。大媳妇反过来安慰她说,既然他有人了,强扭的瓜也不甜,俺也习惯了。等孙女放学回来,根生娘抚着孙女,又絮叨一阵,给孙女些钱叫念书用。就去会上溜达了。
路过村上新盖的单元楼,看见楼外面正安暖气。根生娘认得安装师傅,是村南头的人,小名叫风。按农村骂人的话说,烧了他的骨头,还认得他的灰,根生娘看着他光屁股长大的。根生爹就是给他爹盖屋子上老梁,从高墙上掉下来死的。风二十岁出头,个头不高,身子瘦小,相貌平平,唯独一双小眼睛会说话。
村上人住进城里人的单元楼,许多人第一次见安暖气,围了一圈人在楼下瞧热闹。嘿,还真真是稀罕呢,不用烧炕火,屋子就能暖和和的。风拿把卷尺,先量塑料管的尺寸,画好记号,拿锯子锯下一截,叫他身边的老汉把焊枪插上电烘热。老汉拿的焊枪像电烙铁,插上电焊枪的电,铁扣就烧红了。风把塑料管插进铁扣里,迅速拔出来,插进接着管子的活结里,把活结拧在暖气片上。一组暖气片就组装好了。风摸出烟来,递给老汉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根。
人群里有汉子调侃说:“风,你真不简单呢,当师傅该带年轻徒弟,你却带了个七老八十的徒弟。”
风眨巴着会说话的小眼反击:“你是七吊不识字,错把初一当初二。不会说话你就闭着嘴,也没人把你当哑巴!明明是俺丈人帮俺干活,你却说他是俺徒弟来。”
另一人噙着旱烟袋,笑着说:“风这孩子不简单呢,进城学徒才两年,就熬成师傅了。麻雀日鸽子,耍大了。要过几年再带几个徒弟,肯定能赚大钱,当根生那样的老板。”
风接了嘴,朝那人眨巴眼睛,做个鬼脸:“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俺敢拍胸脯说,俺这技术到公家单位能顶个工程师用。俺在城里安了一百多家暖气,没一家说俺不行。城里好多领导都排队叫俺安暖气呢。”
“风,你干一天能挣多少钱?”
“也就二百多吧。咱村在煤矿下窑的拿万把块。城里的小公务员才拿两千多。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紧不慢,两月一万。”
众人跟风搭讪,抽烟,眯眼笑着。等于无形中给风做了广告。根生娘眼瞅着眼前热闹,想起新媳妇说城里的小洋楼要集中供暖,就冲着风喊:“风,你不认得大娘了?”
风抬头循着声音望去,顾不上擦手上油污,站起来寒暄:“是大娘啊,俺说闻见香味了,哪阵香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是回来看孙女吧?俺怎能不认得大娘呢。亲不亲,咱乡里乡亲连着筋。”根生娘听着这话中意,这小子要看人长得不怎样,说话儿还怪甜的。凭这就有几分喜欢他了,就说:“风,你多会儿学本事了?哪天大娘也请你收拾收拾城里的暖气管子呢。”风眨巴着的眼睛亮闪闪的:“甚请不请呀,俺就是出来混碗饭吃。大娘,您有甚事情尽管说,咱就不给谁干,也得给您干呢。”
根生娘眼睛眯成一条逢,腿微微蹲下,手在膝盖骨上拍了一下,欢喜道,“你这孩子会说话能当钱使呢。大娘可就指望你收拾暖气呢,俺城里根生的屋子要集中供暖。不过咱可把话说死了,你干完这家的活儿,就得去俺那边啊?”拿热熔机的老汉坐地上抽着烟,一声不吭,像个闷葫芦。风却爽利答应下来。“大娘,看你说的,俺不给谁家做也得给您做。至于工钱,下来俺给你优惠。”“行呢,行呢。俺住那小洋楼一排还有六户,俺都给你揽下活儿来。咱可说成一句话了。”根生娘笑着走了。
