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看一些跟自梳女相关的资料。有个观点是自梳女群体中的姑侄关系往往格外紧密。为什么呢?
自梳女是清末民初出现在岭南地区的一个特殊女性群体,她们自行束髻以示终身不嫁。之所以在当时的岭南地区出现,简单说就是她们有钱,或者说有机会有钱。
在当时,女性不嫁出去就等于要与娘家兄弟争夺土地,宗族是不会同意的。但有了工商业,她们就可以在不与娘家兄弟争夺农业资源的情况下,维持自己的生存,甚至帮扶家庭。因此,自梳女才会形成规模。
比如彼时的顺德地区,缫丝业发达,需要大量女工,且女工收入很高。缫丝业没落后,这些女工依然有很好的谋生方法—她们厨艺卓越,很适合下南洋当帮佣。
下南洋当帮佣的女性,多数会加入自梳女群体,而且大多是由姑姑带着侄女加入,或者姑姑先到南洋,侄女过来投奔。
所以这里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姑姑对侄女的影响。
事实上,并不仅在自梳女群体中如此,普通家庭中,姑姑对侄女也很容易产生影响。有一些文学作品会以这种关系作为主题,比如以写女性关系为主的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她起码有三四篇以姑侄关系作为主题的作品。
比如,《我妈的梦》。
“我”作为一个小女婴,不接受母亲吉尔,却莫名亲近姑姑艾奥娜。“我”不喜欢母亲的乳房,反而“艾奥娜和她手里的奶瓶,成为我选中的温床”。对于这个女婴,所有的时间分为:“艾奥娜时间”和“非艾奥娜时间”。
艾奥娜本来是这个家庭中的最底层,一个牺牲品,一个传说中的“扶弟魔”。她为了弟弟乔治(也就是“我”的父亲),放弃了自己的学业,一直单身,甚至放弃了整牙,省吃俭用地供乔治读法学院,结果乔治报名参军,远走高飞,在战场上送了命。
吉尔作为遗孀进入了这个家庭。“我”出生后,艾奥娜被“我”选中,只有她能让“我”平静。于是艾奥娜瞬间变了,她“好像终于走出了青春期”,她不再怯懦,不再害怕任何人,她变得强悍,“大权在握的快感以及感激之情让她心跳加速,快乐得想起舞”。
可以想象艾奥娜有多么爱这个小女婴—原文中用“迷恋”来形容。
另外一篇姑姑对侄女影响至深的小说是《传家之物》。
姑姑阿尔菲达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单身女性,虽然长得并不好看,但是她有一种魔力,是传说中的职场女强人,在报社工作。她坐在餐桌上的兴趣在于交谈而不是食物,她谈论天下大事,谈论政治,与父亲辩论。对于“我”这个侄女,她则谈论她所生活的那个城市的一些名人,讲他们举止失范的野闻逸事。阿尔菲达的牙齿很不好看,但当其他姑姑谈及这点时,“我”认为她们总是把阿尔菲达的智慧和风尚弃之不顾,而偏偏盯着她的牙齿。
智慧和风尚,这就是当时的“我”对这位姑姑的印象,包括她住公寓,也意味着一种非常文明的生活。“我”深受她的影响,“几乎像阿尔菲达一样自由自在,由着自己的性子尽兴发挥”。
但当“我”像阿尔菲达那样到了城市去读书生活,便对阿尔菲达的生活袪了魅,甚至觉得那有些潦倒可笑。更重要的是,阿尔菲达不再是单身了,她的房子“散发出遮遮掩掩而挥之不去的气味,显露出羞愧而倔强的模样,与女性领地迥然不同”。
就在这个不再单身的姑姑家里,姑侄之间产生了某种奇怪的敌意。当“我”抽烟时,她说:“看来我带给你的坏习惯还在。”但“她或许已经想起来,我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我不是非要待在她家里的,以我为敌毫无意义”。
这里有个重要的反转,姑姑对侄女的榜样作用失去之后,两人之间出现了莫名的敌意。姑侄变成一对微妙的敌人。接下去这些反转还在持续地产生,“我”成为一个小说作家,发表的小说被阿尔菲达读到,她辨认出自己是那个小说的原型人物,小说中包含一些她带创伤的隐私和故事。
必须说,这种敌意恰恰正是爱的另一种形态。它依然是姑姑对于侄女的某种作用力,异乎寻常的作用力。有多少敌意,就有多少爱,原文中的描述是:“阿尔菲达的爱,那爱有如雪泥一样难缠,不合时宜且无可救药。”
除了爱丽丝·门罗,中国文学史上也有一对著名姑侄,是张爱玲和她姑姑。张爱玲的“姑姑语录”已成典故,这是很多读者所熟悉的。
在我看来,姑姑和侄女的结盟,属于“同类项合并”:
她们同为女性,嫁入夫家后,在夫家始终都是外来者,但在原生家庭中,她们又都是会嫁出去的人,所以也是“外人”。也就是说,不管在将来的家庭还是在原生家庭中,她们都有不安定感。双重的不安定感,使她们在无意识中惺惺相惜。
甚至姑姑对侄女的影响会比母亲更多。因为母亲对女儿来说,一开始就是一个已婚妇人的形象,而姑姑则未必。不少文学作品中的侄女能看到姑姑单身时的状态,同为家庭中的另一个未婚女性,她就很可能成为侄女的榜样。
姑侄关系不像母女关系和姐妹关系那么多地被关注、被讨论,但它有那两种关系所没有的一些维度。尤其是未婚姑姑与侄女的关系,往往会以意外的方式让人意识到,女性关系的复杂和幽深的确难以穷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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