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去世时,奶奶年仅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奶奶这时面临着人生的再次选择,她既可改嫁,弃家而去,不是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在那个苦难的日子,这样的选择是合情合理的,何况还面临着族人的胁迫;也可招赘,重组家庭。然而,她却做了一个伟大的选择,为此我们一家人都要永永远远地感谢她。
就在爷爷下葬的时候,族人出现了,其中就有爷爷的舅舅,那个叫做韩红来的,由此我想到当地流传爷爷之死的说法,就是这位舅舅勾结红枪会,将我爷爷抓住并杀害的。我想这种说法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利用了亲情,但荒谬之处还是淡忘了甥舅之间的亲情。人性之恶,但不至于如此没有廉耻吧。
按照家乡“娘亲舅大”的风俗,舅舅对这个家庭的走向是有绝对主导权的,舅舅等一干族人提出让我奶奶改嫁的说法,究其本意还是担心财产旁落他人之手,一旦奶奶招赘,房屋、土地就得易姓。其实家里除了几亩薄地、两间土房之外,并无任何财产。此时,奶奶还怀着我的父亲,在那样一个艰苦的年代,另嫁他人未必不是奶奶的最好选择,并不会引起邻里的道德谴责。
寂静无人的田野上,奶奶是否哭过?
不知是奶奶天性中就有的倔强,还是出自和爷爷的深挚感情,当着族人的面,奶奶赌下誓言,“决不出张家门,宁死也要把孩子拉扯大,为张家留个香火”。族人见此只得作罢。
二
爷爷死后四个月,父亲出生了。奶奶拖着身子,一手拉扯着父亲,一手耕种着家里的十多亩土地,托起家族繁衍、振兴的希望。那时农村种地全凭力气,春种秋收、秋种夏收,挑肥、犁耙、收割,哪一样不是力气活?至今我都能想象出奶奶那踉跄的步伐和蹒跚的身影,十分艰难。多亏了邻村的妹妹前来帮衬。每到农忙时节,连妹夫也赶来帮忙。即使这样,日子还是很艰难,为了生计,奶奶只好撇下父亲,将父亲送到邻村刚生完孩子的妹妹家,我们称为姨姥姥的,和姨姥姥刚出生的孩子合吃一人的奶水,而自己则到地主家里去当奶妈,挣三五升米粮贴补家用。
艰涩的岁月,亲情是最不含杂质的。记得小时候,每年大年初二,不管下多大的雪,父亲是一定要带着我们全家到姨姥姥家走亲戚的,唯恐姨姥姥在家空等。当时我们只是觉得姨姥姥待我们很好。后来,随着父亲人生的成功,亲戚家找上门要办事的很多,但只要是姨姥姥家的事情,事无巨细,从不推辞,毫无怨言,总是要一管到底的,并且不许我们多嘴多舌。现在我们才理解,在父亲心中那是怎样的一份难以割舍的亲情。姨姥姥,那就是父亲生命中的母亲啊。
民国三十二年,高平遭遇百年不遇的蝗灾,蝗灾过后是旱灾。孤儿寡母的,日子更是难以为继。这时,奶奶就把爷爷留下的东西拿到三十里外的集市上去卖。不知道爷爷留下的东西是什么,但我想,那些东西对奶奶来说,是支撑着她生活的精神和信念。奶奶在困难的日子,宁可丢下骨肉,为地主家儿子当奶妈,她都没舍得出卖这些东西,可见这些东西在她心中的位置。但这些东西和她儿子的生命相比,还是一文不值的。生活就是要折磨这个苦命的女人,又一次要她在维系血脉和坚守信念中做出选择了。
奶奶个子很高,缠着小脚。我不能想象这样的女性徒步往返三十多里的路程会是怎样的心境。寂静无人的田野上,奶奶是否哭过,是否会想到命运,是否会后悔爷爷葬礼上那个沉重的承诺?在冰冷的夜里是否会想起我的爷爷,那个她心目中的英雄?难道这就是她全部生命、生活的动力吗?