回到城里,根生娘就跟邻居们说她找下安暖气的师傅,还说她亲眼看见风安暖气很麻利,村上单元楼的暖气都是他安装的,安了哪家都夸他的活儿好呢。门口屋见的那五户人家听她这么说,就想叫风过来稍带给他们安暖气。全县几万户人家得搞集中供暖,安装暖气的师傅成了抢手货。哪家水暖门店的活儿都排到了两个月后。根生娘见他们也说要风安暖气,就大包大揽答应下来。说是看根生爹给他家修房的份上,也得叫他过来安暖气。
根生娘回了自家屋子,上楼跟新媳妇说找下了安暖气的人。今天她没听见媳妇折腾楼板跳舞,却听见轻柔的音乐声,慢腾腾的,很好听呢。她看见洋娃娃媳妇对着电脑做动作,撅起屁股。腿绷得直直的。双腿岔开。她尽力弯着腰,手伸长了去勾脚趾头。根生娘叫了几遍媳妇儿,说了找上安暖气师傅的事情,她听见了,头也没回地说:“辛苦您了,妈。安暖气要花多少钱,我出就是了。练完这节瑜伽,我就去烧菜。电饭锅焖好大米了。”根生娘也没听清她说甚是瑜伽,只好说,“媳妇儿,你可得悠着点,别把俺孙子折腾坏了,俺去烧菜吧。”洋娃娃媳妇听了,显得有点不耐烦,“人家都是怕生孩子毁了身材呢,没劲。”嘎巴一声,关了电脑的电源。
等了好几天,没见风来安暖气,根生娘就跑回村去叫了一趟。她见风又换了一户人家干活,还没等开口,风就跟她解释说:“是人家约得早,俺只能先给人家安了,才能给您安呢。甚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大娘,您再等等吧。这个单元的人家都安完了,俺就过去给你安。”根生娘心里觉得不快,也不好再说甚。
她回去跟邻居照实说了。邻居怕风说话不靠实,把应下的事情闪了,就怂恿她说:“您跟风又不是一般的关系,根生爹给他家修房都牺牲了,他说甚也不能驳了您的情哪。”有人出主意说:“不如这样吧。俺几个跟您去村上叫他,等他做完一家的活儿,就把他的家具抢来。这样他就老实跟来了。”根生娘就和邻居们回了趟村子,硬是抢过风的家具来。
风把做活的工具卸在院子里,他站在门外,却不敢进客厅。根生娘惊疑:“你这孩子,怎不进屋呢?”风嬉笑道:“大娘,俺是怕弄脏您家的地板,城里人进门讲究,先得换了拖鞋。”
“那是城里的规矩,咱一个村的,有甚讲究的?进来吧。”根生娘说。招呼进风来,让他坐沙发上歇歇,给他张罗倒水。她拿出根生的中华烟,分他俩一人一盒,就像跟过去村上请工匠做活那样。风也不客气,拆开中华烟,自己抽一根,给了他丈人一根。他嘴里冒出一串烟泡,环视四周,夸屋子相当排场,像过去皇帝住的宫殿。他刚喝一口茶水,听见头上的天花板咚咚响起来,便仰头望去。根生娘笑着解释说:“这是俺家……俺家媳妇在楼上折腾呢。她还是个孩子。不要管她。”她说惯了俺家媳妇,以前跟人说她家大媳妇也是这么说。
邻居们站在门口看热闹。根生娘让他们进来坐。平时他们都关着大门,互不往来,见面连招呼都不打。根生娘纳闷,城里人怎都是这德行?老死不相往来,就跟有深仇大恨一样。城里人住单元楼的也不往来。她外甥闺女就住城里,也是邻居之间互不往来。说住在一个楼里十几年,一楼还不知道五楼叫甚呢。城里真是不如咱农村人呢,咱农村吃饭都端着碗串门。要不然,就聚在老槐树下说六国。
天花板上又响起“咚咚”声,像竹竿敲在地上,又像是趿拉着拖鞋走路的声音。声音移动到了楼梯口,停下来。听见楼上有人说:“是安暖气的师傅来了吗?”
