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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天狼

时间:  2024-05-12   阅读:    作者:  王瑞胜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江城子》

  1

  民国二十六年的秋天,陈炳涵去了太原。走时,说是要去城里的几个堂铺收账,不过叶玉梅心里清楚,肯定又是风流去了。当初他也是这样,三天两头地去“收账”,其实,都是手下人的事情,自己却日日在堂子里快活。这两年,自打自己来后,他倒也安生了一段时日。如今,想必是厌了自己了。可不像当初,看他那个馋。唉,男人呀,都个是一样儿。只是,叶玉梅想,不晓得这次是万佳楼呢,还是满堂春、临仙阁……有时候,叶玉梅一个人在屋里呆着,黑灯瞎火地乱寻思,心里难免有些不好受,但她想不起幽怨这个词,所以没法形容自己的小心思。就是有点愁。

  出了西厢房,叶玉梅忍不住朝堂屋和东厢瞅了瞅。房门紧闭,两人都没出来。但看这些天的模样,也是知道的,大家隔着一层窗户纸,心知肚明,就是没人捅破罢了。堂屋的还好,据说女人一过了七七四十九,河道就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是东厢里的那位,比自己大不了许多,三十出头,正是虎狼年纪,又是个促狭的主儿,想必不好过——不过也好,她便是再有怨气,现今也撒不到自己身上了,自己也不必再听她整天价“小骚货”、“狐狸精”地骂个没完了。叶玉梅在心里苦着笑笑,心说,倒落了个清静。天空干净得像盆清水。太阳很好,浮在对面的山梁上,又圆又白,像麦芒一样扎得人满眼生疼。叶玉梅倚着门框暖暖地出了会儿神,出了圆月形的门洞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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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家大院依山而建,由于地势所限,算不上太大,可毕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户,五堂七院称不上,但内外的院落也有三进,配房四处,厢房七间。内宅住的自然是老爷和几位太太;中间的院落是仓房,几头骡马牲口也拴在那里;外院里则住着些下人,长工、门房、护院和司厨之流。山谷山梁山坳子的,能寻下这样一处十来亩大的地儿,也算是难得了。这宅子是老太爷四十岁时置下的。当时,一提起娘子关的皮货陈,晋人哪个不晓得?太原不说了,铺子几十个,据说连京城老佛爷的尻子底下都是陈家的白虎皮。老太爷是个能干事的人,可惜的是,到了小老爷这一辈,却是有些不肖,也是世道不如从前了,京城的生意丢了,就是太原也不景气……叶玉梅暗里叹了口气——其实仔细想想,也没啥好叹息的,自己早便晓得他是啥样的人,也未想过能希图他啥,自己只是希望能和别的女人一样安生过日子,就好。

  外院子里,种了些菜,种了些花。菜是海嫂让儿子海娃种的,无非些黄瓜荚豆茄子。花则是叶玉梅让李婶种下的,从外地捎来的种子,月季牡丹玫瑰,可毕竟到了季节,满园的黄花白花红花,像那些年老色衰的窑姐儿,勉力支撑着容颜,却难掩凋败的颓色。

  外院的一角,摊晒着前几日长工们新收下的谷穗儿。海嫂坐在一张长条的槐木凳子上照看着,手里头却没闲着,在给海娃纳鞋底。她的身后,是青石砌成的窑壁,上面挂着一张张狰狞的兽皮。海嫂原是陈家的司厨,叶玉梅自打进了这所宅子,闲暇的时间没处打发,一来二去的,就和海嫂相熟了。看到叶玉梅,海嫂笑笑,说,三姨闲,老爷还没回吧?又冲屋里说,娃儿,给三姨搬张凳儿来!

  海娃低头从窑里出来,一手拿个枣木凳子,一手攥一支削得光溜溜的枣树枝。枣树枝有小指粗细,直得像竹筷,头上一寸处被削得尖尖的。叶玉梅朝海娃手里望一眼,心里忽然动了动,说海娃,天要冷了,再进山里的时候,惦念着射只猪獾来,大娘二娘的小脚耐不住冬的。

  海娃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儿,比护院丁阿四还要猛扎半个脑袋,就是有些瘦。海娃将凳儿放在叶玉梅身侧,“嗯”了一声,起身的时候,却被一片流星般的白光闪了眼。刚入秋,白日里还热得很。叶玉梅穿一件绸子面杜鹃花样艳红的连体裙,紧裹着身子,下摆的裙衩在旁侧开得很高,轻风徐徐,裙袂飘飘,露出下面白生生的长腿。海娃手中的木箭如狂风中的树枝一样抖了抖,血红涌上了耳根。他不知道,叶玉梅身上的衣服不叫裙,而叫袍,旗袍。娘子关这片地方,晓得这名字的人可不多。海娃闷着脑袋,赤头红脸地进了屋,脚步匆匆,仿佛一只受惊的野兔。

  叶玉梅坐下,顺手将旗袍后摆夹在膝窝下。海娃的窘迫她装在眼里。曾几何时,还是个半大孩子,可有年余了,那双眼神中多了些异样的东西。个青苗。她想着,不觉笑了笑。笑容轻微,像一缕春风拂过湖面。她总是这样,诸事不往心里搁,一笑置之。这本是一种过来人的通晓世故的微笑,可在别人眼里,却是风轻云淡,却是草长莺飞,有了说不出的风韵,说不出的风情。也许她不知道,对一个漂亮的女人来讲,漫不经心往往会更勾魂。

  叶玉梅垂下头,将几缕凌乱的散发甩在肩后,说,又到秋天了,这日子过得可是真快——该给海娃说门亲事了吧?

  海嫂抬头看看叶玉梅,脸上有种表情稍纵即逝。她低下头,说,年岁是到了,可惜……这不是我们那个地儿……

  海嫂言语清脆,一听便知不是本地人。据说,海嫂原本住得远呢,只是前些年家中遭了大难,男人死了,便孤身带个孩子出来讨生活。那年,刚进太行山不久,孩子得了疟疾,寄宿在这儿,不想海嫂做的饭菜无意间被老太爷相中了。老太爷吃遍山南海北,嘴茬子刁得很,被他叫好的饭菜可是不多。后来海娃好了,老太爷让人与海嫂商议,海嫂也走得累了,就留下了,一直到现在。也不晓得是啥样的仇,啥样的仇家,叶玉梅想,逼得一家人这般恓惶。

  叶玉梅在心里叹了口气,软下声音问,是不是想家了?

  海嫂摇了摇头。早先,娃是定了一门娃娃亲的,可是现下,怕是再也寻不见那孩子了……

  叶玉梅怔了怔,不觉莞尔。那你是想——早晚要落叶归根,担心在外寻个婆姨就负了人家喽?

  海嫂的脸上笼了一层愁云。落叶归根?没有想过。他们家里也遭了难。劳燕分飞,上哪儿去寻?……只是,我们在这儿没根没脚的,吃住都靠您接济,哪个正经人家肯把闺女嫁我们?

  叶玉梅笑笑,未置可否。心里却在想,既然有意,需让花大姑留心着。虽说是外乡人,可海娃是个英武的娃娃,应该不算啥难事吧。

  日头渐渐高了,蓝莹莹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空旷,辽远,有了秋高气爽的味道。几只斑鸠飞落在谷穗儿堆里,先是三两只,渐渐聚拢多了,成群结队的,蹦蹦跳跳在其中觅食。海嫂挥舞起手中的鞋底,大声喊叫:去去!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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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家伙们也晓得欺负人,任她凭空喊叫,手舞足蹈,小脑袋都没抬一抬,反倒啄食得愈加起兴了。叶玉梅俯身捡了颗石子掷去,柔柔弱弱的,差了十几步远。

  海娃红着脸出来,从门框下拾起一颗石子,一抖手,扔在一只斑鸠侧旁,惊起了三两只,振翅高飞,但是只在那棵怀抱粗的核桃树上空打个了盘旋,眨眼又飞回来,愈发的肆无忌惮了。海娃默立片刻,折身回屋,再出来,手里多了一张长弓,还有几支灰尾巴的羽翎箭。

  叶玉梅好奇地看着海娃张弓,搭箭。据说,这张弓是当初逃难时海娃背来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什么也没拿,独独背了一张弓。叶玉梅不觉多瞧了两眼。弓为黑色的精钢铸成,由于经年使用,弓身被磨得锃亮,在日头下闪烁着幽光。两年前换的弦。那年底,陈家杀了一头牛,海娃抽了筋,做成的弓弦。羽翎箭则是用树木的枝条削成的,穿在冷森森的箭镞里。箭镞有小指长,很细,镞尖黑亮,镞尾青黄——这铁头铜尾镞,叶玉梅听人讲起过,是早先一个叫刘铁锤的护院给海娃铸的,只有十五支,因为海娃那年满十五,刘铁锤是铸了给他庆生的。也许感受到叶玉梅的目光,那张年轻的脸颊上现出一片赧然。海娃望了望天空。微风,偏北。尔后,只见他食、中二指轻扣,大拇指捏住弓弦,左臂撑,右肘弓,弓如满月。后来叶玉梅仔细想过,似乎没见他瞄准,只觉得他手指一弹,远处的一只斑鸠便被钉在了地上。一时间,鸟儿扑棱棱全散了。海娃拎着弓,抬眼环顾半空。不一会儿,又飞回几只黑点,高高地在院子的上方盘桓。海娃又拈起一支箭。弦响,箭飞,鸠落。

  叶玉梅瞪大了眼睛。

  再无斑鸠靠近。海娃走上前去将两支箭捡来,箭上各穿了一只死鸟儿。叶玉梅只看一眼便心惊肉跳的。两支箭均是洞穿双眼,一只左眼进右眼出,一只右眼进左眼出。穿透而出的黑亮箭镞上,沾着些殷红的血丝,还有一些白花花的腌臜东西,想必是破碎的眼球,或者是脑浆。叶玉梅吓得紧紧捂住双眼,背转了头,嗔道,拿走!快拿走!你这个娃娃……

  叶玉梅不信观音不信佛,也不是素食主义者,海娃从山里打回的野味,山鸡,野兔,灰鹿,甚至还有土狼和野猪,这些家伙的肉,叶玉梅全都吃过,有的硬,有的软,有的粗,有的细,有的柴,有的嫩,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叶玉梅从没多想过,也从未说过什么。但这次,叶玉梅打定了主意,以后,哪怕吃糠咽菜,海娃猎来的东西也是再不吃了。太残忍了,这个孩子。

  老半天了,叶玉梅才试探着转过头来。海娃早就不见了。可叶玉梅眼前还闪动着两个小小的僵硬的鸟尸,心嘴子便像是刚咽了几个眼泡泡,堵得厉害。叶玉梅用手抚着胸口,长长地喘息着,满天底下全是黏稠稠的血腥。叶玉梅强压住翻江倒海的肚肠,对海嫂埋怨说:你这个娃娃呀,撵走就行了,干嘛非得射死,年纪不大,心肠子硬得像秤砣……

  海嫂的目光在远方停了一下,拿针锥在发髻上刮了一下。叶玉梅才发现,海嫂的发髻上盛开了一朵白艳艳的雪兰花。叶玉梅依稀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海嫂也在头上插了一朵白花。海嫂将针锥穿在鞋底上,说,这孩子,随了他们老海家的根儿。轻叹一声,又说,你说是么三姨奶奶?有的时候,男人的心肠硬挣些也好。

  叶玉梅疑惑地看着海嫂,一时有些云里雾里。叶玉梅没有发现,在她的身后,一双年轻的目光正透过瘦骨嶙峋的窗户望着她。明媚的阳光洒在窗台上,那目光悠长而忧伤。

  2

  晌午饭的时候,桌上的荤腥除了狍子肉,还有李婶炖了一整个上午的老山鸡。叶玉梅一口没吃,跑去门后干呕了好一阵。二娘冷眼看着她,嘴里吐出一根骨刺,说,老爷不在,耍这些幺蛾子也不知给谁看!

  叶玉梅脸上红了红,没吭声。秋风里的艾草深宅里的小,这道理她老早就懂。在来陈家之前,她也是想清楚了的。叶玉梅低头吃了两口饸饹,眼前依旧吊着几个光溜溜的眼球球,又欲呕,便拨一碟酱焖茄子,端回了自己房里吃。二娘“哼”了一声,看着那风摇柳摆的背影,尖声说,吃个饭也穿得花花绿绿的,小狐狸精!不是小嫩× 能夹住老爷的魂儿么,怎么夹又夹不紧?

  大娘的眼睛一直在叶玉梅身上,转过头来,用象牙筷子敲了敲莲花釉的搪瓷碗,说,吃饭。

  二娘抿了抿嘴唇,不再吱声,端起碗用筷子挑了挑有些发糗的饸饹面,拿起汤勺向碗里舀了两勺鸡汤。吃了几口,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大娘,又说,大姐,你瞧老爷这次,会不会再带回个小四儿来?

  筷子上的扁豆停在了大娘嘴边。终于放进了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即便真带回来一个,你也不能有二话,要怪只能怪自己的肚皮不争气。嚼完了,大娘又挟了块狍子肉放在碗里,然后对狍子肉说起了几个女人的肚子。你来了也有十来个年头了吧?那是因为我的肚子不喜庆,才让老爷纳了你,谁想也是块盐碱地。陈家这么大的家业,总要有个后,所以老爷前年把小三儿带来了,那也是我点过头的——没错,小三来了后,老爷去你房里就少了,可男人和女人不就是这样么,圆溜溜的榆钱儿会落,水嫩嫩的小女子会老,想想三儿刚来那会儿,再想想你当初的光景,还不是一样?日子长了谁都一样,别希图谁不腻烦谁,再来一个还是一样。大娘把嘴里的扁豆嚼完了,说,慢慢熬着吧,日子久了就好了——吃饭吧。

  大娘端起碗,筷子粗的饸饹像泥鳅一样跐溜溜蹦跳着钻进嘴里,由于吃得紧,不过片刻,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液。正午的秋阳透过窗棂子斜照进来,平展展地铺在屋当央,像一块裁得方方正正的白布。二娘拿眼睛悄悄地看着她,忍不住想,再过十年,自己是不是也要变成这个样子?身体圆成个刺猬,脸面像饸饹床子,荞麦大的褐斑散布在两个腮边,眼角的皱纹织成了蜘蛛网?唯一能让人依稀瞧到她昔日风采的是那双眼睛,双眼皮儿,依然很大,可惜,已经干枯得仿若两口荒井。要是自己是老爷,也绝不会再沾这样一个人儿——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哪怕她曾是这里最漂亮的女人呢。这样想着,二娘觉得心里有些凉。

  傍黑儿,叶玉梅正要闩门,孙氏进了叶玉梅的厢房。大娘的娘家姓孙。孙氏坐在当门的八仙椅子上,拿眼睛上下打量着叶玉梅。一盏马灯靠墙挂着,灯光如豆,孙氏的笑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三儿,是啥时的事儿?