听父亲讲,奶奶每次去赶集,会绕道把父亲放在邻村的妹妹家,返回时再绕道接父亲回家。每次赶集,带回来些谷糠,但维持不了多久。那时父亲已经记事,记得家里晚上是从来不点油灯的,就是依靠炉火里燃烧的玉米棒的光亮,一个月最多用一墨水瓶的煤油,五十七毫升。但爷爷留下的东西是有数的,奶奶为了维持父亲的生命,只得将两间屋子给卖掉了。
但这还是不能维持母子俩的生计,万般无奈下,奶奶只好将光绪年间祖上置下的十六亩土地中的六亩佃租给了村里董姓财主。父亲清楚地记得,每当秋收后,奶奶就会引着父亲到地主家里眼巴巴地等着领取那点儿地粮,董家留下足够的籽种、肥料折扣和公粮外,每年最多只能剩下半粮半糠的五斗粮,这就是娘俩维持一年的口粮。
从奶奶舍弃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到出卖祖上留下的房子,直到佃租自己家的土地给地主,奶奶一定是用尽了心机,多少个日夜,奶奶会辗转反侧,仔细比较卖、租的细节得失,就在这等生活条件的细微变化中,直到明天的生活依旧来临,不得不仓皇做出选择。好在身边酣睡的父亲给了她生活的期待和生命的动力。
直到后来,奶奶看到董姓地主家那从不吭声的张姓长工,或许是出于对未来生活的无助,或许是出自一样的姓氏,或许奶奶是真的倦了、累了,她终于走出了一生中最关键的一步,和我的第二个爷爷搭伙在了一起。
爷爷是个不爱吭气的老实人,自己种了九亩地,还在地主家扛长工,自此爷爷和奶奶就担负起了地里的活计,直到奶奶生命终结。有人说女人一生只有一次真正的爱情,奶奶的爱情早已给了我的亲爷爷。奶奶和后来爷爷的结合只能是彼此生活的慰藉。
奶奶是个性格、面子都要强的人,不甘人后。但同时也是个明是非、讲道理、顾大义的好人。奶奶在生活中还是那种有情谊、有担当的女人,这总让我想到《大宅门》里的二奶奶,不仅是维持家庭的延续,在街临四舍也有着很高的威信,每当街坊邻里发生口角纠纷,总要找奶奶来评理,而奶奶的说法总会让两家心平气和。听父亲讲,当年土改时,我们家要回了卖掉的两间房子,并且还分得了连体的三间西屋,但是解放后西屋的主人突然回来,按理这房子早已经是属于我们家的了,但奶奶二话不说,立即将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给了人家,这使得我们上二楼还得通过西屋的楼梯。
三
奶奶也是一个十分温情的女人,即使在旧时代,她对父亲的溺爱也是出了名的。那种过度溺爱险些断送了父亲的前程。
解放后,父亲上了学,但只是半工半读,上午上课,下午放羊。即使这样,天资聪颖的父亲成绩还是很好,很受老师的喜爱。这可急坏了我的奶奶,但凡老师夸父亲脑子好,天生聪明,奶奶就很害怕,她怕父亲像我爷爷一样出人头地,考学出去就再也回不来。越是害怕,越是去问,越问就越是害怕,逐渐成了奶奶的心病。这种矛盾心理的总爆发,在父亲小考时得到了集中体现。奶奶坚决反对父亲去考试,她知道凭借父亲的聪慧是一定能够考中的,为此,她甚至不给父亲一毛五分钱的报考费,也不给父亲准备干粮。她要将父亲紧紧捆在自己目光所及的空间,系在自己的羽翼下。
我理解奶奶的那种“井绳”心理,虽然我不知道奶奶和爷爷的结合是不是有爱情的成分,但可以肯定的是,以我爷爷那种大男人的豪情、性格,奶奶会深深喜爱的,所以我大胆猜想,她是很爱爷爷的。时至今日她背负的何止是自己一个人的负担?父亲就是爷爷生命的延续,寄托着一代人的希望。
父亲凭借邻居的帮助还是偷偷考去了。榜示出来,父亲获得了全校第二名。但奶奶的执拗还是断送了父亲的前程,坚决不许去读书。父亲只好回家参加了村里初级社工作。直到奶奶去世,她的视线不再牵挂后,父亲才像爷爷一样,渐渐走出那个小山村。
多年的劳累积劳成疾,奶奶终于病倒了。躺在病床上,她念念不忘的还是父亲的婚事。父亲十五岁那年就和十二岁的母亲订了婚,两家仅是一院之隔,奶奶凭着她的智慧,不断拉扯着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常常借着做针线活的由头,叫母亲过来帮忙干活,和父亲见面。我想奶奶一方面是满足自己的成就感,一方面还是替父亲把持感情的走向,生怕其中出了变故,因为她听说邻村的人家比我们家的彩礼要厚重许多。
其实奶奶不知道,在与邻村人家的比较中,我们老张家还是有绝对优势的,一是奶奶的性情、威信等道义力量感染着我的姥姥。二是父亲秉承了爷爷奶奶那高大威武的身躯和俊朗的外表,这一点无论如何是别人比不了的。
一九五八年,阴历的七月二十日深夜,奶奶追随爷爷升天了,享年四十五岁。七月二十五日,刚刚参加工作的母亲从县城赶回来为奶奶送葬,二十六日赶赴长治上班。此后母亲不顾姥爹的反对,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毅然回家和父亲结婚。巧的是,为父母主持婚礼的正是当年要逼我奶奶出嫁的族人。
奶奶以自己的一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奶奶不仅是个坚强的母亲,还是家族中的顶梁柱。听父亲讲,就在奶奶去世前的几年,每年秋后,奶奶都要捆扎刷锅用的笤帚,预备支起大锅,为我家祖上几代出老丧,这个心愿从爷爷当年去世就在奶奶心中一直滋长,还是由于家庭的贫困,一直没有实现,这成了老人的一块心病。其实,对于奶奶来讲,将父亲养育成人,也许只是她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她托起的是我们家族的繁衍和兴旺。
四
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没少惹母亲生气,每当母亲责骂我们时,我们就会搬来姥姥当救兵,姥姥会带着我们几个“鼻涕虫”回来讨公道,理直气壮指责母亲,“要是他奶奶还活着,你敢动孩子一根头发?”为此更增添了我们的委屈,哭得嗷嗷的。暗自寻思奶奶会是怎样的人,弄得连妈妈都很害怕。
小时候听了很多奶奶的故事,但都是好奇而已,并没有真正走进奶奶的内心。只有将奶奶的故事放在当时的背景下,才能深刻体会她的坚韧,她的坚强,她的柔情和她的伟大。只是后来她的儿子,我们的父亲还是背弃了她的意愿,像我的爷爷当年一样,义无反顾地从那个山村里走出,并且越走越远,越走越好。于今,富贵安康,膝下儿女承欢,子孝妻贤。孙儿们一个个活得像小叫驴一样。我想,一个衰败的家庭从苦难中走来,渐趋发达,一定是天堂里的奶奶在护佑着我们,而且会永远关注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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