风慌张从沙发上站起来,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大吊灯,应道:“是俺。”
“喂,你别上来!你先说说你安暖气的价码。我妈年纪大了,不大懂得这些。”
根生娘插嘴道:“是俺家媳妇问你话呢,你就跟她说说吧。”
“咱都是一个村的。俺价格公道,质量过硬。不信你到城里打听打听,谁不认得老山村的风?俺安一组暖气要一百元,拆洗一片十元。材料钱是另外算。咱一个村的,算下来给你优惠就是。”
“呵呵。我不指望你优惠,你大行大市就行。不过,我可说好了,你不许在墙上留下黑手印,不许乱钻墙洞安暖气管子。否则,我要扣你的工钱。”
话音落下,楼上咚咚声和敲竹竿声又起。根生娘知道媳妇又跳舞了,就红了片脸,忙打圆场:“她还是个孩子……风,你干活吧。晌午俺给你烧油饼吃啊。”根生娘知道媳妇在楼上做甚呢,她整天对着电脑跳舞。她夏天穿着露肚脐的短背心、短裤衩。冬天穿着紧身的尼龙秋衣,皮裤衩,还把瘦不拉叽的身子骨绷得紧紧的,两个瘦奶子微微挺起来。根生娘就想,她这么瘦的奶子,这么小的胯,会不会生孩子难产,会不会没奶水?新媳妇说她穿的衣裳是外国名牌货,别看她穿的裤衩只打到了大腿根,要一万多块。你说现在的年轻人,就不嫌丢人败兴,出门都是穿这身行头,到处招摇。她们大冬天也穿个短裤衩。这几年农村妇女也不学好,流行学城里穿短裤衩,外面套上紧身的尼龙裤。她们看外国电视剧上时兴穿甚,就一窝蜂跟着穿。村上四五十岁的婆姨也穿个短裙子,大白天站在街上蹦跶,说是叫跳甚广场舞。她们真不知道丢人败兴是说甚。村上的小闺女穿着满身窟窿的破衣裳,说是时尚呢。在过去年代穷咱,穿不上新衣裳。现在倒好,日子好过了,他们专门穿破衣裳出风头。
风干活的时候,邻居们老爱问他些事情,就跟村上人逗他那样。比如,风,你当师傅几年了?以前在哪些地方干过?每有这样的问题提出来,根生娘挡不住要给风说好话遮掩。她说这孩子跟俺一个村的,实在。俺看着他长大的,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吧。可她心里却想,敢情城里人就这德行,明明着急要安暖气,还要石头缝里挑刺,咸吃萝卜淡操心,百般挑风的毛病。索性风干活麻利,也捎带给自己做了广告。“甭看俺的年纪不大,俺当师傅都五年了。俺带出的徒弟一茬接一茬,最有本事的徒弟跟俺学了三年,在城里开了家锅炉安装公司。老辈人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话一点不假。俺徒弟出师去打江山,把俺的业务关系抢走了许多,还到处打着俺的旗号拉客户,说他们是风的徒弟来。俺现在是名声在外,钱都叫徒弟给挣走了。你们随便到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有个叫风的师傅?俺的徒弟也有不成器的,学了三个月,就偷偷跑出去自立门市,结果他把生活就弄砸了。他给人家安暖气后漏水,叫人家一冬天在暖气片下接个水桶听响声。后来俺见徒弟们靠不住,就叫俺丈人出来帮俺干。俺丈人,懂吧?就是俺媳妇她爹。他可不是俺徒弟啊。”
风把卸下的暖气片抬出院外,拆开,打压,试验暖气片漏不漏。他把有沙眼的挑出来,说不能用了,就当废铁卖了吧。他把不漏的暖气片用电砂轮打磨,喷了银粉,换了新皮垫圈,重新组装起来。左邻右舍见他干活麻利,就排队等他安暖气。风见这里生意的行情好,越发高兴,就吹嘘他给公安局长家做过活儿。“人家局长家的房子,那才叫大呢。进深三间,上下三层,屋里全是楠木家具。每个屋子有一台电脑,一台电视。局长的中华烟摆在茶几上,让俺随便抽,还请俺喝茅台。他一分钱不少给俺结算了工钱,还给了俺一千块钱的购物卡,让俺到超市买东西。他说拿购物卡就不用出钱了。他要了俺的电话,说以后有生活还要找俺做。其实城里人很好的,只要人混熟了,就成了哥们。”
众人不管他这话是真是假,反正风做活儿蛮仔细的。根生娘看着也高兴,一天三顿招呼风来家吃饭,陪他唠嗑村上的家长里短。虽是这样,她还是觉得在老屋子用灶火取暖的好,就想把这让风证明给邻居。她故意问风:“你觉得是咱村上用灶火取暖好呢,还是现在城里烧暖气好?灶火呢,咱想多会儿用就用,不受管制。温缸里多会儿都有洗脸的热水。赶到腊月二十三,一家人围着灶火炒腥拌,多会儿屋子都暖和和的,你说是不是呢?”