  叶玉梅不由瞪大了眼睛。啥事哩?

  孙氏笑得更加隐晦。好了好了,别再藏着掖着的,今儿你那么一折腾任谁都能瞧出来——这可是咱们陈家的喜事呀,喜事!孙氏站起来,一直走到叶玉梅的脸前。

  孙氏的神情有些干涩,两腮上的肥肉堆在一块。说实话,对孙氏,叶玉梅打心底里还是充满了感激的。自打自己来后,孙氏挺照顾,每次二娘使绊子找茬,都是孙氏给挡住的。但孙氏的话究竟是啥意思哩?叶玉梅性子糯糯的,任啥事都是随遇而安,不该问的从来不问。孙氏笑得古怪,叶玉梅便没再吱声。到底还是孙氏忍不住,说,我说的是娃娃呀,你有了老爷的骨血了,莫不成你自己还不知道?

  叶玉梅心头一惊,豁然明白了,顾不得脸红,赶紧把头摇得像筛箩。不是,不是你想的……叶玉梅将白日里的事讲了,吐出一口气,说,都怪那个海娃。

  孙氏脸上的神情松下来,声音也变得懒洋洋的。可也怪你自己个儿,好端端的一个三姨奶奶,干嘛整天价去跟外院子那些人麻缠?都是些下人,没的掉了身份——那个闷声不响的娃娃,年纪轻轻的也不是个善茬子,别看瘦邦邦的,可野得很呢。你那会儿还没来,我是听说过的,就他手里那张弓,瞧着黑糊糊的不起眼吧?却不知是啥做的,丁阿四那么剽悍悍的一个人都扯不开,但他十二三的时候就能拉满。整日蹿腾在山林子里,山上那么多的野物,还有野豹子还有黑瞎子哩,愣是没把他给伤了。话又说回来,要不是老爷看他是个神射手,经常能打些野味回来,那娘俩也不能在陈家呆得下去。不就是一个瘫了半边腿的婆娘嘛,早给打发走了,陈家又不是养闲人的地方——虽说她给咱们家做了几年的饭。总之,你以后还是少去沾惹这家人,不知根不知底的外乡人,指不定先前是啥样的人家呢,要不然谁会平白无故地把他们撵到这里来?说是得罪了什么仇家,嘁,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杀了人呢,也可能是偷了人家啥贵重的东西逃出来的,反正你得当心一点,别把啥人都当好人……

  叶玉梅听得将信将疑。莫非,海家真是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当初海娃还是个小孩子,海嫂又不像是坏人……

  陈炳涵拖着臃肿的身子回到娘子关的时候,身边除了账房老钱和丁阿四,并没有什么女人。进门的时候,叶玉梅看到陈炳涵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灰暗,胡子拉碴,嘴片子干裂得像大旱年月里的河床。叶玉梅试探着问了一句:回来了?陈炳涵一句话没说,都没瞟她一眼便急匆匆地闯进了屋,然后像受伤的土狗一样一下子瘫卧在炕上。叶玉梅赶紧兑碗温水,然后站在床头看他饮牛一样咕嘟嘟喝完,才发现他走时新做的砖蓝色长袍已经变得山石一样灰突突的,垂在炕沿的下摆被什么东西刮成了烂渔网,那些星罗棋布的小洞洞幽暗,深邃,像一只只死不瞑目的三角眼。

  回来了老爷?太原之行可还顺当?

  孙氏和二娘闻讯进来的时候,陈炳涵正对着一盆面条狼吞虎咽。两人脸上的笑容很快不见了。咋了这是?是不是……遭了啥事了?

  陈炳涵将最后几根面扒拉进嘴里,又捧着圆月般的瓷盆子喝了几大口,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抬起眼睛来,目光从孙氏面上挪到二娘面上,然后看着叶玉梅说,娘的,亏得菩萨保佑,不然险些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几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叶玉梅凑上前,伸手将沾在陈炳涵肉嘟嘟嘴角边的一片青菜擦去。到底咋回事?孙氏说,是不是遭到啥坏人了?还是,犯着了帮派上的什么人?

  叶玉梅心里惊了惊,睁大眼睛看着陈炳涵。当初还在太原城的时候,便听说过不少帮派中的事,那些事情隐蔽,晦暗,见不得人,神不知鬼不觉;那些人神秘,凶残,心狠手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不死不休。叶玉梅感到脊背上一阵阵发凉。

  别瞎猜乱想。陈炳涵说,是日本人,日本人打过来了。

  3

  我记得清楚,我们走的那天是处暑。那天是个大晴天,日头红艳艳的,有两朵白色的云彩像炸开的棉花团子一样轻飘飘地斜在头顶上。出了大门口,狗日的大黄在西墙下骑着一条小花狗打连连,眯着两只狗眼,腰身弓成了个河虾,瞧它狗日的那个恣儿哟。丁阿四还招呼它,让它听海娃的话,守好家门,可它理都没理丁阿四,眼皮子都没抬一抬。我和老钱在一旁直乐,老钱笑话丁阿四,说看你养的这个忘恩负义的玩意儿,日日得连你都顾不上了,看来你的嘴巴还比不上个狗。丁阿四气坏了,骂了老钱一句,走过去朝大黄屁股上就是一脚。大黄被踢得一仄歪,连带着把那条小花狗也扯坐在地上。俩狗爬起来,大黄翘着屁股使劲儿努了几下子想把家伙拔出来,可是没拔出来,俩狗就蹦蹦跶跶地跑了,跑到前边的丁字路口还没分开,估计转个弯儿又去美去了。那天你穿的是件枣红色汗衫,肥肥大大的。你呢,不知道跟谁学会了臭美,穿了件天蓝色的裙子,是不是跟小三?嘿,可是你是小脚,穿裙子不好看——唉,都啥年代了咱们这儿还兴裹脚,把个小脚裹得像是砸碎了骨头的小鸡仔子,人家城里的姑娘可有老多都放开了,叫天足,听听,天足,多气派?小三那天刚洗完头,头发湿漉漉的,像刚漂过的黑绸子一样披在肩膀上,头发上还有皂角的香味。哦,那天你穿的是那件黄色的旗袍吧?上面有一些蓝色的碎花花,我也没留意是啥花,光看你旗袍底下露出来的两条腿了,又长又直又光溜,要知道,我当初可不光是瞧上了你这副白生生的瓜子脸,还有这双腿呢。大家那会儿都在笑狗,我忍不住在你腚尻子里摸了一把,你“嘤”地叫唤了一声,他们都转过身来瞧你,你脸红了,都以为是你瞧不得狗在大天白日里做那勾当,大娘说你脸皮子恁薄呢。嘿,也是那两只骚狗弄的,要不是好几个人都在等着我,非得拉你到房里乐呵乐呵……

  呸,不要脸,真不要脸!

  二娘啐了一口,铁青着脸色掉头走了。走到门口,停下脚步不知道想起什么,又扭头回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气鼓鼓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上了路,沿着老路,准备走河底、盂城、十八里铺,再过东梁就是太原了。原本八九天的路程,因为没啥要紧的营生,走走停停的谁也没上心。头三天跟前些年一样,风平浪静风和日丽啥事也没有。过了盂城,第四天因为大意,错过了打尖吃饭,在一条山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好寻了山坡下一棵核桃树,把马车拴住,坐在下面就着凉水吃些干粮。大晌午头子,狗日的车里要烤死人,我就让丁阿四照看着马车行李,自己干脆躺在树下打了个盹。谁知这一觉睡到了大下午。我被吵醒的时候,日头已经下到了山后面,阳光照在对面的山顶上,黄灿灿的,像一朵涂了金水的野蘑菇。我一睁眼就看见丁阿四他俩在和一群人面对面地理论,对面有十几个人,都提溜着真家伙,环耳大刀,枪矛子什么的,还有几个手里是长枪筒子。带头的是个锅底一样黝黑黝黑的大汉,拎着一把短枪——你们几个都没见过,那东西叫手枪,枪屁股上缀着个红布带子。我走过去,看见丁阿四和老钱都很紧张,老钱的声音像是得了寒症,告诉我说,我们碰到了山匪了。亲娘哎!……

  这可不算啥二娘,更瘆人的在后头呢。我当时吓了一跳,我们带了不少的法币,更要命的是还有百十块银元和十根金鱼儿呢,这可咋办——大娘你别这样看我,金鱼儿的事我是瞒着你了,可是人能回来就不错了。当时,金鱼儿就在我怀里呢,我心慌意乱的,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豆粒子大的汗珠子哗哗地像下雨,眼里都是,嘴里都是,我也顾不上去擦它,光想着,娘的,咋办呢?这可咋办?到底这些山匪是劫财还是劫命?你们也听说过,窦家庄的老财主窦天德就是死在山匪手里,在黑风寨碰到的,把身上的钱全塞给了人家,命还是没保住。就是有些泥腿子打心眼儿里恨咱们这些人。娘的,他们咋不怪自己没托生好呢?

  可是黑风寨远呢,盂城一带没听过闹匪呀?

  那是咱们不知道,这一群山匪闹了也不是一天半日了,小两年了。当时,我就看着丁阿四在和人家交涉。丁阿四不愧是练过把式的,有胆识,他俩拳抱成个合字,对那黑大汉说,左脚踏下是太行,右手一指是吕梁,爷娘酿的陈醋酸淋淋,圪梁梁上的祖宗是平阳。那黑汉子“咦”了一声,说,原来是娘子关的,黑黍子窝窝红腌菜,白马青鬃黑鞍毡,满天天的那个星星一颗颗明,白云谷的崖头它九丈九。丁阿四抱拳说,是白云谷的好汉,人说白云谷呀么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

  唉,你们也知道,我记性不太好,听着他俩夹夹缠缠地咕嘟半天,意思大概听明白了,丁阿四是在跟人家套近乎,可是人家不理会。后来丁阿四没办法,就说那好,能不能跟兄弟过过手,要是兄弟侥幸赢了,就请好汉高抬贵手放咱们过去,要是兄弟输了,不光把钱财留下,咱们二话不说折头就回。那个黑家伙笑了笑,就把上身的褂衫给脱了,哟,你们是没见他长得那个凶,满身的黑毛,活脱脱就像海娃去年扛回来的那头黑熊。更绝的是,那家伙耳朵眼儿里也长着老长的黑毛,又浓又密,一边伸出来老长的一撮子,看着都让人发怵……三儿,你给我倒碗水,面做得有点儿咸了,这个李婶,做的饭菜可真是赶不上海嫂。可惜海嫂,人一瘫下,恁么好的手艺就废了……

  刚才说哪儿了?嗯,现在想想,那黑汉子还算不错,要不然人家一抬手里的家伙,不费劲儿就把俺们几个给收拾了。人家是山匪,又不是开馆授徒的架子师傅,跟咱们有啥好比划的?还是说丁阿四和那个黑汉子吧。那天一看我才知道,啥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平时咱们看丁阿四不含糊吧?大洪拳小洪拳耍得转风车似的,可是他跟人家一伸手,没两个照面就让人家给踹了个仰面朝天。我当时吓得不得了,心说亲娘啊这可咋办。幸好老钱见机快,抖搂出包袱来,把里面的孙小头袁大头都给了人家,百十块呢,说不心疼那是假的,可是人家没搜我们的身,也算万幸了,要不然那些法币跟几条金鱼儿也保不住。后来,我们就照原先说的,原路往回走——唉,要是照老钱他们的意思回来就好了,可是回到盂城,我还是觉得不甘心。中了邪似的,非要走这一趟。后来我们就往北绕了道,打算走武义去太原。要么老辈人说呢,听人劝吃饱饭,要是回来了不就啥事也没有了?

  这一路上我们就小心多了,绝不贪多走道,也绝不走那些山旮旯子道。走了两天,啥事也没有,也没碰上几个人,倒是听说了不少关于日本人的事。你们不出门可是不知道,现在日本人张狂得很呢,没几天就从东北一直打进了关里,老蒋的部队压根儿就拦不住——这些人呀,整天价你杀我打争来抢去的,其实照我说,就是田地闹得祸,中国的田多了,他们心里就不忿,跟太平军一样,拉杆子抢地盘呗。还是像咱这样好,地不多,光溜溜一个买卖人,谁也不跟谁争,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日月多好?唉,你们是没见到那个惨。到了忻口我们就再没敢往前走,听说日本人过了卢沟桥,一路占了天津卫,占了北平,现下又占了大同了。当时天麻麻黑了,我们就在那儿住了一宿。夜里翻来覆去也没睡好,也说不清到底担惊害怕啥,反正就是觉得不踏实,像是有事儿要发生。谁说不是呢。第二天鸡一叫我们就起来了,准备收拾东西回来。可是说打就打起来了。日本人的目标原来是太原,他们经过雁门关南犯,攻陷了代县、原平,在忻口被截住了。开始的时候堵在城外的一片乱石岗子里打,天天往城里抬伤员。那些娃娃年岁轻得很,也就十七八岁,让枪子儿钉在身上那算好的,老多的胳膊呀腿呀给炮筒子炸没了,你说让这些娃娃以后可咋娶婆姨?那几天,整天就听着噼噼啪啪地打枪,就像过节放爆竹一样,那个密匝,不是一家两家在放,也不是十家八家在放,是天底下的人都在放。还有山炮,那个动静可大,说不上来像啥,就像……嗯,像一座山塌了一样,“轰”,反正就有那么响。那么多炮都在响,仿佛天都要塌了。到了晚上看吧,一整边天都是红灿灿的。吓得几天几夜合不拢眼啊,老觉得耳朵边在砰砰地穿枪子儿。在客栈里闷了三天,后来实在是憋不住了,我和丁阿四想出门瞧瞧能不能回来。

  出了门,就看见伤员都堵到大街上来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下。部队里的郎中少啊,城里的先生也被邀来帮忙,可还是忙不过来。刚好碰到抬来的一个汉子,四十来岁吧,跟我的年岁差不多大,疼得哭爹喊娘地叫啊,像是要把嗓子眼儿给扯裂似的。他从我身边经过的当儿,我瞧了一眼,喏,从这儿,多半条右腿齐茬茬儿地给炸没了,那些血淋呼啦的碎肉沫子,就像那些个包饺子剁的肉馅儿一样,糊得浑身都是,都糊上了脖颈,都糊上了脸。他嗷嗷地叫着,嘴角边就挂着几块碎肉,被血粘住了,又没粘结实,就像树上的山里红果果儿那样滴溜溜挂着乱颤。不怕你们笑话,我就那么瞧了一眼,就把肚里的东西全给吐出来了,把苦胆汁汁都吐出来了。知道回来为啥饿成那个样子?在那之后的好几天都没吃下饭……唉,又要吐,不能再想了。那汉子后来死了,生生给疼死的,生生淌血给淌死的。唉,还不如干脆给炸死呢,当时给炸晕了,不知道后来咋又醒过来了,活受罪呢……

  堵着日本人的部队是哪儿的呢?

