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很喜欢读书。
然而命运捉弄了我。我六岁那年,突然失去了声音,七岁,我完全聋哑。耳聋之前,我正在读村里的学前班,是所有的孩子上学最佳的年龄段。学前班相当于现在的幼儿园,一般只读一年就升小学了。
声音莫名其妙地从我耳朵里跑掉了,用我母亲的话说,它淘气,选择了离家出走。失去声音之后,我就没有再上学,休学在家。
整日里闲在家里不去读书,是我自己哭着闹着缠住父母提出的要求。我对无声世界的到来感到害怕,对自己从一个有声的世界毫无准备地进入无声的世界无所适从,对其他小伙伴嘲笑与欺负我感到失望,对父母大声喊我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而整天责备我感到无助……闲在家里的日子,我每一天醒来,都会摸一摸耳朵还在不在,然后小吼几声,试图唤醒耳朵,但每一天都是无声的和无聊的。带着这些不应属于我的打击,一个人总是在稻田里和山坡上抗拒童年,那里人烟稀少,苍野空旷,很合适隐藏自己所有的悲伤。我总天真地以为,我的耳朵只不过是被老天爷偷走了,总有一天会还给我的。
我的声音从耳朵离家出走,我很难过。上不了学,也没有人陪我玩。好像全村除了郑家的阿呆和阿傻,朱家的有小儿麻痹症的朱金,我基本上是全村最没用的废人。
每一天,我拖着两只形同虚设的耳朵,在村子里游荡,像个饿鬼,总是低着头,一点儿不喜欢看天,一点精神也没有。走在路上,马路上的车辆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有时候距离我仅仅半米的距离呼啸过去了,我也没有听见,直到那些卡车刮起一阵夹杂着灰尘的风,我才发觉自己走在一条通往死亡的路上,一条交通闭塞的乡村公路,随时都有翻车或者碰飞一个人一条狗的危险。
闲在家里很久了,就开始羡慕姐姐和邻居小孩整天背着书包上学放学、蹦蹦跳跳的样子。为了一探他们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究竟,有时候我会跟在他们身后,偷偷跑到教室外面偷看他们上课,或者躲在最后一排的桌子腿底下偷听。有时候私塾先生会从左边走到后排,看到我,很平静地让我坐下,然后再从右边走到三年级的课桌上讲课去了。有时候我也会拿着本子照抄黑板上的字,自娱自乐。
村里的私塾教室和一般的村民房屋没什么区别,是村委会捐出来的石板房子,墙面是泥巴和着稻草堆砌起来的,屋顶是几根横梁加石板盖起来的,下雨天总是漏雨。教室里有一些桌子、板凳,黑板是两米长一米五宽的天然石板,还有一间私塾先生简陋的卧室,与红砖、泥土堆砌起来的灶房。私塾先生一般由镇里的教育局安排分配,有的是我们村的,有的是邻村的,有的是很远的地方的。幸好轮到我上学的时候,私塾先生是我们村的,姓朱。
教室里的桌椅很多都断了腿缺了角,或者桌面有很多涂鸦与桌洞,被巧手好心的工匠用自家的工具修好了,顺便将桌面刷个粉漆。但过不了多久,桌椅又断腿缺角,涂鸦依旧。教室的墙上还画着一些小伙伴的处女画作与粉笔字,也有很多下雨时雨水浸蚀留下的杰作,这些每到天晴的时候,农闲时节,村里会安排村民集中整修一次。整修过的墙面很快焕然一新,但也没逃过和桌椅一样的命运,很快被小伙伴们画得面目全非,很丑但很吸引我。
没进私塾之前,我是有一些拼音基础和简单的识字功底的。在家里喜欢看一些小人书、连环画,以及姐姐的教材课本。闲在家不上学的日子,我总会想办法去找一些可读的东西。
为了找一丁点可以辨识的字,我把邻居家糊在墙上的报纸给抠下来,蹲在石凳上看,邻居新刷的墙被我弄得面目全非,为此邻居闹到我家,闹得全村的人都知道了。看得出来,父亲是疼爱我的,他不认为读书有什么错。尽管后来还是与邻居和解了,但我再也不去他们家串门了,虽然我知道全村就数他们家的书和报纸最多。
村里有文化的人不多,要找一本完整的书比出去要饭还难。平时在村里转悠,我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别人家的茅房,在茅房里,我能找到很多带字的旧杂志,或者报纸,有时候是一些连封皮或者结尾都没有的书,遇到比较喜欢的,我会占为己有,将它们装在衣服里带走。也不知道是谁放出的风声,说我比较喜欢进女生茅房,别人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那时村里流行一种游戏,叫打四角包。小伙伴从家里想方设法把一些旧书、旧报纸折成四角包,然后找一块空地和别人斗。这是一种需要力气和智力才能赢的游戏,用自己的四角去砸别人的四角,只要别人的四角正面被砸翻,翻到反面,那就属于赢来的战利品。为了赢下最多的四角包,我问父亲,怎样才能练出臂力。父亲想了半天说,可以对着河扔石头,扔得越远,手臂越有力量。为此我跑到河边练了好几个星期。等我跃跃欲试去和别的小伙伴下赌的时候,我惊呆了,村里没有人是我的对手。赢了那么多的四角包,我迫不及待地将它们一个个拆开,仔细读完,再折回去,用读过字的四角包,去赢更多没读过的。但我赢得越多,越容易遭到其他小伙伴的嫉妒,于是他们联合起来欺骗、诋毁、排挤我,我没少和他们打架,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在村里孤立无援。