“用灶火好?大娘您是看老皇历吧?过去咱村上用灶火烧臭煤,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硫磺味,嗓子眼给呛得热辣辣的疼,好多人得了气管炎咳嗽,遇到冷天就出不了门子。许多家户买不起烟筒,咱村哪年不煤烟死几个人?现在咱村用沼气做饭,干净,不掏灰。好户口的人家呢,在院子安个小锅炉取暖,差户口还烧火炉子。不是村里的人不愿意接暖气,是没有城里的条件。”风手不停闲做着活儿,还笑着打趣,蓬乱的头发看起来好长时间没洗了,像个喜鹊窝。
“也是呢。前些天俺回村看孙女,还没看仔细村上用没用沼气。唉,是俺老糊涂了,脑子不中用了。”根生娘本想叫风顺她的意思说灶火好,没想风专门跟她唱反调,觉得心里挺别扭的。
“大娘,俺真不哄你。村上比城里人好过。胳膊腿都全的出去打工,一年能挣回二三万。有煤矿的门路下窑的,一年能挣八九万;还不算种地粮食粜的钱。当然,农村也有穷得买不起酱油醋的户口。”
敢情他是想揽活儿挣城里人的钱,才这么说道。现在的人啊,谁都是为了钱,钱就像小孩儿离了爹娘不能活。根生娘就想骂风是活脱脱的水虱子,见甚人就说甚话。根生娘突然问风:“你说屋里为甚要安暖气?”
风愣了。笑了笑,摇摇头,不置可否。
根生娘自问自答:“老辈人就说死了。人活一辈儿,就是活一口气。要说呢,天上有天气,地下有地气。天气好了,人才有精神气。地下有地气了,地里才能长庄稼。四季呢,也有节气。到腊八节要喝腊八粥,给人接气。人到了冬天,气数快耗尽了,喝上腊八粥才有精气。过年吃饺子呢,是接来年的气。腊月二十三祭灶炒腥拌,那是给咱老百姓接气呢……”
门口看热闹的邻居窃窃私语。“大娘是农村出来的,懂道理还真不少。”
“看来很多道理不是书本上学来的,是在社会大学里学的。”
“嗯,是呢。”
“这话没错。”
风没有言语,手不停闲地做活儿。他丈人一言不发,就是个闷葫芦。
给根生娘干了三天。风做完了活,从裤兜掏出一个烟盒纸,在背面用铅笔列了明细,根生娘叫下媳妇来,让她看结算的钱。风看都不敢看她的脸,风说话的时候,抬头望着天花板,这话好像说给根生的新媳妇听的。
新媳妇看都没看风递上的烟盒纸,丢下一句话,“就按他说的给吧。”风收好钱,眯着小眼睛说:“活儿还留了个尾巴,是因为供暖站没预留出接口来,你们得去上了户,才能给您接。大娘您尽管放心。我把六户人家的工钱一同算了。到时候俺一回过来接。也就是一点小生活,都用不了一个晌午。”
风第二次过来安暖气工程收尾,让一排六户的人们始料不及,人们等得已经快失望了。感觉他就像一阵风,无声无息地走了,又无声无息地来了。更确切地说,他是在咒骂和怨恨中闯入的。
根生娘看到他的时候,他衣裳裤子沾满了泥巴,脸上淌着汗水,像刚从一场毁灭性的灾祸中逃出来。风倒是没在意那些吃惊的眼神和张大的嘴巴,他接过根生娘手里的毛巾擦汗,解释他没按时过来的原因。
“是俺丈母娘抓了俺的差,叫去给她家收几天秋。正赶上天下雨,地里到处都是泥,俺弄得浑身上下成了泥人。完了俺接到城里几个局长哥们的求救电话,又叫俺帮忙过去安暖气。俺碍不过脸就去了。俺还没开始干活,手机就响个不停,都是找俺安暖气的。俺没办法,只好把手机关了。我走时候给大娘留了电话,你们打电话来没有?实在对不起啊。”风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不变色,心不跳,就像这事跟他没关系那样子。
