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走进电梯,一边试图理清楚手里的耳机线。直到我走出电梯,耳机线还纠缠在一起。随口嘟囔了一声,我这才突然意识到不妙。
解开纠缠的耳机线曾经是我们日常生活里不可避免的一件事。我曾经为了解决耳机线纠缠在一起这件事花过各种心思。比如,顺着一个方向绕成齐整的线圈,或是平摊在桌面上,又或是购买各种设计精巧的理线盒。后来,有些聪明的设计者给两只耳机加上磁铁,耳机摘下来就会乖巧地贴在一起,降低了纠缠的可能性。直到后来出现了蓝牙耳机,才把耳机线彻底踢出历史舞台。
我又想到,在耳机线纠缠曾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的时候,我们会花尽心思利用碎片的时间来解开这种纠缠,比如等公交的间隙,或是刚进家门坐下休息的片刻,或是独自散步的闲暇,再或是乘坐电梯的时候。如今,不仅耳机线纠缠的历史结束了,用电梯上这几十秒的时间来解开纠缠的耳机线这件事的合理性也结束了,而我们用在这件事上的耐心也随之不复存在了。
但这种耐心的丢失并不偶然。我们躺在沙发上点点手机屏幕,半小时后就有吃的喝的送到门外;如果40分钟还没送来,我们就可以再动动手指,“催单”。我们隔着手机屏幕,与城市另一端为我们提供餐食服务的人交流,若有不满,还可以再点点屏幕,“投诉”。
技术的进步就是不断突破极限,而突破极限的一种副产品就是突破底线。这里的底线倒不是指道德底线之类的,而是指突破耐心的阈值这样琐碎到难以察觉的底线。
手机屏幕上的几下点击,很容易让我们忘记吃饭这件事曾经是由与人面对面的互动所连接的。而和人机交互不同的是,这种人与人面对面的互动是充满不确定性的:你无法确定面馆老板今天脾气好不好,无法确定后厨烧菜需要多久,无法确定服务员会不会把你点的菜错误地端给邻桌。这些不确定性事件曾经是我们最普遍的一种日常经验。如今技术正乐此不疲地给这些不确定性披上由数据支撑的确定性外衣,从点击手机屏幕到获得服务的时间精确到用分钟来计算,我们耐心的阈值也同时被精确到用分钟来计算。
“你创造的”生活
有一种常见的误解:技术是工业革命以后的“现代产物”。不过从根本上说,人类文明可以被定义为一种技术。不过和最初使用的第一块用来获取猎物的石块相比,今天的技术还是有一点儿特殊,那就是技术开发者用新鲜的概念和产品为你创造的生活方式,能够让你相信,这样的生活是你自己创造的。
你早上出门前使用手机上的咖啡店的App下单点好咖啡,到店直接取走,戴上耳机听着某音乐App根据你的喜好为你推荐的今日歌单,又打开另一个打车App打到离你最近的网约车,司机用导航App上推荐的最快路线把你送到上班的地方;中午,你在手机上的外卖App点好你当下最想吃的午饭,并根据平台上提示的送餐时间掐好表;下午下班后,你提前用App买好做晚餐需要的食材,计算好时间,在你刚进家门时就可以送到,回家的路上用App听根据你个人喜好精选的播客内容;到家后,又打开健身App指导你做一系列室内运动,同时,蓝牙音箱播放着运动时适合的动感音乐。你觉得这就是你所做的选择,你感觉自己的生活精致而自由。
我们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将我们全部的生活收进手机屏幕。我们握着手机,站在城市的任何角落都觉得踏实而独立。在每个交叉口我们都有无数的选择,可以根据导航的提醒选择地铁线路,可以随时随地打到网约车,可以顺着导航步行,当肚子饿时,也可以打开点评App搜索附近所有的饭馆、餐厅、酒吧、咖啡厅……周六的下午,你和你的朋友站在十字路口,拿着手机对于到底去哪里犹豫不决。
设计师们总是用层出不穷的新奇创意让你持续陷在“应该选哪个”的问题里,以至于让你无暇考虑“是否应该”这个问题。于是,有关技术进步的一切宏大叙事也就有了最天然的合法性。关于大数据,我们从来问的都是如何更大,如何有更多数据。关于人脸识别,我们从来问的都是如何更精准,如何更便捷。关于自动驾驶,我们从来问的都是如何做到更快、更安全、更“无人”。
无人的宇宙
更“无人”。我们正不约而同地朝这个方向为我们的后代规划未来。我们的未来是一个“无人”的未来。没有为什么,没有反驳和质疑,更没有抵抗。人需要为自己创造一个“无人”的未来,简洁而有逻辑。
于是,朝着这个方向,终于有人提出了一个概念:从无人驾驶、无人售货等,进而延展到日常生活的每个交互行动都将变成无人的方式,那么,整个世界运作的秩序都会被重新定义,重新定义意味着产生新的机会,意味着产生新的话语权,至此,“元宇宙”应运而生。这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服务器有着创世纪的意味,和19世纪工业革命时期常被比作“钢铁心脏”的工厂锅炉一样不朽。
大方向上是概念运作的思辨,小事情里是人情的进退,非常具体的进退。关于“元宇宙”,当下最主要的辩论双方,一方支持建造服务器,另一方则支持探索星辰大海。但也许在最有话语权的算法工程师、计算机科学家、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们之外,还有一个沉默的第三方,他们一想到那个无人的宇宙,不管是服务器里的“元宇宙”,还是飞船外的浩瀚星辰,抑或是街角的无人售货超市,都会感到一些伤感和悲观。这种悲观不一定来自“进步”和“未来”的对立面,更多的可能只是一种对人与人面对面交互的不确定性的留恋。
我打开打车App顺利地打到车并且根据导航App最快到达目的地后,看到打车App上“提示评价”的下方附加一个问题:“司机是否主动聊天打扰?”当设计师设计这一问题时,我觉得他们一定意识到了,在过去,司机是否可同乘客找话题聊天从来不是一个乘客可以选择的选项。如果再想到那个即将到来的连司机都不再有,每个人都用更多、更精细的方法和规则避免一切人与人面对面的交流互动的那个未来,我就更加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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