每逢过年、中秋,以及有红白喜事的时候,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离家三十公里远的五舅家。姐姐妹妹走在路上都没有我那么欢快与兴奋,因为我知道,五舅家有很多连环画、小人书,以及普通家庭很难见到的《三侠五义》《杨家将》《岳家军》《呼家将》《三国演义》等好书,为了能不被姐姐们找到我,我会把书拿到五舅屋后的山林里,找一块隐蔽的地方一口气读完。等我读完的时候,母亲他们已经回家了,宴席也被收起来了。五舅看我这么痴迷,让我吃了饭,再挑了一些我没读过的书借我看,骑车把我送回家。到了家里母亲不怎么理我。姐姐告诉我,他们为了找我,急得都没怎么吃饭,好好的节日聚会,被我搅黄了。
村里的私塾只有四个年级:学前班,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学生不是很多,每个年级差不多在十到十五人。私塾里的朱先生每次上课,总会把四十分钟的时间分为四档,第一档教学前班,学前班念完之后,继续第二档时间教一年级,依此类推,四十分钟很快就下课了,下课后继续教学,继续用四挡时间来教学。三年级毕业后,只能去另一个叫桃园村的地方升学就读,每天要步行很远的山路,还需要淌过一条河,翻过一座山,穿过很多密林与坟地。附近的学生,一般都会来桃园村读小学,寄宿的学生也很多。
我所住的村子是一个类似盆地形状的村子,四周都是秦岭山脉下的小山,门前有一条丹江支流金钱河穿过。这造成这里交通闭塞,经济不景气,信息落后,别说有特殊教育了。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市区还没有完善地建立特殊教育学校,只有就近的大城市西安有。到了我读书的年龄,只能在普通学校完成,这对所有的乡村先生来说,是相当困难的。
到了姐姐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突然也又哭闹缠着父母,要复学,要读村小一年级。父母起初很不同意,总是丢下我去地里劳作一整天来摆脱我的纠缠,我就在院子里坐着,哭一整天,每当村人路过的时候,我就哭声很大,这些好心的村民将我的哭声传递到父母耳朵里,他们依然含笑不语。直到我在父母和姐姐们面前绝食了好几天之后(其实我偷偷吃过一些东西,还在树上藏了一些食物,有时候趁晚上他们睡着了,就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最后他们心软了,就答应我了,带着厚礼去央求私塾先生和师娘。先生不在,师娘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为此在后来和先生吵架,吵得很激烈,几乎吵到我家门前来了。
像我这样的学生,私塾先生是不敢收的。既是怕自己教不好,又是怕到了举行期中和期末考试的时候,无法给镇里的教育局领导交代,怕丢了饭碗。幸好私塾先生知书达理,懂得与同村人团结和善,他暂时答应收下我,一边瞒着镇上领导替我买了教科书,一边让我父母去镇上想办法。我就这样破天荒地进了教室。
后来先生在课堂上发现,我学习进步很快,作业完成得很积极,而且比一般孩子安静懂事。先生在黑板上认真准备的教案对我不起作用,我一看就懂,一学就会。他就不再对我抱有意见了。直到时间到了期中考试,父母和先生也没想出好办法,急得只能在家里望天叹气。而我仍然在无忧无虑地读书,不知他们脸上的忧愁。
那天先生又破天荒地把我带到镇上,参加一学期一次的期中考试。先生再三叮嘱我不要露出马脚让任何人发现有关我身世的秘密,并鼓励我好好考试。我小心翼翼地参加我人生中第一场考试,即使考试遇到看不清的试卷考题,也忍着性子不敢发问,即使遇到老师临时更正错题,我也不敢有异议,我害怕极了,有点想哭。等大家都考完走出考场,我才跑出去,直冲厕所,然后低着头和先生步行两小时回家。
这一考不要紧,但把老师和镇上的领导都吓坏了。我考了全镇第九名,全班第一名。镇上领导知道了我的情况,很客气地批评了私塾先生不应该瞒着他们,并带了一伙西装革履的人到我家来看了我,很友好地表扬了我的父母生了一个好儿子,父母很高兴,张罗了一桌好酒好菜,而那时我们家徒四壁,那一桌好菜,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但父母还是东借西凑做出了样子。
考完试以后,我在村里的就读之路畅通无阻,我上桃园小学之前,校长来我家门口叮嘱父亲,要我上学放学注意安全,他们怕我听不见。马路上的车辆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威胁。
上学的头几天,父亲骑着借的自行车来回接送我。过了几个月父亲满脸欣慰地不接送我了,因为他从外地买了一条被人训练过的名叫黑虎的狼狗。我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忠诚的伙伴,就开始学会了忘记,忘记了我还有一双耳朵,一张嘴巴,一切不幸。有了它,我胆子越来越大,每逢周末我领着它游山玩水,把老家山坡上方圆五公里的山和水,走遍了。一个人在山上,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因为我有一条足以咬死狼和蛇的狗。它成了我的耳朵和嘴巴,我的玩伴,我的守护神,我的马路助手,甚至是我的上学起床闹钟,陪我过满是土渣车的村路,陪我聆听山坡上一切危险的动静,与一切陌生的人与物狂嗅、对话。在我的童年岁月里,它就是我的全部。
有了黑虎,我的村小生涯很快结束了。我离开了麻地湾,牵着它每天徒步一个多小时,去隔壁村——桃园小学,上我出生以来第一所最像样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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