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姐怀孕那年,她家买了车。
虽然公司到家有直达的公交车,乘客也不算多,但考虑到她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很快家里又要添个小豆丁,总归是自己有车方便些。
然后我妈就开始鼓励我爸练车——我姐夫经常出差,家里只剩我爸一个会开车的。我妈说,倒也不用我爸送我姐上下班,起码从公交站到家这段路可以接送一下,再说,要是临时有个急事,开车也方便,不至于临时叫不到车干着急。
我爸起初不愿意,听我妈这么一说,就拿着车钥匙下楼去了。
我爸开了大半辈子的车,年轻时曾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王大客。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林区只有各单位才有车。私家车?不存在的。因为车的数量有限,所以掌握驾驶技术的司机也就成了一个很风光的职业。我老爹一直在林场汽车队开大客车、解放大货车这种大车,每天跟一群粗线条的大老爷们儿出车、修车,拉人、拉木头,高谈阔论、嬉笑怒骂,倒也酣畅快活。只是岁月不饶人,一转眼,他就从意气风发的小伙儿混成了两鬓斑白的老汉。
20世纪90年代末,适逢林区改制,汽车队就地解散,昔日的一班老伙计各谋出路。我爸被安排去林场看大门等退休,孤零零的门房与曾经的汽车队遥遥相望,不知我爸独自看着自己奋斗将近30年、昔日即便数九寒冬也依然热火朝天的地方如今冷冷清清无人问津时,心中究竟作何感想?用古龙的话来说,大概是一种“不是滋味的滋味”吧。
我爸外号“王大客”,自然是因为他开大客车。大客车拉的不是客,而是驻守在山上的工人。他们常年驻扎在深山里,住的是帐篷,干的是伐木、扛木头和清林的重体力活儿,辛苦程度一般人难以想象。我和我姐小时候,我爸常用来刺激我俩的话就是:“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大学,以后等着上山扛木头吗?”之后还必定追加一句:“木头你俩都扛不动!”每次都听得我大为光火,更可气的是,虽然很生气,却无言以对——我确实扛不动。
我爸开车进山,有时会带着我和我姐去玩。我姐对小工队帐篷里大锅炖菜的香气印象尤为深刻,而我最清晰的记忆,是红白相间的大客车在大兴安岭莽莽林海深处的运材路上风一般疾驰。沙石路坑坑洼洼,每颠簸一下,车身就哐当哐当一阵儿乱响,车内的男男女女齐齐离座腾空飞起,哐当一声,再摔回座位,继续若无其事地大声说笑。人和人之间交流务必靠吼,文质彬彬、轻声细语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在发动机的轰鸣和车身不停震颤的巨响中,要是不扯着嗓子喊,恐怕对方只能看到你的嘴巴在无意义地张张合合,像个傻子。
作为驾驶员的女儿,我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有副驾驶这个至尊座位!大客车的窗子又高又宽,坐在前面,视野那叫一个开阔,心情那叫一个舒畅,大好风光,尽收眼底。有时车里人多,我还会爬到引擎盖上坐下。那个位置热乎乎的,天凉的时候坐着很舒服,就是有弧度,而且有点儿滑,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甩来甩去,颠得上上下下,我不停地滑下来,又一次次顽强地爬回去,恨不得手掌脚底都生出磁铁,把自己牢牢吸在上面。
望不到边的林海在眼前延伸开来,有时路的两侧都是茂密的森林,有时一侧是嶙峋峭壁,一侧是奔腾的河流。河谷很低,路也不算宽,坐在高高的大客车上,更显得河与路之间的落差有点儿吓人。然而,我爸驾轻就熟,以足以让幼年的我胆战心惊的速度劈开山间的宁静,一路呼啸向前。