  都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扎着绑腿,听说是中央军——大娘你放宽心,不会是二兄弟,我问过老多前边抬下来的,都不认识他。

  后来?后来日本人的飞机来了,一只只像张着翅膀的大鸟似的,飕飕地刮得头皮生疼,不时有炮弹掉在城里边,炸死了老多人。

  我们客栈隔壁是一家卖蓑衣的,早晨起来刚开门,一颗炮弹弹掉在房顶上,掌柜的和那个女娃娃当时就给炸死了。那个女娃娃才七八岁,扎着两个麻花辫子,红扑扑的圆脸蛋,爱笑,见了我们谁都喊叔伯。剩了个婆娘去隔壁借饸饹床子,回来连孩子的尸身都没找着,只扒出一条花裙子。那是掌柜的前几天给娃娃买的,想早起穿呢,放在炕头了。你们想不到有多险,那铁弹弹再往西边两丈远就是我住的屋子。后来不敢在那儿住了,到一个婆婆家的红薯窖里躲起来,再没敢出来。直到又过了几天,听说日本人在阳明堡的飞机场让陕北来的红军给炸了,头顶上才清净些。后来不知咋回事,打得不那么凶了,估计那边日本人也死了不少,两边就那样像掰手腕子一样给僵住了。我们才随着逃荒的人群跑了出来。

  就给你们说这些,反正大家以后都别出门就行了,咱们就在这个院子里过咱们的日月,管他们打来打去,跟咱们狗屁不相干。好了,你们走吧,我得好好睡一觉……哎,三儿你别出去,你得陪着我,走前儿想干的事还没干呢……嘿嘿,咋么了二娘,要不你也留下?嘿,还脸红呢,嘿嘿……

  4

  坏消息就像民国九年的那场蝗灾一样,奓着翅子铺天盖地地弥散开来,黑压压地罩在场院里、石巷里,把一整片蓝莹莹的天空遮成了山雨欲来。日本人在忻口受阻,另一拨日军却势如破竹,经保定南犯,已经攻陷了石家庄——若是这伙日军也去太原,娘子关是必经之处!

  晚上,海嫂将发髻上的雪兰花摘下,放在手里端端正正地呆看了许久,才轻叹一声放在枕边,仄歪过身子,静静地看着儿子。海娃正用一种忐忑的眼神看着母亲,现在却躲开了。

  海嫂说,再过不久你就成人了——第六个年头了。

  海娃没作声,目光像柳絮一样轻飘飘地落在门外的地上。白森森的月光冷冰冰地洒在那里。一阵夜风吹过,卷动起几片落叶,在寂寥的夜空中沙沙作响。

  海嫂望了一眼门外,幽幽地说,是时候离开了。

  海娃没有感到意外,他咬了咬下唇,干涩的嘴唇让他的声音听来有些沙哑。都走到这儿了,他说,再走,我们还能去到哪儿?

  去你爸说的那个地儿。母亲的口气让海娃看到了她的决心。虽然路有点远,虽然妈的身子是个累赘,可咱们终归会去到那儿的——关键是,不能把心丢了。

  海娃脸上红了红,他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的脸上波澜不惊,一如既往的平静。他想了想,忽然说,日本人真会打到这儿来?

  我信你爸的话。海嫂动了动身子,倚靠着炕头的墙壁,说,狼子野心!

  可是隘口那儿有部队驻扎了。海娃说,这几天,我在山上遇到了一些人,讲咱们的话,手里都有枪,打着绑腿,从头到脚一身瓦青色的衣服——即便日本人真要来,怕也没那么容易拿下吧?娘子关地势险恶,易守难攻,当年平阳公主率一群女子据守此处,隋朝官兵三次无功而返,十八路诸侯无人敢欺。说不定日本人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吃肉没成反崩了牙呢?丁阿四讲,前些日子在平型关打了一仗,日本人就吃了大亏。

  海嫂摇了摇头,说,好娃儿,听妈的话。海娃不说话了。

  海嫂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海嫂说,妈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咱们海家虽然没落了,家风却不能败了,就为这个,你也得跟妈走……娃你还小,听妈说,人一辈子要行得端正,小错可以犯,大节可是万万不能失的。

  扑朔迷离的油灯下,几粒粉刺忽然涨红了,年轻的脸颊霎时间变成了新烤的红薯。海娃“腾”地站起身来。瞎说什么呢你!他脸红脸白地撂下一句话,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没好气地又补了一句,你早点睡吧!

  海嫂看着门口的背影,忽然抬高了声音。你是海家的独苗苗,要是真有个好歹,你让我怎么去见你爸?说着,声音里竟有了湿润润的东西。你们老海家薪火相传,你爸年轻轻没了,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你是想让我这个残废当罪人,死后还要腆着脸去见你们老海家的列祖列宗?

  瘦削的身影停下来。海娃说,什么时候走?

  海嫂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海嫂说,好娃,就这两天吧,迟则生变。

  海娃想了想,说,我去捕只獾来再走……

  我,已经应了三姨了。

  说着扭过脸去。秋月胧明。洁白的月光映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那里有两团年轻的红色。

  下过一场雨,天地间分明有了秋的气息。柿子黄了,山楂红了。山风变得凉飕飕的。枯黄的树叶翻着滚儿地在院子里纷飞。天高了,云薄了,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陈炳涵在叶玉梅房里待了两天。整整两天,除了送饭的李婶,没有人见过他的影子。末了,还是孙氏亲自去敲门,把陈炳涵喊进了堂屋。陈炳涵脸上除了有一些岁月的褶皱,那里红润,光洁,精神焕发。孙氏笑眯眯地说,看来这回是睡足睡够了,气色好得多了。

  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再也不往外走了,吃不饱睡不好,还担惊受怕的。

  陈炳涵伸伸懒腰,又说,可是睡得久了也没啥好处,腰酸背疼的。

  孙氏把目光移开了,盯着墙角的某处兀自笑了一下。你都知天命的年岁了,再不是二三十岁的精壮小伙子,别只顾逞强努坏了身子。小三儿年纪轻轻的,又是女人,你得自己爱惜自己。再说了,她的底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你顶得住?

  陈炳涵干咳一声,腮边的肥肉干巴巴地抽了抽。我知道……我自己心里有数呢。

  孙氏叹了口气,说,但愿吧,反正身子是你自己的——这次去太原,你是不是打算再纳一个回来?

  陈炳涵在心里颤了一下,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孙氏。现在孙氏胖了,老了,眉眼里再看不到哪怕一丁点儿往昔的影子,简直有点……不堪入目。可是在她面前,陈炳涵还是有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似乎,自己还是那个十三岁的初谙世事的孩子。那年的八月节,老太爷在京城做了一单大生意,回来的时候兴致好,忽然问他想要个啥样的婆娘。他想都没想,就说想要翠姐做婆娘。那个时候,若是说他啥都不懂,他绝不会承认。可是若说他懂了,他自己也知道那是自欺欺人。只能算是……嗯,似懂非懂吧。那时的翠姐却已经是个远近驰名的美人了——她比他大七岁。到了年根儿底下,陈炳涵也没有想到,自己真就在一片吹吹打打中做了翠姐的新郎。洞房的夜里,陈炳涵缩在新棉絮新缎面的大红被子下,身边躺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

  陈炳涵懵懵懂懂,若有所悟,却又手足无措,无所适从。那天的夜里,是翠姐帮他成了个男人。包括以后的很多年里,翠姐都是他背后的那根脊梁骨。现在,翠姐成了孙氏,成了大娘,可他总感觉,那根骨头还硬挺挺地杵在那儿。

  孙氏忽然说,我不知道城里是哪个把你的魂儿给勾去了,不过肯定有,要不然你不会再转道回去,可是,为一个女人险些把命扔在外面值吗?我觉得……算了,你想过没有,咱们过继一个?这样家业有继,你也能踏踏实实过日子,再不必里外折腾了。我大弟家的那个小喜子倒是不错,虎头虎脑挺惹人疼的——大弟那里我去说,他们五个娃娃也不差这么一个小的。

  陈炳涵抬起头,用一种惊诧的眼神看着孙氏,几种神情在他的脸上流转。良久,才说,我还是想要个陈家的后。我才四十。

  孙氏垂下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说,也好,姑父这么大的家业是要有个后,我不拦你。

  陈炳涵眼睛里又腾起了红彤彤的火苗苗。

  可为啥又要纳一个城里的?孙氏忽然抬起了眼睑,这让她眼眶下的两个眼袋平展了些,但额头的皱纹更深了。咱们这里的女子不是一样标致?听说,河西秦豆倌家的女娃娃长得好俏呢,你要是有心思,我让花大姑去提一提。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的。陈炳涵想了想,忽然很隐秘地笑了笑。有些事,你不会懂。

  孙氏一脸的狐疑。侧过脸来,西厢房从窗户里映入眼帘,孙氏忽然哼了一声说,我知道城里的女子手段多些,可是红颜祸水……

  你别只顾着四处侍弄,还是先把后院看紧些,别到时候头上多了顶帽子还不自知。整日价花枝招展的,可是最能招蜂引蝶。

  陈炳涵顺着孙氏的目光瞧出去,目光渐渐寒下来,像是昨夜里飘落的一层秋霜。陈炳涵厉声说,你是说她?

  孙氏摇了摇头。你放心,还没有什么事——不过,外院子背箭的那娃娃瞧她的眼神可是不善……

  一层阴霾在陈炳涵的脸上渐渐聚拢,像是风雨要来。

  5

  寒露一过,日头分明慵懒了许多,倦怠了许多,再没有了往日的热情与活力,明媚的日光落在身上,还来不及给人暖烘烘的感觉,被秋风一吹,便金沙一样,飘飘摇摇,洋洋洒洒,散落在了大山的每一条褶皱里。

  太行山脉绵延千里,起起伏伏,层峦叠嶂。山峰与山峰交汇处,便有一条斜度深浅不一的沟壑。山雨落下,顺着这些沟壑,千折百回,一路蜿蜒,不知最终流向了何处。也有眼下这般,四五座山峦恰恰交汇在一起的地方,在山麓下挤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凹,像个倒置的窝窝头,方圆三四丈,深约丈余。雨后,山坡上的雨水顺流而下,最终蓄积在这里。山雨时有,这里的水流便也终年不绝。自远处的山梁上看下来,这片水仿佛是在山窝窝中挖出的一个水池。周围的野物靠此池生长,繁衍,生生不息。前日的一场秋雨下得绵密悠长,山坡上又顺流淌下许多山水。秋日干爽。秋水淼淼,正是许多野物的生存之源。

  日头斜过头顶,照出五十步外山坡上一双忧郁的眼睛——一个水缸大的石穴内,海娃蜷身俯卧。从朝露犹泫的清晨至现在,整整三个时辰,海娃一动没动。一整个上午,水池边出现了四只色彩绚烂的山鸡,两头灰扑扑的野鹿,和一群南飞经过此处的大雁。海娃看着它们在水潭边摇头摆尾地戏水,窃窃私语,尔后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弓箭就在眼前,但海娃甚至连手指都没抬一抬,身上倦得很,无力得很,恍如那年得了大病一样,什么懒得做,只是想就这般,让阳光惬意地照在脸上,清爽的微风拂动眼睫,在湛蓝的天空下静静地出神,想望,思慕。那清澈澈的水潭周圈,蒿草丛生,几株黄火树生得张牙舞爪,秋天一来,树叶被秋霜染得通红通红的。海娃忧伤地望着它们,眼中映出一袭红裙。衣袂飘飘,倩容缈缈。年轻的娃娃啊,是谁让你念兹在兹,如痴如醉?又是谁让你意乱情迷,不可自拔?

  海娃忽然觉得脸上有点烫。母亲的话犹在耳畔,小错可以犯,大节万万不能失——其实,何必母亲说呢?他读书不多,只幼时读过几年私塾,后又上过三年学堂,可伦理廉耻还是懂得一些的。海娃不晓得母亲怎么想的,但她肯定是向歪处想了。海娃只是觉得想着那个人,念着那个人,心中便有着说不出的欢愉。欢愉却总是与痛苦相伴——是的,谁没有过情窦初开的年岁呢?而他,只不过是在这个年岁错误地成长在陈家,错误地见识了叶玉梅的风华绝代。自然,这种错误他不自察,他甚至会因此而觉得幸福。叶玉梅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一块块沉甸甸的巨石一样,不仅在他的心海中荡起了阵阵涟漪,同时也压得他连头都抬不起来。对这个女人,海娃其实从没多想过什么。海娃明白,自己是万万不该生出些龌龊心思的。陈家人对自己母子有收留之恩,自己怎可对主家不敬?况且,海娃看得出,一直以来,她不过是把自己当成个孩子……

  忽然,海娃的眼神动了动。水池边上,一只黑色的猪獾迈着小碎步出现了,小家伙先是侧着耳朵听了听风声,又眯起小眼看看周遭,才放心地探下头去。这是一只成年獾,两尺长,生得圆滚滚的,足能熬出一罐油来,莫说大娘二娘,便是算上老爷和三姨,一整个冬天也擦抹不完。海娃看了一眼身旁的树叶。风很细,偏西。海娃横起弓,右手轻拈一支铁头铜尾的镞箭,缓缓地,箭搭弦上——嗯,还有母亲,冬日天寒,母亲行动又不便,需得先留出一些来,以备路上不虞之需。突然,想到远走,秋风清和,勾勒出一副漫不经心的面孔。海娃的心里痛了一下。射落这只獾,熬了油,三两日内便要离她而去,从此天各一方,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想到此处,不禁有些伤感。倏忽,眼前又浮现出母亲哀苦的眼神。往事恍如翻书一般闪过:父亲粗粝粝的大手,硝烟,火光,背井离乡,一路乞讨,太行山的大雪,以及风雪中的大病,还有母亲在陈家含辛茹苦,将自己拉扯大……终于一咬牙,食中二指勾起了弓弦。

  嗒,嗒嗒,嗒嗒嗒嗒……

  蓦然间,对面的山梁上传出一串爆仗般的脆响。紧接着,声音连成了一片,密若繁星了。那只肥獾一个激灵,一扭头,转瞬间消失在苍茫的群山之中。海娃跳出山洞,望着对面的山梁怔怔地呆立片刻,将弓箭斜背身后,转身下了山。

  陈家的大院里,叶玉梅给海嫂带来了好消息,她把一个叫秦丽珍的女娃娃夸成了一朵花。完了,说,昨儿花大姑刚刚带我见过,你该是也见过哩,先前曾来送过豆腐。

  让您费心了。海嫂点点头,说,这两年倒没见来过,她那会儿还小,瘦巴巴的。

  女大十八变,叶玉梅说,你没瞧见,现在水灵得能掐出水来——没想到你家海娃年轻轻的名声却大,人家已经应下了,不讲本地外地。

  海嫂看着叶玉梅,眼神渐渐地由亮转暗。犹豫了一下,海嫂说,多谢你了三姨,可惜,要辜负您的好意了——我们就要走了。

  叶玉梅吃惊地抬起眼睛,老半天没有言语。最后,问了一句,为啥呢?

