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治听鼓书
最近,朋友约我去长治。之前从未去过长治,只知道长治在山西。印象中的山西,有两大特色,一个是文物多,一个是面好吃。一个具有精神性,一个具有物质性,两个都在我喜欢之列。只是没想到,它们以这样的方式与我相晤。
下车伊始,长治就给我一顿文化大餐,餐桌不是摆在香气扑鼻的饭店,而是放在市区中心的剧院,餐仪也不是让你坐下来吃,而是让你坐下来听。就是说,在物质的饭菜开席之前,先用非物质的形式饱你眼福。
原以为,可能正好赶上了一场某个外来团体的商演,坐下始知,这是一台由本市非遗传承人组成的展演。便暗自猜测,山西的历史那么厚重,长治的非遗也不会少,恐怕演到天亮也演不完。仔细一看,粉红色的节目单,只印了六个节目,肯定不用熬夜。再仔细一看,六个节目里,竟然三个和吃有关。立马回过味来,山西在农耕传统的中心,在太行黄河的表里,好吃的东西多,实属正常。
在台上或坐或站的传承人,大多是一些身怀绝技的老人,有的还是老年盲人。他们没有颜值,只有一脸的淳朴,一腔的真诚,一身的鲜艳。有意思的是,不论说的,还是唱的,不论拉琴的,还是打鼓的,不论是一个人的自弹自唱,还是一群人的此起彼伏,所有的说唱者都把嗓门扯到最高,所有的弹奏者都把乐器击至极响。
上党是长治的一个区。秦代三十六郡,上党郡是其中之一,后来改称潞安府,明代开始改叫长治,取长治久安之意。来自上党区的潞安大鼓《哦,砂锅》,唱的是盛饭家什。经大鼓艺人绘声绘色一说一唱,小小的砂锅就有了不一样的历史和烟火。
要问我今天为什么要唱砂锅
只因为这个砂锅几千年
一直是家里边的正经货
自从那女娲娘娘造出了人
一个个又要吃来又要喝
要吃要喝拿啥煮
调上水和上泥
调水和泥捏砂锅
砂锅外养活了多少男和女
砂锅里煮出了咱古老文明的大中国
......
砂锅是土做的,据说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也出自此地,所以鼓书艺人唱起砂锅,自带五千年的阳刚和底气。当然,鼓词里也承认,砂锅有可能打破,但是鼓词又说,即使破了又如何呢,它可以全身而退还原为土,它可以让这片土地浑厚如初。一只砂锅,唱尽生命的传奇和风流。
襄垣是个县。襄垣鼓书《反菜园》,唱的是自家园子种的菜谱。反,即说一说或介绍介绍的意思。坐在台上说鼓书的七位都是盲人,身穿布衣,目戴墨镜,虽然眼睛看不见菜园,却把蔬果青菜编成了一个集团军,给肚子任命为总司令。
韭菜耍是双刃剑
小葱扛起枪一根
吓得黄瓜上了吊
茄子空中挽流星
四马投唐白萝卜
正殿将军羊角葱
辣椒奸臣造了反
芝麻立刻报上京
......
这是小家小户的日常喜乐,这是芸芸众生的基本诉求,菜和人都匍匐于乳母般的大地。一向以为太行山区干旱缺水,如今叫他们如数家珍的一唱,感觉铺天盖地都绿油油水灵灵的。一个拉琴的艺人唱到兴奋处直蹦高,都坐不住板凳了,那种发乎原始的憨和萌,当即就打湿了我的眼窝。
长子也是个县。上古时代,尧帝把此地封给了自己的长子,故而得名。在长治,一个地名都可以叫得如此悠久,更何况其他?不过,长子鼓书唱的不是尧帝长子,而是《山西面食》。
面杖擀开是擀面儿
网眼儿挤出是河捞儿
两头尖尖儿是剔尖儿
三棱棱成型刀拨面儿
筷子挑出小溜尖儿
擦床擦出小擦面儿
大拇指 多灵巧
手心圪搓变戏法儿
圪搓出一个个猫耳朵儿
也有人叫它小捻窝儿
......