“好啊。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咱们的救星风师傅。”门外站着的人,不知是谁故意揶揄。
风脸红了,又马上恢复常态,“俺是过来做收尾活儿的。俺答应下的事,肯定要过来。城里几个哥们的活儿还没做呢。”根生娘打圆场说,“行了,行了,来了就好了。”她让风抽茶几上的中华烟,又说:“根生媳妇嫌家里冷,冻得受不了。再说她烦安暖气的杂音,怕影响了胎气,就搬到宾馆里住了。风,你就开始安吧。你去厨房洗洗手,可不要在墙上留下黑指印啊,叫俺媳妇回来厉害你。”风笑着,摆手谢绝抽烟,说,“俺来晚了,还要抓紧赶生活呢。”说完,从兜里掏出三块钱的红梅烟,自己点着一根,给了老丈人一根。
一晌午没做完活儿,根生娘叫风去家吃饭。风坚决不允,说在外面的小吃店买吃,俺挣着工钱,哪好意思再混饭吃呢?风接完总管道的阀门,还要在外面的管道上裹保温材料,再裹不干胶锡纸。他跟看他做活儿的人们说,“就数裹保温材料的活儿费时了。这活儿,你看着不大,做起来很麻烦。”风手里做着活儿,和他们调侃,仿佛是深交多年的朋友了。风不时接起电话喊,“喂、喂”,又大声回绝:“不行啊,马踩着车,俺赶俺大娘这里的生活呢。顾不得,等明天吧,真不行!”他关上手机,抬头解释:“是城里的几个哥们,老早就挂号排队,等我去安暖气。俺是真不好意思丢下你们的活儿了。”
谁都没听见风手机里的声音,就听见风扯着嗓子喊。根生娘跟人夸风这孩子实在。邻居们夸风的活儿做得好。风做完所有的活儿,没来得及洗手,歇了口气,说要出去方便一下。他转眼就没了影子。众邻里议论,后悔他们以前冤枉了风,说风的坏话。他们私下商议说,“风推了城里哥们的活儿,给咱安暖气。”
“这回他不抽烟,不吃饭。虽然咱们给他结过工钱了,可人家给咱干了一天,凭良心咱不能亏待了人家孩子。”
“不行的话,一户再给他二百块。钱交给大娘手里,再转给他。”
“记着,这是咱们感谢他的心意。”
“对,将心比心,咱不能亏待他!”
晚上看电视剧的时候,听见风着着急急敲根生家的街门,喊着,“大娘,大娘。你开开门,是俺,风来。”邻居们都过来了,看见风脸上淌着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今天忘了一件事。
根生娘想拿出钱来给风,可风着急的样子让她担心。她担心风安暖气挣的钱叫贼偷了,或许他叫人给打了一顿,抢走了钱。于是就又停下来拿钱,怔怔地看风。风先是红了片脸,踌躇半天,手挠着脑壳,好像是很难为情。“大娘,俺是说……俺耽误了一天的工……,就忘了说今天的工钱。以前你们出的钱,不包括接阀门和裹保温材料。这样吧,亲不亲,咱一个村的乡亲连着筋。你们一户出一百,就当给你们安了一组暖气片。”
“工钱当时不是给你结清了,咱说的好好的啊?”根生娘忽地打个冷战,脱口而出。她记得风说收尾就不收工钱了,当时还抹了零头。你跟俺要工钱不打紧,可邻居们怎么交代。他们会答应吗,你叫俺的老脸往哪儿放?