  海嫂缓慢地摇了摇头,说,也不为啥,我们在这儿耽了这么久,也该走了,这些年给老爷和您添了不少的乱,您和老爷多担待吧。

  那,这是要回故土去了?

  海嫂的脸上掠过一缕哀伤。回不去了,照现下的情势看,我这辈子怕是难了。

  叶玉梅就没再问什么,只说,可惜了,那个女娃娃真的是俊俏俏的……

  海娃就是在这个当口回来的。显然,他没料到叶玉梅会在,刚才还神态自若的脸上顿时有些窘。海嫂看看他空荡荡的肩头,说怎么了娃,今儿山上没野物?

  海娃摇摇头,低声说,日本人打来了。

  顿时,一整片天都静了下来。在枝头扭动的树叶一下子定住了。长尾巴的灰喜鹊一动不动地停在了半空的秋风里。老半天,海嫂才问了一句,是真的?

  我在山坡上亲耳听到的,隘口那边响破了天。

  海嫂沉默了许久,忽然说,娃,现在快去收拾,马上背妈走!

  海娃看一眼叶玉梅,便进了屋。海嫂对叶玉梅说,三姨,这些年多谢您们一家了,您给老爷道个罪吧,时间紧迫,我就不当面道谢辞别了。可惜娃答应您的獾猪来不及了,您也一并海涵吧。

  叶玉梅笑了一下,说,海嫂,这兵荒马乱的,你们这是——到底要去哪儿啊?

  海嫂看了看叶玉梅,唉叹一声,说,羞了先人呢。她抬头望了一眼遥远的天边,缓下声音,说三姨,您甭看我们现在吃讨落魄,其实他们海家的祖上光鲜着呢,他老祖是个武将,在乾隆爷的时候受封一等超勇公,四次被列入紫光阁御功臣之列,死后还入了清廷的昭忠祠,天南海北好多的地方都给他修祠堂哩。关于他南北征战的故事,娃他爸从前没少给我讲,但我就不给您细说了——您听说过藏地吗?——我先前也没听说过。听他爸讲,是个老远老远的地方,那儿的山都高到了云彩里,那儿的山上全是白茫茫的雪,山里面住着一些和尚,他们叫“喇嘛”。乾隆五十六年的时候,有一族叫廓尔喀的人入侵藏地,老祖奉乾隆爷的龙令进藏地征剿,第二年就把廓尔喀人赶出了藏地。那些喇嘛感念老祖,取了一块他们镇庙的铁块,他们称雪山镔铁,为老祖铸了一把弓,并允诺称,天崩地裂,雪山消融,若是他日海家后人有难,尽管拿了这铁弓去找他们的首领,他们必将倾尽全力,风里火里,全力维护。

  叶玉梅听天书一般愣怔了半天,忽然说,就是海娃手里的铁弓?——海嫂,这事体你信吗?我咋么觉得跟听戏一样呢?

  海嫂说,可不是么,早初的时候我也一样,听他爸讲多了慢慢就信了。到现今几百年了,海家的后代分了多少支,那张黑弓死沉,卖相也丑,都觉得没啥用,分支的时候就都抢着要珠宝银饰了。他这一支的祖上得了弓,连带着弓的故事一代代传下来,由不得后人不信……

  海娃收拾了行囊出来,默默地站在门框旁。下午的日光照在他脸上,映出几丝忧伤。海嫂向他招了招手,说,好了三姨,我们走了,您多保重身子。

  叶玉梅看着海娃走来,将粗布的灰白包裹交给海嫂,尔后在海嫂身前蹲下,将一副坚毅而稍嫌瘦削的后背敞在海嫂和叶玉梅脸跟前。叶玉梅忽然说,可要想好了海嫂,老人们讲,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眼下外头可是不太平,听他们讲,不光有日本人,还有中央军,晋绥军,据说前些日子陕北那边的红军从韩城渡了黄河,也到了山西,再加上不知道啥时候会冒出来的山匪——老爷前些时不是刚遇上,险些把命丢了?——你可真得再好好寻思寻思,你说的藏地咱先不讲真假,就是真有,也是远在天涯海角了,兵荒马乱的,你俩啥年月才能挨到?

  海嫂的双手已经搭在海娃肩上,一时有些迟疑。

  叶玉梅说,要依我说,你们不如就留下,再别东跑西跑了。眼看就要过冬了,你身子又不好,你们咋么熬得过去?……说着疑惑地看了看海嫂。莫不是,你打算去藏地要他们来替你们寻仇?

  海嫂一愣,随即苦着脸笑了。寻什么仇?给个安身之地,让娃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能够传宗接代就谢天谢地了。

  哟,那还走啥呢么?叶玉梅莞尔一笑,扑簌簌眨动长长的睫毛,撩动着光灿灿的秋阳。现在不是挺好?秦豆倌那边都应了,再让花大姑问问那边要些啥彩礼——他们既然同意了,又知道这边的光景,想必就不会让你们作难。把东西准备妥当了,年前寻个吉利日子,一圆房,不就可以传宗接代,安安稳稳过日月么?日本人来了也没啥可怕的。打仗就让他们打去,难道真还能平白无故来祸害咱们这些受苦人?……

  海嫂欲言又止,脸上阴晴不定。终于,长叹了一声,海嫂说,但愿吧。她把肘弯的包袱卸下挂在海娃肩上,说,别真再遇见啥灾祸——算了,不走就不走吧,谁知道还有多远?

  海娃直起腰身向屋内走去,始终一言没发。海嫂犹豫了一下,说,娃别忙走,先来谢过三姨,三姨给你说了房媳妇呢。

  海娃这次没有躲避。走近前,他看着叶玉梅,轻声说,谢三姨。

  叶玉梅抬头朝海娃笑笑,说,谢什么。就在这一刻,叶玉梅的心里“扑通”跳了一下,像是有颗流星砸在了村头的桃河里。那个男娃娃的眼睛幽深,清澈,里面蓄满了忧伤。那些忧伤像一匝又一匝的乱线团,细密,绵长,将那孩子缠裹得严严实实。暗无天日了。叶玉梅突然发现,这个娃娃长大了。

  叶玉梅忽然觉得有点心烦意乱。

  6

  陈炳涵有两日没来了。两日里,叶玉梅只在堂屋的饭桌上见过他。其余的时间,他夜里睡在东厢,白天则将老钱喊去堂屋里下棋。叶玉梅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饭桌上察言观色,二娘是个直筒子,这两日兴颠颠的,瞧不出啥来。那两个则将脸孔板成了阎王爷。叶玉梅不敢问大娘,小心翼翼地腆脸跟老爷搭了句话,又给撞回来,碰了个满脸青。好在叶玉梅心里不搭事,索性不想了,爱咋咋。让叶玉梅烦忧的倒是外院子的那家人。

  那个娃娃就不说了。现今又多了个海嫂。花大姑把秦家的话头捎来了。看来,确是真心实意要成这门亲的。没提啥金银首饰,只要八张三尺的兽皮便可——都知道,海家别的拿不出来,多的就是兽皮。海嫂睡的那张炕下就有五七张,更甭提四壁上挂的了,多了不好说,三五十张是肯定有的。明眼人一点即穿,如花似玉的大闺女这是白送呢!花大姑将这些告诉海嫂的时候,海嫂并未如她所料那样欣喜若狂,反倒表现出不应有的谨慎。这让她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海嫂问花大姑,秦家这般到底是为啥。花大姑先是吭吭唧唧地不肯说,后来叶玉梅也觉得蹊跷,就去东墙上摘了一片油黑油黑的狼皮塞了给她。花大姑接过卷吧卷吧夹在肋下,才肯说。原来她原先给陈家送豆腐时,有一日遇到海娃扛了一头色彩斑斓的土豹子回来。很多人纷纷围观的当口,海娃折身去灶房里舀水喝。当时,秦家丫头就在旁边,看见他满身是血,油光光的汗把脸上的血渍冲成一溜溜的,狰狞得很。秦家丫头吓得不轻,以后再不敢来陈家,可打那开始心里头却多了一个人。况且,花大姑说,秦家也是上一代才迁来的,在娘子关没有近门,势孤,便想寻个剽悍的姑爷壮门楣。至于彩礼,倒是其次了。海嫂脸上才露出笑颜,向花大姑问了些秦家的事情,比如秦家有几个娃。花大姑说俩,一个女娃一个男娃,给海娃说的这个女娃娃为长,男娃刚八九岁。海嫂又问秦家有几间房。花大姑说三间,都是青石砌成的窑口,老两口带男娃住一间,女娃娃自己一间,还有一间是磨房。海嫂就不吱声了,没再问别的。

  花大姑走后,海嫂请求叶玉梅给看寻一片宅地。叶玉梅有些不解,问海嫂寻宅地做啥,又开玩笑说,莫非你怕多一个媳妇陈家就住不下了?——她确实是在开玩笑,外院的空窑洞还闲着四五间呢。有一种古怪的神情在海嫂脸上一闪而没。海嫂说不是,只是不想再给陈家添麻烦。显然,海嫂说得有些言不由衷。因为谁都清楚,这些年里,无论是做司厨还是护院,娘俩从未讨过薪,而海娃打来的野物不仅供养着陈家的上上下下,还有许多被老爷送了人情,或是换成了袁大头。

  叶玉梅想,也许海嫂有了主意,打算撇清陈家,单独过自己的好日月去了?叶玉梅便没再问,觉得也在情在理。毕竟,人家不可能一直做下人,早晚要有自己的生活的。虽说当年娘俩潦倒之时,陈家收留了人家,可即便是还情,这些年人家也还得清了。直到日头偏西,叶玉梅感觉口渴,让海娃给自己倒一碗清水出来。叶玉梅接过水碗的一刹,无意间看了海嫂一眼,却发现海嫂神情严肃,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和海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回想先前种种,叶玉梅豁然明白了,原来海嫂啥都知道,她是在防着自己呢,害怕自己勾引到她家年轻的海娃哩!

  叶玉梅感到好笑,又有点委屈,同时也更添了几分烦恼。

  海娃的事,若是老钱不说,陈炳涵还蒙在鼓里。当时楚汉大局已定,老钱气定神闲地咂着烟锅,说,海娃这狗日的,整天价闷声不响的,没想到艳福倒不浅。

  陈炳涵正举着一匹马费思量,闻言脸色变了变,抬起头,说,咋?

  老钱一笑,说,就是他和秦家丫头的事,老爷,听说那女娃儿长得可俊呢?

  陈炳涵愣了一下,说,到底咋回事?啥秦家丫头?

  莫不成您还不知道?老钱止了笑,一脸的疑惑。就是河西秦豆倌家的闺女,听说要结亲,马上过帖了——不是三姨奶奶给张罗的么?

  陈炳涵手中的马终于落在棋盘上。老钱将脸前的“车”向上一滑,说,老爷,你完了。

  陈炳涵的举动将老钱吓了一跳。陈炳涵竟一把将棋盘掀了。陈炳涵冲着老钱横眉立目咆哮道,你他娘的才完了!

  孙氏一直坐在炕沿上,冷眼看着他们。老钱走后,孙氏叹息一声,你心里还是装不下事。

  陈炳涵阴郁着脸,没有言语。

  也许小三就是瞧在海嫂的面子上想促成件喜事,孙氏说,你知道的,她们俩一直不错。

  陈炳涵抬起头,眼中有一缕寒森森的光芒一闪而过。

  孙氏皱了皱眉,提高了声音,你想做啥?别闹得沸沸扬扬,事情还没弄清,先给自己扣一个屎盆子!再说了,这个娃娃虽说年岁轻,我瞧可强悍,他要发起疯来,黑熊山豹子都能扛回来,甭说丁阿四,就是娘子关,谁又挡得住?你可别砸了自己的脚!

  陈炳涵若有所思。过了片刻,陈炳涵忽然哼了一声,说,河西的秦豆倌,就你说的那个?他真有一个水豆腐做的闺女?

  可不是,你不乐意,难道人家一个花样的女娃娃还嫁不出去了?

  不是还没下聘么?陈炳涵看着孙氏,沉声道,你去寻花大姑来,让她去给秦豆倌说,那闺女我要了,该有的彩礼嫁妆一应不少,外加两根——金条!

  7

  娘子关隘口的枪声一直响了八九天。

  十月二十六日。霜降。日值岁破,诸事不宜。忌移徙,入宅,嫁娶,开市。

  晌午,一支穿着柿黄色衣服的队伍从村头穿过。那些人像桃河里的流水一般,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一直从日头当顶走到了日挂西山。娘子关这片地方,多少年未见过整装的队伍,更何况还有枪筒子、山炮,还有方头的大车?陈家院里,除了海嫂和海娃,都跑去大门口,远远地站着,兴致勃勃地看着那条长虫缓缓地向前蠕动。

  二娘倚在门框上,手里托着一把新鲜的葵花子。二娘挑挑拣拣地用指尖夹起一片,放进糯米样的白牙间,“啪”地咬开了。将黑色的皮壳吐出来,二娘说,这是哪家的队伍?

  看样子,是在关口上打了胜仗退回来的。

  丁阿四嗯一声,说,娘的,终于赢一回!天下长城四万里,要紧的关口二十一,还是咱娘子关长志气!

  恁么多人,黑压压跟蚂蚁搬家似的。李婶接过话头。是中央军吧老四?

  不是,中央军从头到脚一色儿的青。孙氏说。

  二娘看了看她,说,那——这是老阎的晋绥军?

  孙氏摇摇头,脸上的神情有点让人捉摸不透。陈炳涵说,不像,晋绥军说到底也听姓蒋的,没理由穿得比本家还气派。依我看,说不定是从陕北来的,听说那拨人都是狠角儿,当年几万人跟老蒋几十万掰腕子,硬是把老蒋掰得嗷嗷叫……

  别看了,那是日本人。

  海娃不知道啥时候出来的,扯了扯丁阿四的胳膊。丁阿四回头瞧他一眼,说,行了行了,年岁轻轻的学着唬人可不好。

  不是唬你,真真实实是日本人。

  都扭回脸瞧着海娃。叶玉梅先一个退进了大门。陈炳涵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丁阿四说,你咋就知道一定是日本人哩?