有一种说法,世界面食在中国,中国面食在山西。此说有可考的史实,的确已有两千年之久。就说面条吧,东汉叫煮饼,魏晋叫汤饼,南北朝叫水引,隋唐叫冷淘。我估摸着,一个朝代肯定不止一种叫法,只是举个例子浅浅地告诉你,山西是中国面条的直根,别处都是枝叶。比如,产自北方的兰州拉面、陕西臊子面、河南烩面、北京炸酱面,南方的担担面、膳丝面、阳春面,虽各有所长,却非面条的正宗嫡系,而是旁派分支。为此,曾带着疑惑问长治朋友,山西人和陕西人都吃面条,做法上究竟有何不同?朋友说,山西人注重面的质地和形状,陕西人注重面的配方和佐料。一句话拨云见日,终于知道吃山西刀削面和小擦面的时候,为什么面的味道那么直接,那么香。
那一晚的未吃先听,至今记忆深刻。听过《山西面食》,等于给我接下来的吃扎了一针兴奋剂。翌日开始,只要上了饭桌,眼睛便盯着各种制法的面食、蒸的、烹的、煮的,一道接一道,浩浩荡荡,熙熙攘攘,在我眼前成系列地展开,我的态度就一个,敞开胃口,来者不拒。所幸没有几次桌餐,大多吃的是自助,但却更害煞人也,因为种类太多,样式极具诱惑,一不小心就取过了量,顿顿撑个肚儿圆。我也只好豁出去了,胖就胖吧,毕竟在长治吃的每一顿饭,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长治看神话
长治之行,还有一个意外之喜,这里是诸多中国上古神话诞生的现场。却原来,神话不只是口头流传,不只是编在书里,还可以去实地看实物。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后羿射日,以往都是在《淮南子》《山海经》才可以读到的神话,如今在长治民间艺人的鼓书里就可以听见,在长治的城郊之间和乡野之上就可以看见,真真儿让我开了眼,经受了一把时空大交错,古今大穿越。
据我所知,女娲墓在国内总共有五座,其中山西境内就有两座,而且历朝历代祀典女娲,都在山西洪洞县的赵城举行。赵城今属临汾,临汾与长治两市是近邻。其实,地理和行政上的市和县,都是后世的划分,到大禹主政的时候,天下也只是笼统地分为九州,从这个意义上说,潞安大鼓完全有理由把女娲写进自己的唱词。
关于女娲的神话,专家学者曾从另一个角度作了解释,认为河北白洋淀在地质上是一块巨大的碟形洼地,其与上古发生的一场陨石雨有关。正是那场灾难,造成了“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火炼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这一片因陨石砸出洼地形成的大水,自晋北至冀中,甚至波及到了渤海湾,于是就有了站在太行山上炼石补天、抟土造人的女娲。也有专家推测,这场灾难一直漫漶到大禹治水方止,为害长达一百多年。由此可知,某些史前事件虽以神话的形式流传,却有不可否定的事实依据。我也由此相信,女娲神话一定会在潞安大鼓里久唱不衰,女娲庙也会在赵城香火不断。
进入长子县城之前,要经过一条笔直的长街,我发现街两侧路灯的柱头非常奇特,询后得知,这是请艺术家设计的精卫鸟衔木飞翔造型,顿时一个激灵。未等反应过来,车就进入一个大广场,广场中心便是精卫填海巨型雕塑,不再是一只抽象的精卫鸟,而是惟妙惟肖的炎帝小女儿女娃。《山海经·北山经》云:“……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
发鸠山层峦叠嶂,就在县境西部,长子因此而有精卫之乡美名。在这个神话里,女娃是前生,精卫鸟是转世。不知道溺死女娃的那个东海,是不是女娲当年面对的那片汪洋,如果她们生于同一个时代,有没有可能正是女娃的不幸遇难,而让女娲有了拯救天下的母性担当?
长子的故事实在太多。一方面是民间传说和神话,比如尧王的长子封在这里,炎帝的小女儿死在这里。另一方面是地方史志和文物古迹,比如从春秋到西汉400多年间,这里一直是上党郡治所在地;在东晋十六国时期,这里曾做过西燕帝国的国都;唐代的法兴寺及石舍利塔,宋代的崇庆寺及佛像彩塑,都是令人叫绝的稀世国宝等等。真是历史越漫长,承载得东西就越多,或许王之长子,就是国之长子,自当为天下分担负重,于是就给后世积攒了金山银山般的家底。
后羿射日与女娲补天正好相反,女娲的时代是天昏地暗,汪洋泽国,后羿的时代却是烈日当头,炎热干旱。《山海经》《淮南子》都载过这个神话。意思是当时天上挂着十颗火球般的太阳,烤焦了森林大地,晒死了禾苗草木,欲置生民于死地。于是,受尧王指派,后羿张弓射日,一口气射下了九颗,只留一颗造福人类。就像通过女娲的神话,专家们考证出发生在距今四、五千年前的一场陨石雨,通过后羿射日的神话,专家们认为很可能是远古先民亲眼目睹了一次彗星撞击地球的险况,惊恐万分而又无能为力的他们,只好对着纷纷掉落的彗星碎片射箭,从而留下了这传说千年的神话。
有人说,后羿射日的神话源自江苏的射阳,也有人说,后羿射日的神话源自山西的长子。
这是个全民旅游和消费的时代,各地都在给自己争可以赚钱的精神资源,也是个无可厚非的好事,关键是要拿出理由。在长治当地,这个神话也不归长子专属,去襄垣的时候,便听说后羿的神话与襄垣有理直气壮的联系,而且还是个能自圆其说的版本。有人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里有座技术先进全国闻名的五阳煤矿,它之所以取名五阳,就因为后羿射日这个神话。说当年后羿射下的九颗太阳,有五颗落在了襄垣,而且马上沉入到很深的地下,后来这些火红的太阳们就一点点变黑了,把所有的光芒和热量都变成了挖之不尽取之不竭的煤。神话确实能激发人的想象力,站在五阳煤矿的副井前,我就海阔天空地想,那么,另外那四颗极有可能也都悉数落在山西境内,说不定有一颗不偏不倚正好就落在了大同。
在长治市郊,有一座老顶山,与它相连相对的,还有四座山峰,俗称五顶。那天在老顶山上,我看到了一座金色而巨大的炎帝塑像,在他怀中还抱了一捆黄灿灿的籽粒饱满的谷穗。就想,炎帝女儿在发鸠山,炎帝自己在老顶山,精卫对发鸠山的不离不弃是为了填海,炎帝对长治的情有独钟可能就是为了让天下人有饭吃吧?