邻居们张大了嘴,愣半天,才反应过来。
“原来他是这么个人啊,咱还好心说多给他二百块钱呢。”
“真是呢,知人知面不知心,没趣。本来看他好好的一个孩子。”
“是呢,是咱分不清好坏人,毒蛇反咬了东郭先生一口。”
“唉!这个世道变了,人心也变坏了。”
“是啊,当时你说结算了工钱,连收尾的小生活都包括在内了。”
“你做生意挣钱没错,但你总该讲点信誉吧。”
双方僵持好大一阵,然后沉默下来,彼此都没说话。院子上空星空闪烁,风刮在光秃的树梢上呜咽着。风黑了片脸,愤然冲出屋子。风的影子在夜色中渐渐消失。星星眨着眼睛,疑惑不解。远处田野飞起几只大鸟,看样子像是野鸡。飞呀,飞呀,飞到黑暗更深处坟茔上的荆棘丛里。
这个冬天,小洋楼的住户都接上了集中供暖。楼上楼下暖和和的,绝了院子烧锅炉荡的尘土。根生娘把客厅的衣柜和大花瓶抹擦了好几遍,把地板擦了好几遍。屋里是清亮了,她心里却冷冷清清的。以前在老村子住,这时候该准备过年架年火了。根生媳妇搬到宾馆住,就一直没回来。根生年前回来住了一天,就陪媳妇去上海的大医院生孩子了。走前根生陪媳妇去医院做过B超,医生说怀的是小子。本来家里添丁进口该高兴,可根生娘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邻居们安暖气时候热闹了一阵,这会儿各家紧闭大门,有如陌路人。
“都是风这水虱子作孽!住城里好好的日子,让他给搅了。”根生娘骂出声来,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春节过后,天气暖和了。大门口路上的泥疙瘩消了。柳树积出绿芽。田野旋起的薄雾层层弥漫,那是新一年的地气。根生娘每天站在大门口,朝大路那边张望。根生娘究竟在等待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到她这把年纪的老人,就好说人活一辈儿,从黄土里赤条条的来,死了还赤条条的去。给孩子修上大瓦房,娶上媳妇,这辈子就完成任务了。人老了,一把黄土埋了。人死如灯灭,活了这辈儿就再没了。
根生娘从老村来的,迟早还会回到那里。她留恋老村,还想跟老姐妹几个盘腿在炕上玩骨牌,喝炕火边温着的梨片水,说家长里短暖融融的话儿。她还想一家人围着炕火,腊月二十三炒腥拌。等到春暖花开,就把灶火移到院子的小屋,把灶火烧得旺旺的,炒出香喷喷的油籽菜。她透过大门眺望田野的春色,漫山遍野的梨花,十里飘香。刚平整过的田野升起袅袅的地气。屋檐下燕子筑巢飞进飞出,唧唧喳喳地欢叫。那该怎样令人留恋?
人常说,养儿为了防老。咱这辈子就根生一个崽儿。原指望他养老送终的,看来指望不上了。咱的根还在老村,心也在老村,这辈子要在老村养老送终了。她脑中升起来一个意象,朦朦胧胧的。天上飞起一个风筝。她坐在风筝的后面,根生跟他媳妇背对着娘,坐在风筝的前面。根生搂着媳妇的瘦腰,说着悄悄话儿,头也没回过来看她一眼。根生娘的心凉了半截,不由得叹气。人说儿大不由娘,儿娶了花妻忘了娘,看来这话真不假呢。她有些愤激,胳膊和腿剧烈抖动,抖得风筝也左右摇晃。她吃了一惊,想她要掉地下摔成肉泥了。前面根生还是没回头看她一眼。她的屁股却似乎跟风筝粘牢了,坐得稳稳的,也没掉下去。她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她知道这是幻觉,或者做白日梦。根生跟他媳妇去上海生孩子了,怎会在风筝上坐着呢?
