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旧时代大户人家的房屋建筑可以看出旧时代农民的生活理想,那就是:省吃俭用,积攒财富,购置田产,泽被后人。但这仅仅是物质生活的一方面,若要走进家乡人的精神世界,了解他们精神生活的指向性和丰富性,则必须走进家乡风俗。按照弗氏理论,此处虽隐秘但顽固,掺不得假,即使着意隐藏也会露出破绽的,我把它理解为旧时代农村生活的“集体无意识”。
一
我对农村旧历年的记忆是从焚香开始的。刚进腊月,村子里就弥漫着那种淡淡的木香味儿,萧家女儿刚出嫁,李家孩子刚娶亲,年里说定的亲事是一定要赶在年前完成的,一场锣鼓声接着一场锣鼓声,一干人马接着一干人马穿街而过。高平俗语“乱腊月”,就是说在腊月的每一天都是可以办喜事的。一是因为天时,冬天天冷不怕食物腐败,正是农家办事摆酒席的好机会。二是地利,冬日农闲,农家的日子变得很消停。我以为最不便说出的目的,就是为了赶在过年敬奉祖先时表功,彰示后人承先祖之德泽,不负先祖寄托,家族添丁加口,又续了香火,所以农村腊月办喜事的比较多,此谓人和。香火的味道还来自庙前,或是谁家媳妇去年在前庙许愿生一大胖小子,果然兑现,赶来进香还愿,满脸喜色在前庙为小奶奶敬献了上百对彩色纸鞋,花花绿绿,煞是好看。
二
年三十的下午,是孩子们的天地。刚刚吃过午饭,我就和西屋的孩子把平时积攒下的年柴堆积好,下面铺着从打谷场上拖来的豆秸,豆秸作为软柴,用做点火,上面架着些废旧破败的柴火棍棒。我的经验,其实不必要豆秸做燃柴,年三十的柴火才会烧得很旺,虽然平时玩火没有软柴会弄得呛鼻熏眼的,但过年架起的柴火最易点燃,我就有过用废报纸把年禾烧得通红的经历,我把它理解为火神爷闻到了年味,敢不煽情?何况还有“年火高旺”的春联助兴。但是,给年柴预留的点火口是很有讲究的,每年都不一样,这只有风水先生才知道,我只有在跑遍左右邻家得到确认后,心里才踏实。
初一五更时分,不知谁家的鞭炮先响起,整个村子就像是一堆被点燃的年柴,噼里啪啦热闹起来。火焰将整个村子的夜空映得通红,余光将村子的轮廓勾勒在黑黢黢的天幕上。孩子们欢喜地跑到别人家拾鞭炮,我的父亲也很着急,不过他是不能出去玩的,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他要代行过年的祭礼。
父亲先是将一碗奶奶做好的豆腐汤喝下,这叫头脑。不过,这不是年初一早晨的主食,只是用来垫垫肚子的,因为随后的祭祀要大半天的时间。昏暗的灯光下,奶奶将三斗桌上的神龛拿起来擦拭一番,恭敬地安放在桌子中央,这个平时在孩子眼里非常神秘的盒子已经被奶奶擦拭得失去了朱红漆本色,镂花的罩子里敬奉的是高高低低三代先祖的名龛,木制的小牌位做工很精致。在神龛后面的墙上,黄纸黑字写着“天地君亲师诸神之位”。“天地君亲师”真是一道大题目,几乎囊括了家乡人精神指向的全部。我的奶奶虽然目不识丁,但还是知道这些意思的:旧时代人以天为高,以为人间一切都是由天来主宰的,主要是玉皇大帝周围的天上诸位仙班。尔后用地来配天,化育万物,祭祀天地就表示感谢自然造化,顺服天意。君指天子,君王是国家的象征。亲,就是各位先祖,不忘先祖,这是家族得以繁衍、延续的根。每每在这样的时刻,奶奶会提起祖上的一些使人流泪的往事。师即孔圣人,这是对圣贤的尊重,也包含了奶奶的期望。旧时代农村人最高的理想,无非是“学得经世学、售与帝王家”,通过读书考取功名来光宗耀祖。“天地君亲师”何时被合并在一起被用来集体祭祀已不可考,但这样的归纳,从远古图腾梦幻到现实政治理想,从天地洪荒的虚无到君臣等级观念的迫近,从鬼神崇拜到对已逝先祖的感恩,无不表露着家乡人浩渺的宇宙意识、哲学意识、宗教意识、等级观念、宗族观念。并且我以为这样的归纳形式,渐次递进,从古到今,由远及近,自虚到实基本上就是家乡人对自然、社会的认识,其中也包含了家乡人的精神认识走向,多年来代代口传心授,已经成为家乡人的集体无意识了,这是一种无法撼动的心理积淀。
但家乡人还是很讲求实用的,即使在精神性的祭祀活动中也是如此。就像今晚,“天地君亲师”只不过是作为大年初一祭祀的精神幕布,代表家乡人物质和精神生活追求两个方向的还是孔夫子和武圣人。
