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飞对妻子的死是有思想准备的。
早在两年前,相映雪查出来乳腺癌淋巴转移的时候,他就准备好随时与她告别。
不,他爱她,是那种习惯成自然的爱,说不出口的爱。吃她做的饭,穿她买的衣,在她旁边打呼噜,和她无休止地因为琐事吵架,无数次想揍她一顿,甚至一走了之。她突然得了病,多年的习惯被打破,他们学会了安静下来,谈心。
相映雪变成了话痨,不停地给他讲她的过去。高飞第一次知道,她在他老家的一个乡中学上过两年初中,他一直以为她上大学前从没有离开过甘肃。她说,真想回去看看,看那棵大杨树还在不在,老师们肯定都老了。门口有个小卖铺,里面卖一毛钱一包的瓜子、两毛钱一包的方便面。
妻子死后,高飞办完所有的事回老家散心,想起相映雪的话,就开车去了那所乡中,现在改名叫镇一中。
大门口自然是没有小卖铺的,高大的门柱上贴着暗红的瓷砖,电动门紧闭,只有一扇小门开着。
门口的保安警惕性很高,问他,找谁,他一时答不上来。找谁?能说找三十年前一个叫相映雪的女生吗?
上课时间,校园里很安静。偶尔有老师急匆匆地走过,操场上有两个班在上体育课。办公室一个年轻的办事员接待了他,很热情地找出教师花名册,让他根据年龄,找一下当年可能教过相映雪的老师。
花名册上的老师比高飞想象得要多,他记得相映雪说过,那时候一个年级才两个班,只有各村的尖子生才能考上乡中,现在,一个年级八个班。
下课了。校园里突然沸腾起来,穿着天蓝色校服的孩子们在校园里打闹、奔跑,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高飞站在走廊上,试图找出一个和相映雪模样相像的孩子。那时候的她,是短发,还是长发?是胖,还是瘦?
教语文的刘老师回到办公室,1990年前后,她一直在这所学校。但她不记得有一个叫相映雪的女生,一点印象也没有。她说,你可以问问杭老师,他那时候教两个班数学。
杭老师已经是副校长了,找他是通过电话。杭老师很热情,是的,是的,我一直教数学,两个班都教。相映雪?从甘肃转学过来的?不记得,等会,我再想想,地质队的孩子,姓相,那两个班里没有姓相的,肯定没有。
在校园里走着,高飞有点沮丧。大杨树,压根不用去找了,校园里能看到的,除了雪松,就是月季、木槿、女贞,哪里会有什么大杨树。
通过杭老师,他又找到了相映雪当年的班主任,已经退休的高老师。高老师在县城带两个双胞胎孙子,忙得鸡飞狗跳。她有些心不在焉,高飞问她记不记得当年班里的相映雪,她很直接地说,不记得。高飞说,你再回想一下,从甘肃转学过来的,她很果断地摇摇头,不记得,应该没有这个人,要不你去问问丛林,他那会是班长。
从高老师家出来,已近黄昏,市声喧嚣,人们着急忙慌地奔着各自的生活。高飞站在路边,看着人来车往,巨大的无助感和孤独感袭来。相映雪,你明明在那所学校里上了两年学,可为什么他们都不记得你?
他不死心,或者说替相映雪感到委屈。
高飞还是找到了丛林。丛林也不记得了,他说好像有这么一个人,也好像没有,不敢确定,时间太长了,他可以问问。
第二天,丛林给高飞发来一个人的电话,说他在微信群里回答说他知道。
最终,他找到了这个秃顶驼背的男人。他说,我记得映雪。
高飞有点莫名地喜悦,因为这个男人说我记得映雪,而不是相映雪。
他们坐在一个小酒馆的角落里,就着一碟红油耳丝,一碟小豆芽拌粉条,两盘饺子,一瓶白酒。谈起映雪。
男人叫马建民,他说,我们同桌,我曾经偷偷地喜欢过她,她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就是觉得她好看,说话声音很小,跟蚊子叫一样,脸很白,编两个辫子。
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尽管他现在成了这副模样,高飞依然替相映雪高兴,最起码,她的过去有人记得,而且,还偷偷地喜欢过她。
他假设这个马建民曾经还比较帅,假设他还很有趣。要不,怎么能配上映雪呢?
他说,你那时候学习一定很好。
不好。
那你肯定长得帅。
也不帅。我那会就少白头。
个子高?
也不高。上中专那会才开始长。
那你一定调皮捣蛋。
也不。我那会特别老实,不怎么说话。
你,总要有个优点吧?
我会吹口琴。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要不怎么敢喜欢映雪呢?你说是不是?
高飞趴在桌子上嘟嘟囔囔。他喝醉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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