她有过清醒,却不想醒来。她还想看看这梦最后是怎个收场。于是风筝继续在天上飞。根生娘看片片白云从她身边掠过,她穿梭在雨雾朦胧的天里。她胆大些,俯身看地下的景物。看见田野的黄油菜花;像面镜子的丹河;迅即掠过的村庄和农家小院;城市被薄雾遮掩的丛楼。风筝飞到她的老村子,稳稳地定住了。似乎风筝懂她的心事,有些流连不舍。根生娘也心心念念想看看老村子。看她玩过骨牌的火炕,看看村里的大人孩子。说也怪,她想看谁呢,谁就会蹦出来,在她脑子里放大形象。她看了好多人,包括她的男人,大媳妇和孙女。她忽然想看看风在干甚呢。可她左看右看,就是不见风蹦出来。想是这水虱子做下了亏心事,躲哪个鬼旮旯,不敢出来了。根生娘以前看他是个人模狗样的物件。现在想风活脱脱伤透了她的了。这会儿看见他就够了,闻见他就臭了,这辈儿都不想看见他了。
这水虱子做下了亏心事,见不得人了。也是呢,这人要活脸,树活皮。没皮没脸了,你还叫个人?你不是老梨树的皮,刮了一层又一层,越刮的树皮薄,大黄梨果子的皮越薄。风,俺把你个水虱子的!根生娘想起风做的那些龌龊事,就恨得想骂他,一遍遍地数叨他。风做下见不得人的事,叫她在小洋楼的门前屋后都见不得人。可她又想,把风比作水虱子是高抬他了,他根本连个水虱子都不如。水虱子虽说也是虫儿,但起码它不咬人。每年春暖花开,她去河上洗衣裳。水虱子静静地浮水面上,细长的腿撑着身子,一动不动在那里。她把衣裳下进水,涟漪荡过去,水虱子就敏捷地划水。不见它在河里游动,倒像是水给它划得流走了。那活灵灵的虫儿,还真教人疼爱呢。这好虫儿,哪是风这坏孩子能比的?
风,俺把你个水虱子!俺该拿甚东西比他呢?根生娘漫无目的,想着她的心事。根生爹给他家修屋子上梁摔死了,也没叫他爹赔钱。他小崽子不记恩,反倒为多挣几个钱坑害俺,叫俺里外见不得人。他真是没良心了,没心没肺了。老辈人就好说,谁的良心坏了,是叫狗吃了。没了良心的人,就是吃人的狼吧,说是狼子野心。可她想想,风就连狼都不如呢。
她就遭遇过狼,所幸狼没吃了她,也没咬她一嘴。那是过年她回娘家山头村串亲戚。山头村就在一座大山上。她从山上下来,一个人走在漫天雪地里。她听见背后的雪地里有轻微的咔嚓声,拿余光扫了一眼,见身后跟了四只瘦狼。左边两只,右边两只,忽哧喘着粗气,伸着血红的长舌头。看来灰狼饿极了,竟然想吃人。根生娘吓得腿发抖了,但她心里明白呢,要是她这会儿倒下,肯定就没命了。听说狼专吃人的两头,最后剩下肚子。她把篮子里娘家回的玉米窝头扔给狼吃。可狼看都没看,仍跟着她走。敢情狼是只吃肉。根生娘的脑袋蒙了,干脆闭眼跟在狼后面走。不知她走了多长时间,直到听见狼嚎了几声,她睁开眼,看见到了老村的村口。四只狼返身循原路走了。几个灰色的点渐走渐远,消失在苍茫雪野里。事后她跟村上老辈人说这事。村上人都说她平常积德,是山神庙的老爷派狼下来,一路保护她呢。
她是迟早要回老村的,兴许以后还能见到风。不过她只想见小时候的那个风。那时风才周岁,正是吃奶的时候。他没有心计,没有算计人的心眼。那时根生爹正给他家修房盖屋,风的娘亲抱着他来串门。风生下来就吃不上娘的奶水,靠喝米汤水喂养,饿得黄皮寡瘦。根生娘怜见孩子,就把火边烤得焦黄的馍片咀嚼烂了,就着喂进他嘴里。小家伙吃着馍片泥甜,朝她咯咯地笑了。那笑脸笑得啊,比花骨朵儿还好看呢。根生娘那时就说,要是孩子永远长不大,就这样子才好看呢。她现在又想,人都是从老村的黄土里出来的,人百年后都还要回到黄土里,不管时间迟早,她跟风总归会在黄土下的阴曹地府见,现在还是忘了他做的邋遢事情吧。都是老村出来的本分人,兴许他一时给钱迷了窍,以后他还会学好的。
田野寥廓,地气层层叠起来,把风筝鼓得暖暖的。根生娘知道,雾气是水变幻的。天上下雨地上流,两口俩打架不记仇。老村的人世代靠吃水存活下来,水是咱村上人活命的根子呢。不管她走到哪里,她的根还在老村里。
风筝还在天上悠悠地飞。风筝的线扯得很长很长,一头牵着城里的根生娘,一头牵着老村的一草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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