桌子的右边放置一个圆斗,里面装满了谷米,圆斗的前面粘贴一个手工红纸剪就的财神爷,说是财神爷,手中却提着刀,很像关公嘛。圆斗的上面插着十二炷香,企盼着十二个月天天都是风调雨顺。桌子左边敬奉的是孔夫子,有钱的人家会有铜铸的神像,没钱的人家只在墙上用黄纸写就“孔老夫子尊神之位”,比如奶奶家。
从文圣到武圣,这就是旧时代家乡人精神世界逐渐显露的两极吧,他们分别代表了理想世界、道德精神的极端。
父亲用木盆洗手后,按照奶奶所讲,面对桌子燃起香烛,在点燃了整把的燃香、集体揖拜了各路仙班和祖先后,按照神单鬼双的原则,父亲要将燃香分插在家里的四处,敬献各路神鬼。
先是灶王爷,这是年前就定好的。我对灶王爷心存好感,是因为在诸多神仙中,灶王爷是天上神仙常驻我家的特派员,也是我们家同上天实现人神对话的唯一通道,所以灶王爷在我的心中就像邻居一位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来”,也难为这位神仙,每年只有一周的休息时间。不管这位神仙爷是不是真的会“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我平时还是极尽孝道的,从不做对不起父母和神灵的事情。在煤坑敬奉的是火神。我记得小时候和煤泥是我和哥哥的任务,也是我在家里唯一的家务劳动。我和哥哥是隔天倒班制,妈妈有时问今天是礼拜几,只需看看煤泥的稀稠就知道了,一般是我稠他稀。俗话说,懒人和稀煤,而我做事一向是认真的,无非是干了添水,稀了添土,我不怕妈妈的斥责,主要是面对火神爷,心里不敢懈怠。
在大门口敬献的是门神爷。小时候我是相信有门神爷的,这多少和我对家的感觉有关,我以为跨出这道门,就是离开家了。晚上去邻村看电影回来,街道很安静,巷子里黑洞洞的,只要远远望见大门的轮廓,心里就有种踏实的感觉。或是冬天清冷的早晨,我点着油灯去上早自习,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护送着我,直到我消失在巷子的那头,遇到另一盏晃动的油灯。
回头就是院子的下水道,这里敬奉的是河神。我很难理解这条浅埋的水沟能有什么河神存在。不过,有一年下大雨,院子被灌得满满的,西屋的叔叔拿着竹竿将下水道捅通后,才知道这个小小洞口也能通向东海龙王那里。
从墙上的“天地君亲师”到桌子上威严的文武两圣,再到生活空间犄角旮旯里的灶王爷、火神、门神、河神,空间的变换,实质是时间的流转、传统文化的延续,经过几千年的积累,生活在这里的家乡人选择了“天地君亲师”这样辽阔、遥远的蔚蓝天幕,追逐财富、坚守道义的梦想是红脸的关公,是每天升起的太阳,晴天烈日般惊心,崇高而辽远;“学而优则仕”光宗耀祖的生活期待永远是月亮,定期如约而至。在这样复杂的心理交织中,家乡人的视线越来越清晰,思维越来越现实,从精神的寄托到现实的选择,家乡人的精神世界就是在这样的思维里颠簸。不只是奶奶,也是旧时代高平农村人的精神选择。不仅是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更是维护自己的生活理想。
三
我固执地理解,除夕夜里对家庭院落诸方神仙的敬奉,是对现实生活理想的一次宗教祭祀。那么对村子里诸方神仙的敬奉,则是家乡人对生产方式的积极维护。
前庙位于村子的正中央,又称小雷音寺,属佛家寺庙,兴建年代已不可考。不过我的认识,寺庙的建成年代并不重要,反正后来不是毁于战火,就是废于失火,要么就是雷击颓圮,重要的是重新修葺的年月,那才能真正反映出当时的经济状况和当时人的精神追求和审美意识。前年,退下来的老支书牵头集资对前庙进行了修缮,我们家是此事的有力推动者。村里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变得空前团结,好像大家都在办同一件事似的。前庙开光那天,村子里人山人海,鹤发老人坐在门前数落,多少年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就连嫁出去好几十年的姑娘都回来随礼了。前几天我在街上遇见老支书,他洋洋自得:自从前年重修了前庙,今年咱村孩儿们考上好几个高平一中的呢。