  海娃目望前方默声不语。忽然,他指住一个骑在马背上的人,说,瞧他腰间,你们见过那样的剑?——那不是剑,是刀,东洋武士刀。

  愣怔了一下,忽然成了一群受惊的麻雀,扑啦啦全散了。其他人都入门老远了,二娘却还在倚着门框闲哉地嗑瓜子。海娃扶着门板说,回吧二娘,关门了。二娘才“噗”地吐出两片瓜子皮儿,笑道,瞧把他们吓得,日本人有啥好怕的?我倒觉着日本人挺好,扮相威武不说,人家行人家的路,也没来祸害谁嘛。才转身进了门。

  海娃没忙关门。他当门而立,远远地望着那长长的队伍。秋风瑟瑟,蛇尾一样扫着他瘦削的脸颊。苍白的日头下,那目光深邃而冷峻。

  秋阳落山的时候,孙氏让李婶把花大姑寻了来。可她没想到,花大姑竟不买她的账。个不知好歹的骚婆娘!当时,花大姑把脑袋摇成了箩筛。不行。她说得斩钉截铁。我花大姑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从没做过这种事。一家女不说两家亲,这可是我们祖师爷传下的规矩。

  孙氏没去接花大姑递回来的银毫子。她原也晓得这件事不光彩,事先已在汗褂的兜褡里放了两块银元。当下又将银元添往花大姑手里,说,你就当是在帮陈家的忙,破次先例,事成后老爷还有得谢。

  花大姑没接,还执拗着要把银毫子塞还给她。要是这样,以后谁家还信我?谁还敢寻我做媒?绝不行,大奶奶您这是要砸我的饭碗哩。

  于是孙氏狠了狠心,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大洋来。三块大洋攥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孙氏想,这次还不把花大姑乐得屁颠颠的,磨破嘴皮子去?谁料花大姑丝毫不为所动,转身将银毫子放在了当门的八仙桌子上。孙氏脸上有些挂不住,遂拉下脸来,说,大姑你可想好了,三块大洋,过了这个寨子可就没这个店了,我就不信,娘子关这片地方除了你花大姑还没人做媒了?

  哟,谢天谢地,那您可就饶了我,另寻高明吧大奶奶。花大姑笑着看了一眼孙氏,转身便走。我还真想看看,到底有哪个敢不顾祖师爷的规矩?

  孙氏的脸上阴晴不定。花大姑出了门了,孙氏又颠着小脚追上去,不仅把桌上的银毫子送出来,手心里更高高摞着五块大洋。那是,您花大姑不做的买卖哪个敢做?您就当行行好,积德了。

  花大姑低头看看,这次没再推脱。花大姑说,大奶奶,您这是在难为我哩。

  第二天,一个游乡的卖货郎在打麦场上跟乡党胡吹神侃,说日本人在前边的七亘村遭了埋伏,死了好几百人。而埋伏在那儿的,正是打陕北那边过来的。他说得有板有眼,有模有样,像是俩耳朵听到的一样,像是俩眼睛瞧见的一样,以至于打麦场里那么多人,竟没人去质辩消息的真假。七亘村在娘子关西南三十里,正是去往太原的方向。亲娘,日本人这是真奔着太原去了?青天白日的,都觉得心里像是落下了一层粗糙糙的沙砾,阴沉沉的,硌得人有些难受。

  更没想到的是,镇子上竟也发现了日本人。接下来的几日,有一些青壮劳力给人雇去干活。回来竟说,是日本人。大家才知道,原来日本人走的时候,害怕有人在身后捅刀子,就在娘子关留了一个小队,三十几个人,带头的是个大尉,叫小川一郎。小川一郎将手下的人分成三拨,每拨十二人,成掎角之势,一驻关沟,一驻旧关,他自带一拨在距镇子最近的新关驻守。被雇去的人都说,日本人其实不赖,给他们修工事,不仅吃得好,白面卷子炖猪肉,每日里还发饷,新崭崭的一张,五块钱!五元的面值,恁大的票子,平日里谁瞧见过?都能买半袋子包谷了,都能买两只鸡了!纸币上那红彤彤的城楼将人们的眼球球染得血红。慢慢传开来,都觉得先前关于日本人祸害人的传言不可信,道听途说,甚嚣尘上,日本人其实没啥好怕的。又或者,这帮日本人跟别的日本人不一样?便争先抢后了去,帮日本人建炮楼,修碉堡。日本人很高兴,去多少要多少,照旧是白面卷子炖猪肉,傍黑儿了给钱,每人五块。

  8

  花大姑从内宅出来的时候,海娃正望着北墙上几张亮闪闪的毛皮发呆。那其中,有三张雄鹿皮,三张黑狼皮,一张豹皮,一张黑熊皮,是海嫂从众多毛皮中挑出的色泽最亮,成色最好的。而且,这些兽皮保存完整,其上没一丁点儿的破损,哪怕豆粒大的箭孔——箭孔在咽喉,剥皮恰是从那里下的刀。当初,箭镞从那里穿进去,力灌千钧,一箭封喉,它们甚至都没动弹一下。

  叶玉梅有几日没来了。海娃的心里惆怅怅的。关于和秦家的亲事,自始至终都是母亲在张罗,海娃没有多过嘴。他知道,既然不再走,这便只是迟早的事,母亲不会让他再拖下去。她怕他做出啥事来。但成了亲,就能忘了那个人吗?他不知道。母亲说,到时候会搬出陈家,寻个偏僻的院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他希望莫要太远,最好是住去对面的山梁上,到时候,早晚便能遥遥地看到她。自己今年十八岁,若是能天天望着她,一直到老,也很好。海娃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随即又想到,母亲正是托了她去寻宅地,她怎会自寻烦恼呢?她的心思全在老爷身上,她只想好好过日子,她该是希望自己离得愈远愈好吧。也许,自己真的要离她远去了,再难相见了。这么想着,心里不禁有些哀伤。秦家的女子?似乎有些印象,从前来过,可是想不起啥模样了。都说是个漂亮的女子,那么,比她呢?反正不管怎样,自己还是要感激她的,自己一个外乡的,人家没嫌恶,说明是个好心的女子。以后,可要好好待人家才是。

  天空晴朗朗的。院子里有微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树叶落得差不多了,枝头上光秃秃的有些丑。花大姑告诉海嫂,秦家那边把日子都看好了,初九是个黄道吉日,两方的爹娘要见个面,地方么,就在花大姑的家中了。到时候,海嫂需将几张毛皮交给秦家,允诺说些不会亏待孩子的话,尔后,双方将写有孩子生辰八字的黄纸交换,唤作传契,亲事就算是定下了。至于再后的事,两家见了面自己商量去吧。交代完了,她站起身,说,三姨奶奶让我给您捎个口信,已经寻人打问过了,好宅地是没有了,只西山的山脚下还有一片不大的空地,能起两间窑口,就是院子有点小。

  就很好,托三姨奶奶的福了。海嫂说,咋没瞧见她呢,身子不得劲儿么?

  好着呢。花大姑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海嫂。我也在纳闷,费心尽力地给你寻下了宅地,她咋没来亲口告诉你呢?

  海嫂想了一下,说,三姨奶奶可是有几日没出来了,不会是我哪儿怠慢了她吧?

  花大姑笑了。哪里会——不过,她的脸上是有些愁,没精打采的。我问她咋不出来,她讲话闪闪烁烁的,像是在躲着谁呢。

  海嫂咦了一声,忍不住瞧了瞧门口,又说,她可是心个宽的人,寻常事情不放在心里,想必是真遭到了啥为难事——她没说么?

  说笑了,即便真是有啥事,她哪会告给我呢?不过真是让人可怜见的,恁好的一个人,生得又周正,偏偏是给人家做小。花大姑瞧了瞧窗外,压低了声音。可能是受了哪个的挤兑,做小的,富贵是富贵,可憋屈处却也多呢,海嫂你离得近,她要是受了欺负你得帮衬着些,别的或许帮不上,可说说体己话宽宽心总是能做的,好好一个女人,别给愁出病来了,人家对你们一家可是真不赖呢。

  海嫂笑笑,若有所思。

  花大姑没有透露,她刚才进内宅,其实不是为叶玉梅,而是去寻孙氏了。她将那五块大洋和几片银毫子用一块蓝花花的布头包住,放在了孙氏屋当央的八仙桌子上。秦家不太乐意这门亲。花大姑摊着双手,一脸的无奈。人家不肯做小哩。

  孙氏定定地看着她,没吱声。

  花大姑赔着笑脸。开始么,秦豆倌两口子本还是有意的,但坏就坏在那闺女身上,她出来要死要活的,秦豆倌的婆娘便拐了主意,说陈老爷虽然家大业大,可毕竟四十四五了,比人家秦豆倌还要大上两三岁呢——这话讲得是有点不好听,但人家说得也是实情不是?再说了,又是四房,人家也怕闺女受夹气哩。

  孙氏的脸上阴沉沉的。你就没给他提个醒么?他秦家可是单门独户,若是没个大户人家帮衬着,怕是在娘子关有些难过活呢。

  咋会没说呢,把话都撂在桌子板上了。

  可人家说,现在兵荒马乱的,就是有一座金山也是浮财,倒不如结个英武的娃娃,穷了富了的,至少能挺住腰板不受人欺负……

  花大姑走后,陈炳涵撩开门帘出来了。

  孙氏看他一眼,腮边露出一丝讥诮。你都听到了?看来,陈家的分量可不如先前了呢。那倒未必。陈炳涵冷笑一声。那娘俩不是要搬么?早晚要走,那就尽快吧,你让李婶告他们一声,下个月底——一个月,可别说陈家不讲仁义。

  有点紧巴吧?虽说现在山里的野物少了,可那娃娃能帮着照看一下院子,娘俩也能念陈家的好。眼下不太平,还是别恶了他们。

  恶了他们?不就一个拉弓射箭的后生吗?——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傻到去跟一个没家没业的置气。有些事咱们是不好做,但你莫忘了,娘子关现在还有日本人呢。哼,得让一些人瞧瞧,这片地方,我才是爷。

  陈炳涵看了一眼孙氏,他的目光像深夜里荒院中的深井,幽森森的。孙氏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陈炳涵说这话是有所倚仗的。近些日子,他深得小川一郎赏识。原因很简单,日本人雇人在新关三处建工事,无论饭菜还是工饷,其实一直都是陈炳涵在掏口袋。日本人没逼他。陈炳涵这么做完全是心甘情愿的。他见识过日本人的长枪大炮,每每思之心有余悸。他深知,要想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称尊,就必须把日本人维护好,哄得他们开开心心的,他们的长枪才不会对准自己,或许还能帮自己对付别人。所以,日本人一到娘子关,脚后跟还没有站稳,他就偷偷让老钱去见了他们——当然,老钱不是空手去的,他让他揣了十根金条。金灿灿的宝贝日本人也会待见的吧?而且他相信,日本人刚来,要想在这儿待下去,想必也有许多需要他的地方。果不其然,被他猜个正着,日本人收了钱脸色就缓了,小川一郎甚至亲自接见了他。也就是那一次,他知道,日本人当下需要做的是加强防御工事。起初,日本人不想花钱雇人,用枪筒子顶着后脑勺不是比钱好使么?是他给小川一郎建言献策,人被逼做事总不会太卖力的。而且,他拍着胸脯说,一应费用全都由他陈炳涵出。

  日本人应了。陈炳涵很高兴。他相信经过此事,日本人会对他好。而且,谁也不会想到,他如此做的目的还不单是讨好日本人。他更有深意:他要与日本人交好,但他不想落下骂名。他就是要通过这件事,让所有的人都感觉日本人好,这样,日后他与日本人亲近,便不会再有人说闲话了吧?

  工事建完了。陈炳涵前后共掏出两百一十张红币,记两千五百五十块钱。钱虽不少,但是值。陈炳涵很得意,这事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下一步,便可明目张胆地与日本人来往了。

  9

  娘子关人很快发现,大户人家便是大户人家,连日本人也买陈家的面子。日本人的那个头目,叫小川一郎的,正同陈炳涵打得火热——他们不知道,为此,陈炳涵可是煞费了苦心,花了大价钱的。为讨好日本人,陈炳涵不仅掏钱修工事,更将老太爷保存了多少年的东西都拿了出来,都是些字画,陈炳涵认不得好坏,老钱却识得一些,便挑了两卷给小川一郎送去。谁想,小川一郎的兴致却不高。一幅蔡京的大字,宁静致远,一幅唐寅的岁寒三友图。全是真迹,当年老太爷花了大价钱才购到的,到头来却白白便宜了那个戴眼镜的翻译官——不过也好,算是结识了,驴唇马嘴,话语不通,啥事还不是得靠人家?

  小川一郎只喜黄白之物。甚至,陈炳涵将一尊老太爷秘不示人的碧莹莹的玉佛放在小川一郎面前,他也没正眼瞧一瞧——当然,毕竟还是留下了。陈炳涵知道,这该是家中最值钱的物件了。那一刻,陈炳涵有点后悔,早知如此,不如自家留着呢,何必破费不讨好?日本人不张嘴,陈炳涵也不敢往回拿,只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但由此事,陈炳涵也多长了个心眼,老太爷当年的那些藏品,翡翠玛瑙玉白石,再不相送,只从床底的土窖里取出二十个圆润润的金元宝。果然,小川的眼睛立刻就被金灿灿的光芒照亮了。

  陈炳涵的小把戏没瞒过孙氏。孙氏心思细,免不了有些忧虑,便劝陈炳涵,别傍日本人太近。财不外露,难保日本人不见财起意。日本人的名声可不太好。陈炳涵闻言也是一惊,寒意日浓的深秋,汗珠子都涔涔地下来了。战战兢兢地过了两日,一切风平浪静。陈炳涵才宽下心来。紧接着,日军在山西战场上捷报频传,陈炳涵便愈发笃定了心思相信,自己这步棋没走错。

  先是从晋北传来消息,忻口的中央军撤退,日军占了忻口。同日,由娘子关西进的日军占领榆次。太原城陷入日军合围之中。四天后,太原失守,日军沿同蒲路南犯平遥。据守太原的阎长官不知跑去了哪里。人们心里都惴惴的:这山西是要姓日了啊?

  太原失守的第二天,也就是平遥古城沦陷当日,娘子关风畅云和,一派清明。

  天刚麻麻亮,陈炳涵便从叶玉梅屋里出来了。这几日,叶玉梅没再往外院跑,他便又住去西厢房。孙氏的话虽然让他心里不顺畅,但他毕竟还是舍不下这个女人的。而且他相信孙氏的话,叶玉梅和那后生没啥事。这个女人他是知道的,面皮嫩,性子糯,胆子怯。而且,她也没机会。她住在内宅,左右都是眼睛,有点风吹草动谁不知道?