老顶山古称百谷山,这是炎帝故地在此的重要佐证。北宋地理总志 《太平寰宇记》 云:“百谷山与太行、王屋置连,风洞从谷,崖壑幽邃,最称嘉境。昔神农尝百谷于此,因名山建庙,仲春上甲日致祭。”
《潞安府志》也有记载:“炎帝庙明洪武四年重修。”明代当地官员王基在《重修神农庙碑记》曰:“炎帝神农氏之庙,在潞当祀。......考诸郡志,庙去城东北十三里,有山曰百谷。世传帝尝百谷于兹,故因以名。”
沿用宋明史书方志的说法,1929年商务印书馆编的《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1936年中华书局出版的《辞海》,也都收有柏谷山条:“柏谷山,在山西长治县北,和太行山、王屋山相接,因山上本多柏树,故名,或作百谷山,相传神农尝百谷于此。”
之前只听说神农尝百草,如今又听说炎帝尝百谷,虽然炎帝和神农是一个人,虽然他既被尊为中草药之父,也被敬为稼穑种植之祖,脑子还是有点微微的晕,稍稍的乱。我数不出百谷都包括什么,百谷中我也只能叫出五谷的名字,但是我现在确切地知道了,炎帝怀里抱的是五谷之一的粟。在山西最著名的特产里之所以有小米,长治的小米之所以最好吃,就因为是炎帝在这里把野生的狗尾巴草,变成了可以人工种植的谷子,然后变成了碗里的小米。所以,山西不但出产中国最早的面条,也出产中国最早的小米,且小米比面条更历史悠久。所谓山西是农耕文明的中心,原来第一缕米香就是在这里缭绕起来的!
谷子好,谷子好,吃得香,费得少,
你要能吃一斤面,半斤小米管你饱;
爱稀你就熬稀粥,爱干就把捞饭捞;
磨成糊糊摊煎饼,满身窟窿赛面包。
谷子好,谷子好,又有糠,又有草,
喂猪喂驴喂骡马,好多社里离不了。
谷子好,谷子好,抗旱抗风又抗雹,
有时旱得焦了梢,一场透雨又活了;
狂风暴雨满地倒,太阳一晒起来了;
冰雹打得披了毛,秀出穗来还不小。
谷子好,谷子好,
......
记得离开五阳煤矿,就去了襄垣民俗文化馆,在那里复又见到唱《反菜园》的几位鼓书艺人,此刻他们正在那里唱赵树理当年写的鼓书《谷子好》。一听名字,心就热了。再一听鼓词,情绪更是燃了。那一瞬,我真想把炎帝给拽到鼓书场子,让他看看跟谷子一样肤色的华夏子民,让他听听后世子孙唱给谷子的歌谣,我真想知道如果他来到这里,会不会情绪一燃,也拉起琴,打起板,和这些盲艺人一起唱谷子好。
翻开当代文学史,赵树理被称为山药蛋派开山鼻祖。上小学的时候就在姐夫的高中课本里读过 《小二黑结婚》和《李有才板话》,记得跟小伙伴们在街上玩耍,如果看见对面走来一个丑婆娘,我们就叫她三仙姑,如果知道小伙伴挨了妈妈打,我们也叫她三仙姑。那时候不懂文学,只看故事,而且只能记住坏蛋。但是,赵树理也是我最早记住的作家之一。这次在长治,还去了赵树理当年的故居平顺县川底村,因为他在这里写了一部长篇小说《三里湾》,川底村已改叫三里湾村。听过他写的鼓书,看过炎帝怀里的谷穗,我就有点想不明白了,作为炎帝的老乡党,明明在《三里湾》之前就写过《谷子好》,文学史为什么给他叫了个山药蛋派,而不是谷子派?
在长治采风的最后一站,是去武乡县王家峪参观八路军总部。走在那个氛围里,突然就想起了那句常挂在中国人嘴边的话,小米加步枪。如果只有步枪没有小米,八路军总部当年不可能在这里待那么久,日本人和蒋介石也不会先后被打跑,旧中国也不会变成新中国。所以,离开武乡的时候,听见不远处的超市门口有人站在那里吆喝,武乡的小米,武乡的小米,便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二话不说就买了两袋……
写到这里,夜已深沉,现在只想对长治说一句话,从此以后,我就将咀嚼着你的小米,醉在你的歌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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