后庙俗称三教堂,是谓道教佛教儒教合而为一,地藏菩萨、马王爷、老奶奶三神合一,三位尊神的塑像我没见过,听老人说毁弃于“文革”期间。不过,这不是我关注的重点,我倾情的是宗教在家乡人心目中的位置,为何有了前庙还要建后庙,这多少折射出家乡人的宗教观。听老人说,前庙后庙并不是地理位置的差别,而是建庙顺序的称谓,那么有了前庙,何来后庙?是前庙西来诸佛不灵验,不能佑护村人的平安,还是后庙的道教更贴近人间,更关注民生?我以为这样的疑惑和年初一五更时分的天色一样高深莫测。其实无论外来佛教或是本地道教,在家乡人眼里都是被世俗化、等级化了的,高平人不是一律称他们为老爷吗?初一十五等年节时分,前庙后庙自是香火不断,不过我并不觉得村子里的前后庙宇有什么独特,毕竟高平这样的庙宇太多了,几乎每个山村皆有,这样的场景我也习以为常了。但难于忘记的是家乡人对前庙老奶奶、西阁小奶奶的尊崇。老奶奶就位于前庙,据说是观世音转世在我们村,我小时候还信以为真,长大后想起此事难免有些汗颜。凭什么呀,人家观世音会降生在我们这小山村了?为了寻找观世音和老奶奶的必然联系,我上网查询,用时毫秒,竟查得近两万个页面,窥其内容:几乎全国各地,是有山必有观世音的。忽然顿悟到了自己的浅薄处:她并不是真的坐落在我们村庙宇里,而是坐落在家乡人的心里。
但家乡人还是把她功能化、实用化了,作为送子娘娘,家乡人最集中寄托在她对后嗣的胜利繁衍以及护佑子嗣一生平安的作用上。这不,村子里所有新婚媳妇都会被婆婆领着来上香,或是遇到抱着孩子前来告庙还愿的孩儿他妈,满脸洋溢着成就感。
其实家乡还是有人知道观音菩萨是男儿身。但若将自己子孙的生活寄予给托塔天王这样的威猛金刚或是天蓬元帅这样的奇丑之士,那也就太煞风景了。想到观音菩萨的宁静、安详、慈善、温和的整体形象,这不正是我的奶奶吗?这不正是家乡人对慈航人生的想象吗?
小奶奶住在西阁楼上。说是白衣大仙,就是断桥上的白娘子,又说是从“文王百子”的典故中演化而来,反正这样的说法在网上比比皆是,我想青白二蛇精的神态那样袅袅娜娜,定是水乡女子,不过家乡人认可的都那么坚定,我又何必当真。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紧要呢?
四
随后,父亲还要在夜色朦胧中到东阁外去敬山神爷和土地爷以及一棵成精的椿树。按照东山神、西土地的惯例,我的父亲先要将一盘预先用开水浸过的猪肉面朝东方敬奉给山神。山神即狼,家乡人为何把狼而不是老虎当做山神?是因为在生活中它曾经有过对村民生活的威胁和伤害,就像我在一个故事里面讲到的那样惨烈?是野狼而不是老虎,这是因为野狼是高平农村最常见的动物了。不过,至少那时候的生态环境是很好的,虽然生命在动物面前还显得劣势,但基本上还是能和谐相处的,这从我小时候的一次温情狼遇中也可体会到。
土地爷是在土地圪嘴上的。原本是应该到土地庙前烧香祷告的,不过家乡人既然敢把“天地君亲师”经济地攒在一起,这点路还是省了吧,何况每天上地路过,熟人熟脸的,见得多了都不好意思再打招呼了。我一直在想,当时家乡人对神鬼的祭祀是积极主动的行为吗?在思想蒙昧的状态下,人们对自己、社会以及自然的认识还是相当肤浅的,因为无法掩饰自己对世间万物的不解和恐慌,只得将思想、精神寄予给不被认知的世界,自己在此也留下了影子。
比如村子东阁外的椿树精,长到需几人合抱的时候,就已经突破家乡人的经验和想象了,这时的家乡人就自我匍匐在地,以为树大成精了。我最早在《天仙配》里看到大槐树会说话时,很奇怪。没想到自己村子里的椿树也会成精。
五
和过去的生活相比,现代人对社会、自然有了更多的认识和了解,因为这种了解和认识,生活显得成竹在胸也了无意趣。现代人过年,照例是看着晚会疲惫入睡。五更时分,利用孩子的热情出门去放放鞭炮,表示生活在继续。直到晌午时分,真不情愿起床啊!出门在街上遇到几个袖着手穿得新崭崭的大人,彼此叹息“过年真没甚意思”。是啊,没有了清新、跃动的生命期待,生活就是无休止的重复,这才是枯燥乏味的。直到现在,每年初一五更,父亲还是早早起床,亲自给家里的各路神仙上香,然后亲自点燃鞭炮。不像我,每年的五更时分一边拿着手机询问父母,一边给神仙上香,好在我家的各路神仙能够原谅我的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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