  陈炳涵将下人们都喊了起来,吩咐杀猪宰羊,清扫庭院。又喊过李婶,嘱她去买些珍菜佳肴,再去寻几个厨艺高明的帮手,莫怕花钱。叮嘱了半天,李婶听明白了:他晌午要“大宴宾客”,筵席务必要搞得美味,排场,盛大。李婶领了钱出门,陈炳涵又将她喊住,说,昨儿外院的不是猎了一獾一鹿三只野鸡么?除了獾猪熬油用,其余恰可入菜。

  一时间,院子里猪嘶羊叫,鸡飞狗跳,将一个寒瑟瑟的秋天搞得热火朝天,倒有点像是冬日里过年了。娘子关这片地儿,除了山林便没啥稀奇物件了,却在镇子西南有一处泉眼,一年四季温水汩汩,多年来在周围形成了一片水泊,里面生了些鱼啊虾啊的。李婶找到经营水塘的陈氏兄弟,捡鲜嫩肥硕的买了些,又去村子里寻了三个心灵手巧的婆娘,也都是平日在村子里红宴白宴中忙活的。最后,李婶又将海嫂招呼了去——往日里,娘子关人不吃鱼。寻常人家是吃不起,像陈家这种大宅门里的也轻易不吃,主要是嫌那东西有刺,吃起来麻烦。所以很少有人会做。海嫂是例外,清蒸,红烧,炖汤,她都能做出花样来。虽然现在她行动不方便,但有她在一旁指点着也是好的。

  几个女人在灶房里忙活,嘴里却是闲不住的。存生的婆娘最是好奇,问李婶,陈家这是哪位姨奶奶怀上了,置办恁多的菜式?

  李婶嘘了一声,说,可别瞎猜,哪壶不开提哪壶。陈老爷这是要宴贵客呢。

  贵客?存生婆娘说,不逢年不过节的,打哪来的贵客?再说了,兵荒马乱的。李婶摇摇头。谁知道,人家只管吃,咱们只管做,打听那么多做啥。

  海嫂坐在圈椅里,指点着树昌婆娘将去了鳞的鲤鱼片口,撒盐,下锅。李婶,海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段日子,咋没见三姨奶奶出门呢?没生病吧?

  没有吧。今儿早起老爷喊我,我还见了她呢。那会儿老爷从她屋里出来,她也是刚起床,正在门口梳头,我看好好的——倒是老爷,像是有点累。

  几个女人窃笑。海嫂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快晌午的时候,陈炳涵陪着几个人走进大门。虽是深秋了,但中午的日光还是很和煦的。天空瓦蓝瓦蓝的,一片雪花大的白云都寻不见。

  当时,海嫂已经回到家里,正倚坐在门口的太阳下出神。李婶送她回来的时候,已经将晌午饭给她带来了。四个白面馍,一碗鹿肉,一碗蘑菇炒肉,都是从筵席上的菜里匀出来的。饭菜就扣在桌上,海嫂没动。海娃去了西山下的宅地忙乎。海嫂在等他。说笑的声音将海嫂的视线扯过去,便看见陈炳涵陪了几个人进门,一个鼻梁上挂着副透亮的玻璃眼镜,其余三个穿着柿子黄的军服,脚下蹬着靴筒子。竟是日本人!海嫂的脸上忽然苍白如纸。

  没人留意海嫂。陈炳涵两腮含笑,哈着腰,径自将小川一郎等人引入内宅去了。

  筵席刚刚摆放停当,桌子上还升腾着白滋滋的热雾。堂屋当门并了两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四周放了六把油光黑亮的太师椅。陈炳涵将小川让入上座,其余几人在两侧就座,他则和老钱在下首相陪。然后,老钱从桌下抱出一个青花瓷坛,将坛口的泥封启去。

  立时,一整间屋子溢满了馥郁的酒香。陈炳涵抽抽鼻子,躬身说,太君,这是陈封了四十六年的竹叶青,当年家父在祁县的曹家三多堂做账房,回乡完婚之际,路过汾阳杏花村,捎回十二坛,当时婚宴喝下八坛,尚余四坛一直封存至今,请太君品评。

  老钱已将酒倒好。年份太久,尺半粗的坛子中,只剩下了半坛酒。老钱倾倒出一小壶,又用酒壶将每人面前的酒碗斟满。众人便见,清澈澈的竹叶青已变得像小米汤一样微黄,黏稠稠的。小川一郎抚着太师椅,面含微笑,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刘翻译说,大尉说,座下这兽皮不错,不知是何种生物?

  陈炳涵怔了怔,随即恍悟,赔笑说,是黑熊皮,附近山中多有这些畜生活动,被村子里的猎户捕到的,若是太君喜欢,狼皮豹皮在下也可以给太君谋到一些。

  小川一郎颔首。陈炳涵说,一两日内便给太君送到。然后,举筷指着桌上,说,太君,这是野鹿肉,这是野鸡,这是山羊……请尝。

  小川动了,其余人才伸手。一阵饕餮。

  一个日本人忽然站起来,瞪着陈炳涵说了一通话。刘翻译说,太君问,怎么还不见主人敬酒,难道中国人就这么没礼貌吗?

  陈炳涵赶紧端杯起身,赔笑说,失敬,失敬。在下久慕皇军天威,奈何山重水复,无缘相见。如今皇军驾临山野,小可特备薄酒,请太君小酌。太君们赏光,着实使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陈炳涵一一敬过,老钱随后跟上。陈炳涵怕冷了场面,紧随着又是一巡。竹叶青本就性烈,经年陈封,水分一挥发,酒性更浓。陈炳涵平日里酒量一般,工夫不大,双眼便像抹了一层糨糊,显醉了。

  几个日本人也有了酒意。小川一郎解开脖领里的风纪扣,说,皇军已占了太原,如今正挥师南下,想这山西不日即要覆灭。近日,皇军要召集附近乡绅,在娘子关成立一个治安维持会,维护一方平安。陈是良民,这维持会长便由你来做吧——既是治安维持会,便要有些队伍。你先招募些心腹,但要保证他们的良心要是好的,要对大日本皇军效忠。

  陈炳涵醉眼一亮,站起身来,将身前酒碗一饮而尽。太君请讲,要多少人?

  三二十人不少,五七十人不多。小川一郎说,长枪却只有二十只支。

  还有枪?陈炳涵一阵激动。

  既然让你做这维持会长,自然不是凭空说的。不过,皇军初来,手里不如你阔绰,所以这工饷由你自筹……

  太君大可放心。太君远来是客,咋能让你破费?有枪就很好,就很好。这杯酒是在下谢太君的。

  重新落座,陈炳涵忽然豪兴大发,扯开嗓子喊,三儿,三儿,过来给咱助助兴!

  西厢房开了门,露出一件杏黄色的绸缎小褂。几日没见,叶玉梅的脸色有些苍白,一头长发却黑得发亮,未挽髻,柔滑地披在肩上,像是黑缎子。日头有些亮,叶玉梅不禁皱了皱眉。

  等叶玉梅跨进门槛,陈炳涵起身说,这是贱内,侧室。又说,三儿,给太君们敬酒。

  叶玉梅站在墙边,低头摆弄衣襟。

  陈炳涵说,这些都是贵客。

  叶玉梅自顾低着头。

  陈炳涵冲小川一郎笑了笑。扭过脸来,展现在叶玉梅面前的就变得黑沉沉的了。这些可都是催命的判官,你还想不想活了?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叶玉梅犹豫了一下,走前两步,拎起了酒壶。然后,走到小川跟前,双膝微弯,福了一福,低声说,小女子有礼,太君请酒。

  小川一直在审视着叶玉梅。见叶玉梅施礼,他竟站起身来,一弯腰,对叶玉梅鞠了一躬。叶玉梅脸上一红,一侧身闪开了。小川一郎很好看地对她笑笑,尔后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敬到下一位的时候,那日本人大剌剌地端坐不动。小川忽然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同时呜呜啦啦吼了几声。陈炳涵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不晓得怎么招惹了这位太岁。没想到小川竟是冲那位端坐的日本人去的。后者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然后同小川一郎一样,对着叶玉梅鞠躬施礼,尔后双手接杯,一饮而尽。喝完了,冲小川一郎一颔首,才坐下。

  再敬到下一位日本人和刘翻译的时候,俩人不敢怠慢,起身施礼,举止谦谦。

  陈炳涵冲小川一竖大拇指,说,君子,皇军真君子也。又扭头对老钱说,嘿,没想到都没小三的面子大呢。

  一圈酒敬毕,叶玉梅放下酒壶,对陈炳涵说,我回了。

  陈炳涵扯住她,说,太君,我这个姨太太,当年我可是花大钱才娶到的,不仅人生得标致,更有一绝,她会唱曲儿,让她给您来一段,如何?

  叶玉梅脸上涌起两团红晕。你喝多了,瞎闹什么。

  今日太君驾幸陈家,有如此高兴之事哪会喝多?来来来,你唱一段,给太君们助助兴。

  小川一郎等人拍掌笑迎。叶玉梅羞道,多少年没唱,嗓子走音了。

  叶玉梅挣了挣衣襟。陈炳涵脸上有些不高兴,说,太君们高兴,你就别扭捏了。又不是没唱过,甭坏了大家的兴致。

  叶玉梅犹豫了一下,抬眼看了看陈炳涵,轻声问,那——唱个啥?

  陈炳涵笑了。唱个《想亲亲》吧……喏,还是换一个,咱老西儿的调调太君们听不惯。那就唱个《念奴娇》,你那个千娇百媚的样儿让人瞧着欢喜。

  叶玉梅整了整衣襟,说,献丑了。左手捏襟前,右手成兰花,嘤嘤唱道:

  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流水飘香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恨别王孙,墙阴目断,手把青梅摘。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消散云雨须臾,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燕语千般,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厚约深盟,除非重见,见了方端的。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

  小川一郎端坐,始终面含微笑。

  10

  除却前日上山猎獾,海娃最近没进山。天冷了,诸多野物轻易不再现身。便是那山中水潭处,一日里也难见到两只野鸡。重要的是,时间不等人了。李婶传话说,老爷让月底搬出陈家。已是初七,迫在眉睫了。海娃想不出陈老爷为啥会忽然冒出这样的话。早晨,陈老爷挑拣去几张兽皮,那脸上一如往常,让人瞧不出好歹来。莫非自己的小心思被人瞧破了?那可羞死人了。还是,因为自己要成家?可即便是成家,还早得很呢,还没下聘呢,何以这么急巴巴的?不论怎样,反正母亲说,最近陈家人有些反常,三姨奶奶如是,陈老爷也一样,像是要出事。母亲又说,既然宅地有了,便抓紧一些,哪怕宅院拖后呢,先把窑口建成住进去,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海娃不懂得怎样建窑口,但他能打猎。他已经和村头的成老叔说好了,到时候成老叔帮他建窑,他给成老叔猎两只灰鹿来。成老婶听人说灰鹿肉好吃,鲜且嫩,一直想尝一尝,都惦记了许久了。两只灰鹿换两口窑洞,海娃觉得真是太便宜了。只要天气稍好,一个半晌都能猎到两只。没想到山里的这些野物也有人看成是好东西,海娃想,等以后自己再猎了东西得多给成老叔送一些。成老婶患了恶病,活不长了。只是,到时候离了陈家,那个人若是嘴里寡淡了,想吃野味了咋办?

  母亲怕是不会让自己去给她送的。

  海娃从山上拣一些方正的石块向下背扛。为啥总不见她出来呢,是犯了啥病吗?可听说她还好。那难道是,自己没轻没重的眼神冒犯了她,她生了自己的气么?海娃有些怨怪自己,不该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母亲能瞧出来,她当然也能。可当时就是,自己也管不住俩眼泡泡的,就是觉得那样过瘾,解渴,像是看一眼就能把她囫囵个儿地剜进自己的心里面一样,像是看一眼就能一辈子有了她一样。可谁想到会吓到她呢?——不,自己应该想到的,她胆子弱。如今倒好,她躲着自己了,再也不见自己了。海娃有些恍惚。古戏里讲的相思病,是不是就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呢?想着一个人,念着一个人,却又瞧不见,最后相思成灾,越来越瘦,一病不起,一命呜呼?自己会不会也像那些人一样死去呢?海娃忽然想,若是能那样死去了也好,她是个心善的人,她会为自己掉泪的,或许,她还会因此而时常念起自己?那样,便是死了也值了。只是,自己若要死了,母亲怎么办呢?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海娃寻的石头差不多都有两尺见方。石磙子一样没棱角的石头是砌不成窑的。成老叔说,太小了不成,窑壁薄。最好是门墩儿一样,砌出的墙便有两尺厚,冬暖夏凉。但两尺大的石头太沉,足有两三百斤,所以娘子关的窑壁都只一尺厚,便是陈家,也只有尺半。海娃说,那你便帮我砌两尺厚的——他不是说嘴。他别的没有,有的就是力气。

  两三百斤的土豹子他不晓得扛过有多少,三四百斤的黑瞎子他也能从深山一直扛回家。从圪梁梁上到山脚,就这点分量就这点路算个啥?海娃脱去汗褂,任寒飕飕的山风像冰碴子一样刮着身子。光溜溜的青石压在肩上,硌得锁骨生疼生疼的。海娃喜欢这种感觉。海娃觉得,还是这样畅快。身上累些,疼些,心里便没那么苦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陈炳涵让老钱挟裹着两张狼皮和一张豹皮一张黑熊皮,相跟着出了庭院。几张兽皮也都足三尺。信手拈来的东西,既然小川一郎喜欢,就送与他。

  陈炳涵前脚刚走不久,刘翻译便带三个身着柿黄色军装的日本兵来了。当时,丁阿四正圪蹴在大门口逗弄大黄,见状便说,几位请回吧,老爷去给太君送毛皮去了,刚走不久,你们想必是走岔了路子。

  刘翻译对他视而不见,径自向里走。丁阿四慌忙起身跟上来。哎,几位,老爷不在,家中全是女眷,你们现在进去,怕是有些不便吧?

  走在后面的两个日本兵肩头一仄歪,长枪滑落在手。丁阿四便看见两个黑洞洞的枪口顶在眼前,仿佛要吞人似的。丁阿四急刹住身子,一张方脸膛上了无血色了。这,这是咋啦,昨儿不是还好好的?

  没人再理会他。橐橐的皮靴声像石夯砸在地板上,一路传响,将碧蓝的天空划开了一条血红的口子。一直走到内宅的院中央,刘翻译才站住身形,高声说,三姨太,三姨太,请出门一见。

  丁阿四也从后面跟了上来,却没靠近,只站在中院与外院的门洞边上,远远地喊,你们这些人究竟想做啥?有事咋不等老爷回来再说呢?

