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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

时间:  2023-12-03   阅读:    作者:  周晓枫

  虫鸣增加了季节的生动。许多昆虫擅长歌唱,尽管体量小,但它们配备着比八音盒还精巧动听的发音板。我小时候抓过一只蝉,非常袖珍,北京话管它叫“伏天儿”。它趴在窗纱上,声音嘶嘶的,有点像病人牙疼时往里吸气。叫得这么轻,这么害羞,这只哑了嗓子的蝉……是少年,度不过变声的青春,因为两天后它就死了。奇怪,不知是记忆的加工还是想象的美化,我记得在自己掌心那具小遗体,仿由青铜打造,泛着隐隐钢蓝色,是尊武士的微雕。此时,窗外的合唱盛大无边,尤以蝉持续的强音为最。高高低低的树冠里,蝉鸣的小马达,传送着带电的发烫的夏天。我知道,苦行僧的蝉,每隔十余年的地下生活,才有一次为期在两周内结束的发情期。极尽渴求的身体颤动着,蝉仿佛以此反抗和摧毁贯穿漫长黑暗里那禁欲中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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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繁盛,所以这个季节里到处都有屠戮,不过世界也因此满怀生机。频繁的生杀予夺,其中保持着不被道德观束缚的大公正。对掠杀者而言,更不存在什么残忍的道德,一切都是恰切和均衡的,正义只是在软弱者看来面目全非。

  比如这只姬蜂,薄得似有似无的翅膀神经质地振动,腰细得欲断,使它的腹柄看上去几近透明,而滑稽夸张的臀部,像火柴磷头凸起并发亮。姬蜂把头一次次探进地上的洞口,半个身子埋陷进去,直至采取倒立身姿……它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个动作,看似不断叩头,看似一种虔诚朝拜,或许是正以独特的方式处治它所必需的牺牲品。

  最为神秘的杀手是蜘蛛。八条腿交错抬升,它本身像个袖珍的精密机械;运用几何智慧织就一张索命网,然后,它怡然地在自己的时钟上坐等,计算随之而来的谋杀。令我迷惑的,不仅是捕杀工具的玄妙,也并非擅长用毒者通常所携带的阴险感,我想那些不过是智力博弈——与猎物的体能存在差距时,猎手往往采取其他手段进行弥补。我惊讶于蜘蛛行刺从过程上看,并不显凶残,反而酷似极端的爱。

  前不久在江西葛仙山旅游时,我遇到一只令人惊艳的蝴蝶撞上蛛网。停落草尖时,刚开始蝴蝶折合双翼,只有打开时,我才发现,它翅膀上的色彩非常古典,是青花上那种幽寂的钴蓝釉。当我试图近距离观察,蝴蝶翩然起飞……直到,它突然停下,却平展翅膀。停落时翅膀是否折叠,是判断蝴蝶与蛾子的重要区别。青花瓷般优雅的蝴蝶之所以降尊失范,因为蜘蛛的诡计得逞了。

  在此之前,蜘蛛一丝一缕编织它的爱网,体内激情从腹末纺器源源不断喷射而出。它那么沉默、那么富于耐心地等待,纵过客纷纷,网上空空如也,亦不能使它位移——蜘蛛宁愿在角落里枯守,一副典型的痴情者形象。终于,迎来属于它的美人,网丝的黏度使之无法脱身……在强烈的挽留和纠缠下,蝴蝶将永远失去自由。随之而来的一吻,更使蝴蝶无法背叛,它只是蜘蛛纯洁而贞烈的一日新娘。蜘蛛之吻所注入的,由毒素、消化酶和抗凝血素等组成,蝴蝶的心被彻底融化,所有抵抗意志都迅速瓦解,液化的身体满怀柔情,它是一个水做的爱人,准备好被蜘蛛享用。

  掠食者咬住猎物脖颈,样子就像肉欲狂欢中对爱侣的亲吻;蜘蛛就这样抱吻蝴蝶,吮吸它饱满多汁的身体。亲爱的,你不疼,不会留下残渣,我会一点点地处理你的一切……那种态度,称得上珍惜。你将完全融解在我的体内,进入我的血液和细胞,这样才算和全部的我在一起,我们难以再分彼此。你知道什么是欲望吗?欲望就是渴望消化对方。被我消化后,你只会留下一对漂亮翅膀,那么薄,还闪烁鳞粉,被风吹得咝咝作响。它将镶嵌在我的网上,仿佛我的螯牙,仿佛我身体中那最重要的部分,曾经深深镶嵌在你的体内。

  的确,爱意如死坚强。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正是讲述这样的故事。面对未婚夫荷默·伯隆的负情,高贵到倨傲的爱米丽小姐用砒霜毒杀了他,以永远挽留他的身体和他的心。小说结尾惊心动魄:紧邻肉体已经腐烂的那具骨骸,旁边枕头上有头颅压过的凹痕,以及一绺长长的铁灰色头发。

  这幕场景,令我联想起一种非常著名的毒蜘蛛:黑寡妇。是的,陪伴爱人的枯骨,那绺属于爱米丽的铁灰色头发,也正是黑寡妇用以缠绕的强韧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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