飞鸟惊起,黑黄条纹的“桦鼠子”四散而逃,路中间的白色蝴蝶群雪片一般轰然而起,在车窗前翩翩飞向天空。大客车器宇轩昂,我爸气定神闲地打着方向盘。在这周而复始的路上,在这四季更迭却始终如一的古老森林中,他年轻的脸庞逐渐浮现深深浅浅的皱纹。
二
不进山的时候,有人家有喜事,经常会请我爸去帮忙拉宾客。20世纪八九十年代,林区人丁兴旺,人情味儿也浓,大家基本都认识。然而,我并不关心“老谁家”的谁娶了“老谁家”的谁,也永远搞不懂、记不住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我只是个小孩儿,我爸每次回来从怀里掏出的一大包红纸包着的五颜六色的喜糖,就足够我高兴一整天的了。
我还坐过一次我爸开的解放大货车,那车真大,开起来轰隆作响,简直是个巨型怪兽!从阿龙山唯一的街上由北开到南,不过短短十几分钟,下车时我觉得自己已经聋了,脑瓜子嗡嗡作响。虽然坐在车里居高临下看着行人、车辆纷纷避让的感觉十分气派,但我再也不想坐那辆车了。
汽车队解散后,我爸几乎再也没摸过方向盘。用他的话说就是,开了半辈子车,早就腻味了。而且我爸不像有些爱车的人,见了好车就移不开目光、挪不动步,他对车是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退休后,从林区搬出来,他也没有开车的念头。何况,在城市开车跟在林区开车不一样,在林区,泥路、雪路、坡陡弯急的复杂路况,以及严冬里镜子一样的惊险路面,凭的全是司机的经验和技巧;而在城市里,不仅这些技巧无处施展,单单是五花八门的交通标志就足以让老司机犯迷糊。再加上我爸上了点儿年纪后反应速度也不及从前,不开就不开吧,安全第一,只是有点儿可惜了他那个高级别的驾照。
这次要不是因为我姐怀孕,恐怕没人能说得动他。
然而,我爸再次握住方向盘却犯了难。现在的小车跟以前的大车区别大了去了。太多看不懂的按钮让老司机无所适从。幸亏我爸机智,带着我拿了说明书一起去练车,可我那会儿还没考驾照,连半吊子都算不上。于是乎,我们一老一小坐在车里,头碰头,费劲地研究起厚厚的说明书,越研究越是一头雾水。
这个灯怎么亮了?这个感叹号是啥意思?嘿!怎么喷上水了?哎,雨刮器怎么关不上了?这个好像是空调吧,不对,好像是雾灯……太难了!
当我爸终于把车缓缓驶出车位,新的问题接踵而来——我爸开惯了旧式的大车,油门、刹车要猛踩,方向盘也要猛打。而现在的车灵敏度高,手上脚下只需轻轻用力就够了。我爸多年未碰方向盘,一下子又换了车型,很难迅速掌握这个力度,那时的他,大概有一大把子力气却捏着绣花针般的无力感吧。
我爸不敢把车开太快,只在小区内缓缓前行,一点儿一点儿适应。然而,每次起步、刹车还是控制不好,我便承受了最直接的后果,一下被猛地推向椅背,一下子又俯冲向挡风玻璃,全无招架之力。
在我不停前俯后仰的哇哇大叫声中,我们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没有开出去。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我爸以此为由收了工。
“还是不太行啊。”我爸回到屋里,闷闷地感叹一声。
“没事,就是一下子换了车不习惯,多开几次适应适应就好了。”我们这样安慰他。
也不是安慰,我们确实是这么想的。几十年的老司机,一旦顺过劲儿来,开这小车还不跟玩儿似的?
然而我爸再没说什么,戴了老花镜,拿着说明书去了阳台。
那个黄昏,雨声细细绵绵,我爸弓着肩,背朝我们,独自盘腿坐在阳台上,借着窗外并不明亮的光,认真研究着那本厚厚的说明书。他的背影看上去落寞又吃力,像是对抗着一个让他困惑的无解之谜。也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些伤感地意识到,我爸老了。
我爸终究还是没再开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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