  几个女人也听到了喧闹声。先是二娘拉开了房门,尔后叶玉梅也现了身。孙氏趴在窗台上看了看,才撩门帘出来。

  刘翻译没理会旁人,径直走到叶玉梅面前,说,姨太太,昨日大尉得聆玉音,甚是想念,今日想请您去新关献艺,您请移步吧。

  叶玉梅脸上变了颜色。她看了看孙氏,又看了看二娘。两个女人也正为突如其来的事情发懵。叶玉梅虽然性子软,却遇事不慌,当下定了定神,脸上便静了下来。我家老爷呢?叶玉梅说,为啥老爷从没给我说过这事儿?

  刘翻译说,姨太太请放心,此事大尉自会给你家老爷一个交代,您请吧。

  我不去。叶玉梅摇了摇头。有事还是等老爷回来再说吧。

  叶玉梅折身返屋。光天化日的,谁也没想到,刘翻译一摆手,两个日本人竟走上前去,一边一个拧住了叶玉梅。叶玉梅吓得惊声尖叫。刘翻译说,走!

  二娘第一个反应过来,便扯开了嗓子喊,来人哪,来人哪,杀人了,杀人了……

  没有人近前来,只有李婶和丁阿四站在远处观望。几个人押着叶玉梅,眼瞅着要出内宅了,二娘忽然尖叫一声,从后面颠着小脚追上来。叶玉梅嘶叫说,你快回!二娘没理她,嘴里兀自骂着,你们这群山匪,天杀的日本狗……一个日本人转过身,一脚踹在二娘小腹上。二娘便一屁股跌坐在了冷硬的青石地上。

  孙氏后来说,她没想到二娘的性子恁烈,你说被踹倒了就罢了呗,谁晓得她又爬起来呢?爬起来就爬起来吧,还一根筋地又追过去,还伸着俩手去抓挠人家,就挠在了先前踹她那个家伙的脖颈里。孙氏说,一个大老爷们被个婆娘挠了,搁谁谁不着恼呢?结果,人家就抓起枪,在枪背上划拉了一下,划拉出稀里哗啦的一溜响,就像是铁锤子从锅边沿上滑到了锅里。小三撕心裂肺地喊,别开枪,别开枪,我跟你们走……可惜那人不懂中国话。然后,枪响了,原来真就像爆竹一样清脆脆的呢。开始的时候二娘还没倒,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还指着那帮家伙,像是要骂他们。当然,她没骂出声来。然后就见她举着的那只手像熟透的柿子一样掉下来,她整个人也才像抽了架杆的瓜蔓子一样软塌塌地瘫倒在了地上。

  要是早知道她会死,我就去把她拉住了。孙氏后悔着,唏嘘不已。

  11

  黑压压的人头像庄稼地里的高粱穗子一样随风攒动着。堂屋里站不下,便都聚在了宅院里。在娘子关,陈家不仅是大户,也是大姓,平日里陈炳涵一声吆喝都能聚齐三五十个精壮汉子,何况现在家里被打死了人,还有人给抢了去?陈炳涵气冲冲地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对一个拄杖而立的白须老者说,三叔公,您老发句话吧。

  三叔公捋须不语。良久,说,此事因你而起,你自惹祸患,引狼入室,是为不智。但日本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做出这等勾当,也的确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陈炳涵恼道,娘的,起初我是看他们对人不错,才和他们结交,谁知道竟是一群猪狗呢?当时我还好心好意地去给他送兽皮,见了面他只字没提,暗地里却派人来抄我家。您发句话,我带人去宰了他们这群狗娘养的!

  人群里一阵骚动。就是,干他个狗娘养的小日本!

  三叔公咳了一声,人群慢慢静下来。

  按说,是该去寻他们讨个公道,但是——三叔公顿了一下手中的拐杖。杖尖敲击着青石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日本人虽然只有三十几人,可他们手里有枪,你们也知道那东西的厉害,靠咱们的大刀片长矛子根本就没法近身,这公道还咋个去讨?

  那您说该咋办?难不成就这么算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日本人骑在我脖颈子上拉屎,这口气我实在是咽不下!

  丁阿四忽然说,近不了身,那咱就来暗的,挑几个身手好的兄弟,咱们夜里摸进去,把三姨奶奶给偷回来。

  三叔公笑了一下。一张脸像是枯干了的榆树皮。难道日本人还不知道是咱们做的?第二天他们再来咋办?你就是把日本人做了,他们分住三处,你们能做得完?就算能,全给他杀光了,可日本人可到处都是,这整个山西眼看都是日本人盘子里的菜了,他们扑过来咋办?你们这五七十个人可想好了,你们家里可都是有婆娘有娃娃的人。

  忽然寒蝉一样都噤了声。只有秋风在头顶呼呼地刮着。一群乱树叶张着翅膀在空中起舞,形状翩翩,仿佛一群觅食的小家雀儿。陈炳涵沉着脸环顾众人,忽然转头对身后的孙氏说,二兄弟在哪呢?要是能派人寻着他就好了。

  孙氏瞧了他一眼,说,别说找不着他,就是找着了也没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光景也不好过。

  陈炳涵便又锁住了眉毛。

  丁阿四说,老爷,咱们不如去寻白云谷的好汉,听说那群人在跟日本人对着干,您要是肯破费些,他们说不定能来呢?

  陈炳涵眼前一亮。能行?

  该是能行。娘子关的小日本不过三十几个,白云谷可有上百条枪呢,而且您见过,那些人个顶个的都是好汉——不过毕竟是山匪,没利不起早。

  陈炳涵看了看三叔公。三叔公,您咋说?

  三叔公摇了摇头。这事儿,可还得你自己拿主意。成了更好,不成也和咱们陈家没关联。他落寞地摆了摆手,说,都散了散了……

  你自己拿主意吧。

  众人陆陆续续地都散了。黑压压的一满院子,霎时间只剩下孤零零的陈家夫妇和几个下人。海娃悄没声儿地从墙角处踅出来,闷头站在丁阿四身旁。陈炳涵看了他一眼,忽然说,三姨奶奶被掳走了,你看该咋办?海娃脸上一红,低声说,全听老爷安排。

  陈炳涵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哼,不再看他,说,就这么办吧——老钱阿四你们看,大概得多少钱?

  怕是少不了这个数。老钱伸出两根手指,白云谷离咱们这儿不近,日本人又多,太寒酸了人家恐怕不能来。

  你是说,二十条金鱼儿?陈炳涵腮边的肥肉一阵抖。

  听说他们有四位当家的,还有那么多的弟兄呢。老爷,这可是要人命的营生啊。

  陈炳涵无语。孙氏咳了一声,说,你可寻思好了这二十根金条值不值。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怕也早已经是残花败柳了。先不说你能不能请来人家,来了能不能打赢也不说,就算打赢了,把小三抢回来,日本人能善罢甘休?秋后一算账,还是查到你头上。二十根金条,就怕你别的东西没买来,到头买回的却是一场灾殃。

  陈炳涵默然良久,忽然一顿足,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孙氏笑了。你还是舍不下她。你放心,二十根金条,十个娇滴滴的姨太太也娶回家来了。依我说,你不如再去趟日本人那里,做个顺水人情,把她送与日本人。你不是想和日本人交好吗?那就做到底。当初你买她回来花了十根,现下你把她送给日本人,我看这个情分还能值十根,一进一出,你也算没蚀本。

  几个人对望了一眼。海娃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陈炳涵看了看大家,说,都先回吧。

  老钱说,那眼下……

  陈炳涵一摆手,说,先给二娘置办后事吧,娘家那边多给塞点钱,她兄弟多,闹过来也是麻烦。

  天越来越短了。一眨眼的工夫,太阳已经滑去了西山后。暮色像瘟疫一样渐渐漫漶开来。寒气便也愈来愈浓了。

  回来后,海娃一直坐在墙角的草团上发呆。饭菜凉在了桌子上,海嫂没吃,也没去催他。屋里黑得像锅底一样了,海嫂才说了一句话。掌灯吧。

  海娃起身,摸索着将油灯点亮。灯光摇曳,照出他脸上的神情有些疲惫。

  海嫂说,是非之地,是非之地,得尽早走。海娃没有说话。

  海嫂又问,西山那边怎样了?月底能盖起么?

  再有两天,就把石头集够了。这是海娃半天来讲出的第一句话。那声音涩涩的,像是喉咙里灌进了风沙。

  海嫂便不言语了,拿一双忧虑的眼神看着儿子。儿子不动。她便也不动。夜深了,她才说,睡吧。

  这个晚上,海嫂没睡着。儿子那边,却一整个晚上也没个动静。

  12

  日头还没爬上山。天空便没那么蓝,有点灰蒙蒙的,像是澄碧的新衣上蒙了一层灰尘似的。几缕细云也没那么白,飘带一样,丝丝袅袅地缭绕在对面的圪梁上。地上覆着一层霜,薄薄的,白刷刷的,踩上去有些滑。

  天刚麻麻亮,海娃便出了门。临行前,海嫂问,你去哪儿?他说,西山。海嫂说,你知道今儿啥日子?他怔了怔。海嫂说,初八了,明儿,该去秦家给你下聘了。海娃没有说话。

  一路上,海娃的步子有些迟缓,像是在思虑着什么,又像是头脑里有两条长虫在争斗,纠缠。地势渐陡,再不见了老气横秋的黑刺槐,也不见了直溜溜的小白杨,却多了些喜爱横生枝节的花椒树和光秃秃的荆条子。山坡上,间或生着些柿树,粗的如水桶,细的似饭碗,都被山风薅去了叶子,只剩下几颗未落的黄果,在树顶上滴溜溜打着转儿,像是泫然欲下的泪珠子。一直走了两里地远,拐过一个弯,海娃忽然加快了步子,身形也变得矫健如初,仿佛那两条长虫已然分出了胜负。

  太行山巅,朦胧中现出长城的轮廓,巍峨,蜿蜒,宛如一条盘踞的巨龙。当年,平阳公主在东边的隘口处树帜御敌,娘子关因此得名。至明朝末年,战乱频仍,为强固防御,后人又在后方的烽火台另建了一关口。从此,平阳公主御敌的隘口便被称为旧关,烽火台关口是为新关。

  新关距镇上不远。往日里,海娃也曾到此来过。此前的娘子关战役,主战场在旧关,新关并没多大伤损。日本人进驻新关之后,也只是对原有的工事进行了修修补补。海娃躲在一块突出的岩石后,一如往日里狩猎一般盯着这片地方。新关有两个哨楼,相距约两百步,此刻各有一个日本兵背着枪在上面巡视。两个哨楼的后方五十步外,是一处大庭院。海娃记得,那庭院南北共五间石房。秋日渐寒。此刻,其他日本人想必是在那些石房中休憩。

  海娃在岩石后看了约摸有一个时辰。那庭院中,除了走出两人去哨楼上换岗,便再不见人出来,也听不到有啥动静。海娃便转身下了山坡。

  半个时辰后,海娃出现在庭院后面的山梁上。不同的是,他背上多了一捆干枯的柴火,嘴里唱着歌。他唱的是:

  山药蛋开花结疙瘩,

  疙瘩亲是俺心肝瓣。

  半碗豆子半碗米,

  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

  白日里想你不敢吭,

  黑夜里想你吹不熄灯。

  想你呀想得迷了窍,

  寻柴火跌在了山药蛋窖。

  天明公鸡咕咕叫,

  五更已过还睡不着觉。

  ……

  前人们将新关建在此处,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俩哨楼的前方视野开阔,易守难攻。而背后这面山,悬崖峭立,地势险峻,却又距那庭院有百步之遥,敌人若想从这山顶上使手段,恐怕也是鞭长莫及。海娃在山梁上并不离去,而是俯瞰庭院,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如此两个来回,果然便引得哨楼上那两人瞩目高叫。海娃听不懂他们在说些啥,停下脚步,提高了声音一阵乱叫。

  终于,其中一个日本兵不耐烦了,举起枪,冲着山梁上“啪”就是一枪。清脆脆的枪声在辽远的太行山里激荡,盘旋,传响。下面的庭院里,哗啦啦冲出一群人,手中拿枪,在院子里像炸了窝的鸟兽一般唧唧喳喳。一人系着衣扣从最左侧那房里出来,高声对哨楼上问了句什么。一个哨兵举手指了指海娃。院子里的几支枪都端了起来,齐刷刷对着山顶,引而不发。那头领遥望许久,见到只有一个打柴的,摆了摆手,几支枪才放下。一个戴眼镜的抬起头,用汉话高声问,你是干什么的?海娃说,打柴的,迷了路,正要寻路下山。戴眼镜的说,此路不通,你快从后面下山,不然太君们可要动怒了。然后,又扭头对那头领说了句什么,那头领一摆手,众人便散了。

  海娃看得清楚,那头领依旧回了最北头的石房。其余的房屋也皆有人住,有三个房间去了三人,一个房间住两人,若是算上哨楼上的两个,共是十三人。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还早,白光光的日头像是没睡醒一样,没精打采地斜在半空。海嫂有些吃惊,说,今儿咋恁早回来?

  海娃没说话,上炕蒙了被子便睡。海嫂看着他,脸上渐渐凝重起来。

  天要黑了,海娃才睁开眼,就着咸菜吃了五个高粱面馍,又喝了三碗疙瘩汤。吃完饭,天已经漆黑了。海娃扶母亲上炕,然后从窗台上拿过那把剥皮抽筋的牛耳尖刀,在一块青砂石上沙沙地磨着。

  海嫂的脸上铁青铁青的。她盯着儿子,半天才问了一句,你想去?

  没有回答。

  海嫂摇了摇头。不行。

  海娃抬起头,说,她还活着。

  海嫂便软下了声音,嗓子里有了哀求的气息。妈知道她是个好人。但不该你去救她。

  她有男人,是她男人坏了她。

  尖刀在青石上停下了。

  你会没命的。你是海家的独苗苗,你知道妈不会让你去,我得给你爸留下个根儿。

  海娃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海家若是当绝,也是天命。你别拦我。我不是小孩子了,就是出了事,想必我爸在地下也不会怨怪你。

  海嫂想了一下,说,明儿就去给你下聘了。咱们搬出陈家,尽快给你完了婚,就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道理你懂,我不想再苟且下去。要是我爸在,他也不会这么憋屈地活。大不了一死,我不怕!

