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对家乡风物进行归类时,对碾子的感慨始终是沉甸甸的。说它是生活资料,它不能果腹遮体;说它是生产资料,又不能参与生产。它只是介于生产和生活之间的工具。对,工具,是生产工具,也是生活工具。
我有时联想,碾子出现之前,人们如何为粮食宽衣解带、萃取精华。可以想见的就是今天旅游景点里少数民族少女着露脐装、长发飘飘,装神弄鬼似的舂米,肌肉很结实,姿态不优美,着实不好看。在我们汉族,在我们高平,这是老爷们儿的活计——这样的表演只能说明母系社会习俗的遗存。依我想象,火的发明使食物蛋白加速分解,便于人类吸收,促进人类发展,那么带壳食物的保留是不是也能促进人类牙齿和肠胃功能的提高呢?
但碾子的“机巧”性是不可小觑的。小时候,碾子空闲时,我经常试探着倒推碾子,直到碾柱退到碾盘的边缘,为此没少挨邻家大人的斥骂,他们说不能推空碾,那是对老爷的不尊重,可是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只能向一个方向推动呢,同样的圆圈,逆时针向里,顺时针就像外了呢?这个原理至今仍让我困惑。
我冷不丁圈起双臂挂在碾干上,悬空半圈。
但推碾子绝对是一项苦差,苦在它的单调、乏味。放学后,我经常帮姥姥推碾子,我个子低,步伐小,自然靠近碾盘的位置。我的体会是推碾子是不需要多少力气的,只要每个人搭把手就行。我一定是那种热情有余、坚持不足的那类,过不了多一会儿,就想开溜。在大人的呵斥声中,也曾幻想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精神意志,但红军再苦,也还有景可看,有山可爬嘛。不像这推碾子,同样的步履,同样的节奏,没有终点,烦死个人。所以我冷不丁圈起双臂挂在碾干上,悬空半圈,或是加快步伐,撵着姥姥的小脚,然后让她休息,自己拿着笤帚围粮食,通过变换姿态来解除烦躁。
莫说有思想、有情感的人,就是牲口也会感到乏味的。同样的脚感,同样的步伐,脚下甚至连个沟沟坎坎也没有,所以牲口有时会很茫然,走走停停,但禁不住斥骂。大人们也很担心老马歇蹄,就会给它戴上眼罩,让它以为是在赶路。其实牲口早就知道是在转圈,只不过牲口们不会说话而已。
记忆中,农村那时有了电磨,除非停电,人们是不使用碾子这种历史悠久的工具的。但有两样东西是必须使用碾子的,一是碾韭菜花,一是秃玉茭。
秃玉茭的说法不是太准确,应该是将玉米加水在碾子上碾压,通过碾压将玉米粒的外皮褪掉,只剩下半裸的玉米仁。玉米褪了皮衣,变得不再那么有棱角了。我喜欢这一口,每每老家来人会带来这些稀罕玩意儿,我喜欢那种既不尖刻又很蕴藉的口感,这和我的性格相符。每年的正月十五,看完花灯已是夜半时分,妈妈家的火边总是煨着一大锅的八宝粥,主料就是秃玉茭,些许红豆、大枣、花生米,不冷不热,喝上一口正好。我对韭菜花的口感更为挑剔。这是因为我对小时候韭菜、芫荽那种直抵神经深处的戗直感记忆犹新,不像辣椒、花椒等需要过火加热,或是伴以佐料、辅菜才出味道。韭菜花或芫荽在农村是很简易的拌菜,剁吧剁吧加些咸盐即可。深秋后,先将碾子用水泼洗干净,将韭菜花铺在上面,不需多时就会将韭菜花碾压得稀烂。在碾制过程中,姥姥会将大把大把的粗盐加入,伴以鲜姜、辣椒等,这样韭菜花的味道会更加厚实。香味飘满四邻,就会有人端着饭碗寻味而来先得一尝。最后,姥姥留足家里用的,就会将一些韭花浆送给邻舍。至今,我仍很喜欢碾压的韭花浆那种稀烂感,却不喜欢超市里那些酱菜,总以为能吃出柴火棍棒,缺乏那种手工制品的精致和悠然的心情。
碾子悠悠,岁月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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