  海娃不再说话,低下头,在昏黄的灯光中不急不缓地磨着尖刀。沙,沙,沙……岑静的夜空中,那声音空乏而孤寂,坚毅而落寞。

  海嫂抽干了筋骨一样瘫靠在墙上,呆呆地望着屋顶。忽然,她叹了口气,说,海家出好汉,你长大了,妈不拦你。

  沙沙声停了。海娃抬起头,眼睛里有了晶莹的东西,盈满了两个眼眶,在昏黄的灯光中闪烁着。娃不孝……我就是担心,我要是出了啥事,有谁来照顾你?

  海嫂凄然一笑。你们都不怕死,你以为妈就怕么?我多活这几年,也不过是为了给海家留条血脉!海嫂盯着儿子,忽然抬高了声音,厉声说,国仇家恨!须知,你所行是为忠义,非为一庶妇!

  海娃怔了怔,脸上红了。

  海嫂垂下头,轻轻抚摸着炕头的剪刀,声音竟出奇的平静,静得仿佛煦暖春阳下的水面一般,平得仿佛黄铜镜一般,好像这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海娃闹困了,她在哄他入睡一样。她喃喃地说,你去吧,妈等着你。要是天亮了你还没回来,你也不会孤单,妈就去寻你,到时候咱娘俩就能见到你爸了。

  海娃一个头叩下去,在地下砸下了几粒明晃晃的泪珠。他站起身来,一咬牙,将箭袋斜背肩上,拎刀,取弓,转身走进了夜幕之中。

  13

  初八的月亮升得早,已半圆,像个摔坏的瓷盘子。好在天空有云,虽然少,虽然薄,但遮掩过来,也能将那月亮笼罩个犹抱琵琶半遮面。又好在,山路虽艰,却是驾轻就熟。

  海娃躲在白日的那颗巨石后,伸出半边脑袋,静静地盯着远处。

  秋寒料峭。繁星满天。山野间一片阒寂。草木都噤了声,秋虫儿都入了睡。一片残破的月亮孤零零地斜挂当头。淡淡的云彩还在天上游走。西边的山梁上,一颗鹅蛋大的星星,明晃晃地眨着。

  那庭院里的灯光,熄了。

  那西山上的金星,滑了足有两箭地远了。那岗楼上的哨兵,已经换了一茬,又换了一茬,又换了一茬了。

  子时该是过了。

  与白日里有所不同的是,后面换来的这两茬哨兵,每个哨楼上都成了两人,比白日间增了一倍。只是留守后方的小股队伍便如此朝乾夕惕,枕戈待旦,海娃想,难怪日本人能够一路攻城略地,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便由关外打到山西,果然是军纪严明,训练有素。可是,日本人不该祸害老百姓。

  约摸又过了三刻钟,那月亮滑落在西南角的山尖尖后面。海娃的眼睛亮了。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上弦月升得早,落得也早。也不必等到尽落,周围群峰耸立,只要到了下半夜,月亮一坠,此刻百物倦乏,必有机会。

  天地间朦胧一片。虽是深秋,树叶尽落,但山间林木众多,疏影横斜。海娃猫下腰,借着荆棘灌木遮掩,慢慢挪到北面哨楼的北侧。哨楼外六十步,是日本人修建的防御工事。海娃将身子紧紧地贴在岩石后,冷冷地看着哨楼上。他不急。他在等。长夜漫漫。机会总会有的。一个好的猎人,就要懂得如何选择和把握时机。

  山里的秋寒最是难耐。秋寒不比冬寒。冬寒爽直,干脆。秋寒阴森,磨人。冬日里,虽朔风呼啸大雪飘飞,但毕竟有棉衣加身。秋寒却是不动声色的,让人无处容身。冬寒是一棒子打死。秋寒是慢慢地折磨。冬寒如芒刺入骨。秋寒不刺骨,却噬人心脾。起初,两个日本兵还在分头游走,现在已经止了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偶或夹杂着几声窃笑。只是,两个人团簇在哨楼的东方。海娃向东侧看了看。那里一片开阔。若是此时转去东侧,难保不被他们发现。何况,南边的哨楼里还有两个?海娃缩下身子,学夜枭“嘎嘎”叫了两声。果然,那两人循声过来,举着手电照了一通,一无所获。两人也没再挪身子,掏出烟,一人一棵抽起来。

  烟火随着呼吸一明一灭。光亮虽弱,却已足够。海娃向夜空看了看。月黑天高。无风。海娃悄悄取弓在手,又摸出四支铁头铜尾的镞箭,两支放在身侧,两支捏在手里。海娃略一沉吟,将双箭同时搭弦上。引弦……引弦……再引……弦满。弦已满!……如此良久,他却没放手。终于,弓弦又缓缓松了回去。

  海娃抬起头。一片漆黑,只有无数的小星星在不知疲倦地眨呀眨呀。海娃垂下头默然片刻,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将冰凉的双手放在怀中暖了片刻。再次抬头,弓已在手。夜空下,左手撑,右肘弓。此次再没丝毫犹豫,刹那间,弓满,弦动,双箭齐飞!

  悄无声息。不远处,那两粒火星缓缓坠落。

  海娃取箭起身。哨楼上,两个人瘫卧在地上。他们的手,还抚在脖颈上——那里,插着两支箭。一箭封喉。在他们脸前的地上,两粒火星在忽明忽暗地亮着。海娃蹲下身探了探,已无鼻息。海娃迅速脱下一人的衣帽换在身上,尔后,攥住他们咽喉的箭,拔箭在手。暗黑色的血液如泉水般汩汩冒出,沿着山梁山谷,瞬间弥漫了整个暗夜。海娃起身下楼。走了两步,又回转身子,取出牛耳尖刀,瞅准箭孔处,一人脖中抹了一刀。

  对面哨楼上的两人影影绰绰。海娃抬眼看了看,将地上两人拎起来,背靠背直立在哨楼的角落里,然后下了哨楼。

  两个哨楼遥相呼应,中间地势平坦,只有几株细细的山楂树散生着。海娃躲在哨楼下,四下打量。周围没有遮蔽物。若想不知不觉地掩过去,唯有绕个大圈,退回外围,再由外围进入那个哨楼的工事。只是,丑时将近,换哨的一来,万事皆休。

  海娃想了想,整了整身上柿黄色的衣服,将帽檐向下拉了又拉,向那哨所快步走去。那两个日本人,一个面东伫立,另一个漫步游走。海娃紧紧地盯着。走出五十步之遥,那游走的上等兵率先发现动静,呜呜啦啦说了一句,伫立的伍长凑过去。一束白炽的光线照下,海娃一手遮目,像是怕白光刺眼,另一手举起摇了摇。光线在海娃身上晃了一晃,灭了。海娃抬起头,加快了步子。

  那上等兵又游走了一圈,忽然发现什么,遥指着对面的哨楼,对伍长说了些什么。那伍长举起手电,朝对面照了照。看不太清,但有两个人影,凑在一起,动也不动。不错,是两个。光线急向下打。可惜,两人话还没出口,便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海娃快步上楼。此次,他再没赘余动作,迅速取箭,尔后,瞅准箭孔,杀鸡一样,一人喉间补了一刀。

  残月愈沉愈暗了。天地间朦朦胧胧的。

  一颗流星在天上一闪而过,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山野也陷入了沉睡,周围死寂一片。

  翻进庭院,生命的气息扑面而来。齁声,梦呓声,磨牙声……声声入耳。原来,这日本人也是跟中国人一样的。海娃默立着,脸上一片黯然。忽然,眼前闪过一副白皙的面容,还有父亲粗粝的大手,母亲哀苦的眼神……

  他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蹑步向前走去。

  虽住了十几人,但只有最左侧的石室稍稍费了些事。因为门是从里面闩上的。海娃用尖刀探进去,一点一点拨开门闩。里面住了四个人。

  只四刀。

  尖刀如落叶,飘落下来声息皆无。齁声梦呓声也在刀光中一起消失不见。

  第二间石室空荡荡的。

  后两个房间没有闩门。不同的只是,一间睡了两人,一间睡了三人。

  也只五刀。在看到那副眼镜的时候,海娃犹豫了一下。你究竟是中国人呢,还是日本人?他想问他一问。但举起的刀还是抹了下去。无论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他忽然想起了先生教的一句话。

  十三个,齐全了。最后一间房,他手中犹轻。短短尺长的一根门闩,竟拨弄了小半个时辰。海娃在两个门柱下洒了一泡尿,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果然是三姨。房间里有些黑。但海娃识得她的呼吸。还有那微弱的、淡淡的温香。他在炕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而后循着轮廓,一刀扎在了那男人的脖颈上。那人脖子用力一梗,双手猛然上举,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海娃手腕一压,那人又挣了一下,旋即不动。海娃没有拔刀。他怕血溅出来脏了她的身子。

  黑暗中,他说,三姨,三姨。

  叶玉梅迷迷糊糊地嗯一声,忽然警醒过来。海娃,是你么海娃?

  海娃说,三姨慢动,小心刀子割伤了。

  那声音压得像蚊蝇一样轻,像蛛丝一样细了。你咋么来了?快走!快走!

  海娃说,别怕,坏人都死了。

  叶玉梅一声惊呼。海娃扯住被头,蒙在那日本人头上。黑暗中,竟触到一个滑溜溜圆润润的肩头。“嘤咛”一声,那身子朝里缩了缩。海娃的声音便颤得厉害了,像是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雏鸟。

  你,你穿衣吧,我,我在门外候着。

  里面传出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后,叶玉梅走出来。海娃说,你,还好?要不要——我背你?

  叶玉梅摇了摇头。是你……你,你把他们都给杀了?

  海娃没说话,进屋取了刀,说,走吧。

  去哨楼上换回衣服后,海娃并没立时下去。角落里那两具体尸体还在直立着,硬邦邦的,像是两截枯死的榆木桩子。可是,就在刚才,他们还在有说有笑呢,还在一呼一吸地吞云吐雾呢。海娃看着他们,忽然有些悲伤起来。十四个。那可不是十四只麻雀,不是十四只野兔,而是十四个人呢!是十四个活生生的人呢!眨眼的工夫就都死在了自己手里!脚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是血。那些暗黑色的血液,满满地汪了一地,却还在毒蛇一样缓缓地爬行着,蔓延着。那腥气败坏的血的味道,汪洋恣肆地充斥了一整个夜空。海娃呆呆地站着,任由那些黏稠的鲜血顺着自己的鼻腔,一直钻入了肺腑,然后又在肚肠里翻江倒海地搅动着。终于,喉间一苦,海娃弯下腰,将夜间吃的五个馍三碗汤全呕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背上有细软的小手在拍打。海娃抹了抹呛出的眼泪,直起了腰。

  叶玉梅说,你没事吧?

  海娃摇摇头,说,走吧。

  月亮坠得更低了。天上再不见朦胧的光亮,只有点点星辰在一如既往地闪动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两人都没有说话。一直下了山,海娃忽然叹了口气,说,刚才险些失手——那些枪也不该留下祸害人。

  叶玉梅说,你还小。

  海娃住了步子,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她,说,我不小了,我不是孩子了。

  叶玉梅低下头,轻声说,走吧。

  海娃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是要回去吗?

  可是他,他不要你了。

  叶玉梅怔住了。

  海娃说,他,他为了讨好日本人,要把你送给他们换人情。

  没有声音。

  日本人不会罢休的。我去接了妈,你和我们走吧。

  海娃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抖抖索索地牵住了一只小手。那小手柔软,滑腻。海娃忍不住抖了抖。这次,叶玉梅没有动。良久,她幽幽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我的身子不干净。你还小,我不能害了你——你妈也不会同意。

  14

  灯火摇曳。黛青色的油烟徐徐飘升,仿佛妖冶的女子一样,袅着细细的腰肢,将房顶的苇席子熏黑了一大片。

  海嫂望着漆黑的房顶,半天没有言语了。叶玉梅红了脸,说,你们走吧,我还是留在陈家吧,这么几年了,我相信他会念些情分的。

  她深深地看了海娃一眼,转身向门外走去。海娃一把拉住她,冲母亲急道,妈,你就说句话,带她一起走吧。陈家老爷的做派,你知道的。

  海嫂低下头,静静地看着他,说,走是要走的,但不是我们,是你——你自己走吧。海娃疑惑地看着母亲。我?不,要走大家一起走。

  海嫂摇了摇头。你长大了,该去见见外面的世面了。我们只会拖累你——在日本人那里,你留下啥尾巴没有?

  海娃想了想,说,该是没有后患。没落下啥,也没有箭孔,全是刀伤。

  那就好。你自己放心走吧,日本人不会寻到这里来的。

  可是,你,你们……海娃看了看叶玉梅。你们不走我也不走了。我走了,你咋么办?

  海嫂笑了一下。妈只是废了半条腿,又不是不能动弹。你放心,陈家饿不死人,总会给我口吃的,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三姨奶奶么?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叶玉梅。三姨,亮天儿后还得麻烦您告诉花大姑一声,把秦家的亲事退了吧,就说,娃去寻他爸去了。

  叶玉梅瞪大了眼睛。

  海嫂招了一下手,将海娃喊到脸前,脱去了上衣。再有半月你就成人了。你这成人礼,虽有些草率,但只能提前做了——可惜你爸走得早,只有妈替了。

  她唏嘘着,从炕头的针线筐里拈出一根亮晶晶的钢针,在海娃的左膀上飞快地戳刺着,一直扎出了千针万孔。

  完了,海嫂将染布剩下的小半碗辰砂涂在刺处,长出了一口气。

  擦去鲜血与辰砂,海娃的膀上现出红艳艳的一朵火焰,火信吞吐,仿佛正在燃烧着的一般。

  叶玉梅心惊胆战地看着,说这,这是干啥?

  海家世代相传,称这火苗为托博如坎。当年他老祖由额尔古纳河畔的一个小牧童,建功立业,做到一等公侯,便是有这火苗相随。民国二十年的九月十八日,他爸在奉天城里阻击日本人,也是为了使这火焰不熄。身虽死,火相传。海嫂看着即要远行的儿子,眼中闪现出晶莹的光芒。娃,你海家的托博如坎,现已传在你身。现逢乱世,妈不求你有多大的造化,但愿你所作所为不悖忠义。托博如坎加身,原该为你起个大名的,但海家古训不许女人做这事,只好你日后自己起了。你须记着,这火苗是光明,也是希望,火焰不灭,信念永恒,你老祖为它而荣,你爸为它而死。只是,世事纷扰,国家破亡,究竟光明在何方,希望在何处,妈也不知道,你自己去寻吧。

  天蒙蒙亮起来。

  海娃走了。两个女人目送着他离去。晨光熹微,他的背影像一只离群索居的候鸟,孤独,瘦削,形单影只。

  泪水忍不住潸然而下了。叶玉梅说,若不是我,你不会忍下心让他去闯荡的,是吧?

  是我害得你们好好的日月没法过。

  海嫂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将她的泪水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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